天色尚未暗下來,敬事房的總領內監徐進良便來傳旨要我預備著侍寢,鳳鸞春恩車一早候在外頭,載我入了儀元殿的東室。宮車轆轆滾動在永巷石板上的聲音讓我驀然想起了那個大雪的冬夜,一路引吭高歌春風得意的妙音娘子。不知怎的會突然想起這個因我而失寵的女子,她昔日的寵眷與得意,今時此刻不知她正過著何種難捱的日子,被皇帝厭棄的女子……縱然她驕橫無禮,心裏仍是對她生出了一絲憐憫。這輛車,也是她昔日滿懷歡喜、期待與驕傲乘坐而去的,不過十數日間,乘坐在這輛鳳鸞春恩車上奉詔而去的人已經換成了我。心底微微抽一口涼氣,她是我的前車之鑒,今後無論何時何地哪怕寵冠後宮,謹慎與隱忍都是一條可保無虞之策。


    芳若迎候在殿外,見了我忙上來攙扶,輕聲道:“皇上還在西室批閱奏折,即刻就好。請小主先去東室等候片刻。”


    芳若引了我進東室便退了下去。獨自等了須臾,玄淩尚未來。一個人走了出去,西室燈火通明,因是禦書房的緣故,嬪妃等閑不能進去。我不敢冒失,隻身走到儀元殿外,在朱紅盤龍通天柱邊止了步子。


    月亮淺淺一鉤,月色卻極明,如水銀般直傾泄下來,整個紫奧城都如籠在淡淡水華之中。後宮之中,東西築攬雁、問星兩台,遙遙相對,是宮隻最高之所。除此之外便是皇帝居住的儀元殿。站在殿前極目遠望,連綿的宮闕樓台如山巒重疊,起伏不絕。月光下所有宮閣殿宇的琉璃華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爍爍。


    殿前的玉蘭半開半合,形態甚是高潔優雅。夜風有些大,披散著的長發被風吹到了眼裏迷了眼睛。於是輕喚槿汐:“去折一枝玉蘭來。”


    是一折紫玉蘭,花梗堅硬而長,花苞初綻,亭亭如小荷,隨手用玉蘭鬆鬆把頭發挽起,發間就有了清淡迷離的香氣。風愈大,玉渦色的長衣裙裾無聲的飛起,衣裳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不由得舉起寬大的袖子掩了掩。


    聽見玄淩走到身邊,“春日夜裏還有些涼,別站在風口上。隨朕進去。”又笑一笑,“朕給你預備了樣東西。”


    微感好奇,進了東室,見桌上擱著一碗熱騰騰的餃子。玄淩與我一同坐下,向我道:“餓不餓?朕叫人預備了點心給你。”


    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卻隻有一碗,看著玄淩讓道:“臣妾不餓。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過了,你且嚐嚐合不合口。”


    依言咬了一口,不由得蹙眉吐了出來,推開碗道:“生的。”


    玄淩聞言笑得促狹而曖昧:“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方才醒悟過來是上了他的當,羞急之下輕輕啐了他一口,賭氣扭轉了身子。玄淩起身走至我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幾次,自己也覺得不成樣子,兀自低了頭。他俯下腰身看我,輕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氣來更叫人覺得可愛可憐。”


    我低聲道:“皇上戲弄臣妾。”


    “好了好了。”他輕拍我的背,“朕並非存心戲弄你。這一碗餃子合該昨晚就讓你嚐了,朕聽聞民間嫁娶這是不可或缺的。宮裏有規矩拘著,朕雖不能一一為你辦來,能辦的自然也全替你辦了。”


    想起早上的“撒帳”,心裏感動,身子依向他輕輕道:“皇上這樣待臣妾……”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再說不下去,隻靜靜依著他。


    他的聲音漸漸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裏第一次見你,你獨自站在那杏花天影裏,那種淡然清遠的樣子,仿佛這宮裏種種的紛擾人事都與你無幹,隻你一人遺世獨立。”


    我低低道:“臣妾沒有那樣好。宮中不乏麗色才德兼備的人,臣妾遠遠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麵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天子錦衣,眉目清俊,眼中頗有剛毅之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我抬頭看著他,他亦瞧著我,他的目光出神卻又入神,那迷離的流光,滑動的溢彩,直叫人要一頭紮進去。不知這樣對視了多久,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發際,緩緩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蘭,微笑道:“好別致。”話語間已拔下了那枝玉蘭放在桌上,長發如瀑滑落。他唇齒間溫熱的氣息越來越近……


    七夜,一連七夜,鳳鸞春恩車如時停留在棠梨宮門前,載著我去往儀元殿東室。玄淩待我極是溫柔,用那樣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我的影子。龍涎香細細,似乎要透進骨髓肌理中去。


    接連召幸七日是從未有過的事,即便盛寵如華妃,皇帝也從未連續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後宮之中人盡皆知,新晉的莞嬪分外得寵,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熱的人了。於是巴結趨奉更甚,連我身邊的宮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隻是他們早已得了我嚴誡,半分驕色也不敢露。


    第七日上,循例去給皇後請安。那日嬪妃去的整齊,雖不至於遲了,但到的時候大半嬪妃已在,終是覺得不好意思。依禮見過,守著自己的位次坐下與眾嬪妃寒暄了幾句,不過片刻,也就散了。


    眉莊與我一同攜了手回去。才出鳳儀宮,見華妃與麗貴嬪緩緩走在前麵,於是請了安見過。華妃吩咐了起來,麗貴嬪道:“莞嬪妹妹給皇後娘娘請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麽卻遲了,當真是希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眾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懶怠了。”


    麗貴嬪冷冷一笑:“倒不敢說是莞嬪妹妹你懶怠——連日伺候聖駕難免勞累,哪裏像我們這些人不用侍駕那樣清閑。”


    心頭一惱,紫漲了臉。這個麗貴嬪說話這樣露骨,半分忌諱也沒有。若隻一味忍讓益發興得她無所顧忌。於是慢裏斯條道:“貴嬪姐姐侍奉聖駕已久,可知非禮勿言四字。”


    麗貴嬪臉色一沉便要發作,我笑道:“妹妹入宮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語有失,還望貴嬪姐姐大度,莫要見怪。”麗貴嬪看一眼華妃,終究不敢在她麵前太過出言不遜,隻得忍氣勉強一笑。


    華妃在一旁聽了隻作不聞,向眉莊道:“惠嬪近來也清閑的很,不知有沒有空替本宮抄錄一卷《女論語》1,也好時時提醒後宮諸人恪守女範,謹言慎行。”


    眉莊順從道:“娘娘吩咐,妹妹怎會不從。隻不知娘娘什麽時候要。”


    華妃以手撫一下臉頰,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錄。本宮若是要了自會命人去取。”說著看看眉莊道:“惠嬪似乎清減了些,可是因為皇上最近沒召你的緣故。”


    眉莊大窘,仍維持著儀態道:“華妃娘娘見笑了,不過是冬日略微豐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顯得瘦些罷了。”


    華妃輕輕一笑,麗色頓生,徐徐道:“原來如此。惠嬪與莞嬪一向交好。本宮還以為這一廂莞嬪聖恩優隆,惠嬪心裏不自在的緣故呢。”說著又向我道:“莞嬪聰敏美貌,得皇上眷顧也是情理中事。”她話鋒一轉,“旁人也就罷了,莞嬪既與惠嬪情同姐妹,怎的忘了專寵之餘也該分一杯羹給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連管夫人和趙子兒2也不如了。”


    華妃話中機鋒已是咄咄逼人了。不知眉莊是否也因我得寵的緣故生了不滿,不由得抬眼去看她,正巧眉莊也朝我看過來,兩人互視一眼,俱知華妃蓄意挑撥,彼此頓時心意了然,溫然一笑。


    眉莊淡淡笑道:“娘娘讓妹妹抄錄《女論語》是為訓示六宮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為女子德行之大虧。眉莊雖無才愚鈍,德行卻萬萬不敢有虧。”


    華妃道:“你雖然德行無虧,難保別人也不是如此。本宮在宮中多年,人心涼薄反複無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話中句句意有所指,眉莊尚未來得及反應,我亦微笑道:“多謝娘娘提點教誨。娘娘既讓姐姐抄錄《女論語》訓示後宮眾人,為的就是防止後宮爭寵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們恭謹遵奉還來不及,怎還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況……”我看著華妃鬢邊輕輕顫動的金鳳珠釵道,“呂後凶殘,戚妃專寵,管夫人與趙子兒均下場慘淡。如今皇後與華妃賢德,高祖後宮怎能與我朝相比。”


    華妃唇邊的笑意略略一凝,麗貴嬪察言觀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唇相譏。華妃眼角斜斜一飛:“貴嬪今日的話說的不少了,小心閃了舌頭。”麗貴嬪聞言,隻得忍氣默默退後。華妃轉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話聽著真叫人舒坦。”說著目光如炬瞧著眉莊,“惠嬪與莞嬪處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漸伶俐,真是不可小覷了啊。”


    眉莊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想說什麽,終究沒有說出來,隻是默默。


    華妃揉一揉太陽穴,道:“一早起來給皇後問安,又說了這麽會子話,真是乏了。回去罷。”說著扶了宮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蕩蕩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莊見華妃去的遠了,臉一揚,宮人們皆遠遠退下去跟著。眉莊看著華妃離去的方向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她終於也忍不得了。”攜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罷。”


    眉莊的手心有涼涼的濕,我取下絹子放她手心。眉莊輕輕道:“你也算見識了罷。”


    春風和暖,心裏卻涼濕的像眉莊的手心,輕籲道:“華妃也就罷了。姐姐,”我凝視著眉莊:“你可怪我?”


    眉莊亦看著我,她的臉上的確多了幾分憔悴之色。在我之前,她亦是玄淩所寵。本就有華妃打壓,旁人又虎視眈眈,若無皇帝的寵愛,眉莊又要怎樣在這宮裏立足。眉莊,她若是因玄淩的緣故與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握緊眉莊的手。


    眉莊輕拍我的手,“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如果是別人,我寧願是你。”她的聲音微微一抖:“別怪我說句私心的話。別人若是得寵隻怕有天會來害我。嬛兒,你不會。”


    我心中一熱,“眉姐姐,我不會,絕不會。”


    “我信你不會。”眉莊的聲音在春暖花開裏彌漫起柔弱的傷感與無助,卻是出語真誠,“嬛兒,這宮裏,那麽多的人,我能信的也隻有你。陵容雖與我們交好,終究不是一同長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這寂寂深宮數十年光陰要怎麽樣撐過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動,還好有眉莊,至少有眉莊。“有些事雖非嬛兒意料,也並非嬛兒一力可以避免。但無論是否得寵,我與姐姐的心意一如從前。縱使皇上寵愛,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莊看著煙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資得寵是意料中事,絕不能埋沒了。即使不能寵眷不衰,也要保住這性命,不牽連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況華妃已把你我當成心腹大患。咱們已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的命數了。”


    眉莊點一點頭,“不隻你我,隻怕在旁人眼裏,連陵容和淳兒也是脫不了幹係的。”眉莊口中說話,手裏擺弄著的柳枝越擰越彎,隻聽“啪嗒”一聲已是折為兩截了。


    柳枝斷裂的聲音如鼓槌“砰”一下擊在心,猛地一警神,伸手拿過眉莊手中的斷柳。張弛有度,一鬆一緊,才能得長得君王帶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這一枝柳枝韌性再好也是要斷折的。我仰起頭看著太液池岸一輪紅日,輕聲道:“多謝姐姐。”


    眉莊猶自迷茫不解:“謝我什麽?”


    默然半晌,靜靜的與眉莊沿著太液池緩緩步行。太液池綿延遼闊,我忽然覺得這條路那樣長,那樣長,像是怎麽也走不完了。


    夜間依舊是我侍寢。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輕淺,一醒來再也睡不著。寵幸太過,鋒芒畢露,我已招來華妃的不滿了。一開始勢頭太勁,隻怕後繼不足。如同弦繃的太緊容易斷折是一樣的道理。


    輕輕一翻身,夾了花瓣的枕頭悉悉索索的響,不想驚醒了玄淩,他半夢半醒道:“怎麽醒了?”


    “臣妾聽見外頭下雨了。”小雨打在殿外花葉上,清脆的沙沙作響。


    “你有心事?”


    我微微搖頭,“並沒有。”微蒙的橘紅燭光裏,長發如一匹黑稠散在他臂上枕間。


    “不許對朕說謊。”


    轉過身去靠在他胸前,明黃絲綢寢衣的衣結鬆散了,露出胸口一片清涼肌膚。我抬起手慢慢替他係上,“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口氣淡淡,“有朕在,你怕什麽?”


    “皇上待臣妾這樣好。臣妾……”聲音漸次低下去,幾乎微不可聞,“皇上可聽過集寵與一身,亦是集怨於一身。”


    玄淩的聲音微微透出淩厲:“怎麽?有人難為你了?”


    “沒有人為難臣妾。”心中頗覺酸苦,可是這話不得不說,終於也一字一字吐了出來:“雨露均沾,六宮祥和,才能綿延皇家子嗣與福澤。臣妾不敢專寵。”


    攬著我身體的手鬆開了幾分,目光輕漫,卻逼視著我,“若是朕不肯呢?”


    我知道他會肯,六宮妃嬪與前朝多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不會不肯。心下一陣黯然,如同殿外細雨綿綿的時氣,慢慢才輕聲啟齒:“皇上是明君。”


    “明君?”他輕哼一聲,喉間有涼薄意味,像是他常用來清醒神誌的薄荷油,那樣涼苦的氣味。


    “已經八日了。皇上在前朝已經政務繁忙,六宮若成為怨氣所鍾之地,不啻於後院起火,隻會讓皇上煩心。”他靜靜聽著,隻是默然的神氣,我繼續說:“皇上若專寵於我而冷落了其他後妃,旁人不免會議論皇上男兒涼薄,喜新忘舊。”雙手蜷住他的衣襟,語中已有哽咽,“臣妾不能讓皇上因臣妾一人而煩心,臣妾不忍。”說到最後一句,語中已有哀懇之意。


    或許是起風了,重重的鮫綃軟帳輕薄無比,風像隻無形的大手,一路無聲穿簾而來,帳影輕動,紅燭亦微微搖曳,照得玄淩臉上的神情明滅不定。雙足裸露在錦被外,卻無意縮回,有涼意一點一點蔓延上來。


    玄淩的手一分分加力,臉頰緊緊貼在他鎖骨上,有點硌的疼。他的足繞上我的足,有暖意襲來。他闔上雙目,良久才道:“知道了。”


    我亦閉上雙目,再不說話。


    是夜,玄淩果然沒有再翻我的牌子。小允子一早打聽了,皇帝去看已長久無寵的愨妃,應該也會在她那裏留宿了。雖然意外,但隻要不是我,也就鬆了一口氣。


    總有七八日沒在棠梨宮裏過夜了,感覺仿佛有些疏遠。換過了寢衣,仍是半分睡意也無。心裏宛如空缺了一塊什麽,總不是滋味。愨妃,長久不見君王麵的愨妃會如何喜不自勝呢?又是怎樣在婉轉承恩?


    悵悵的歎了口氣,隨手撥弄青玉案上的一尾鳳梧琴,琴弦如絲,指尖一滑,長長的韻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揮就的是一曲《怨歌行》3。


    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鷫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絕,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調先有情,不過斷續兩三句,已覺大是不吉。預言一般的句子,古來宮中紅顏的薄命。仿佛是內心隱秘的驚悚被一枚細針銳利的挑破了,手指輕微一抖,調子已然亂了。


    怨歌行,怨歌行,宮中女子的愛恨從來都不能太著痕跡,何況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麽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嗬……


    略靜一靜心神,換了一曲《山之高》4: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巡巡幾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小姐,這曲子你怎麽翻來覆去隻彈上半闋?”


    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動,淡淡道:“我隻喜歡這上半闋。”


    流朱不敢多問,隻得捧了一盞紗燈在案前,靜靜侍立一旁。彈了許久,寬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著窗紗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開出無數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澤。指端隱有痛楚,翻過一看原來早已紅了。


    推開琴往外走。月白漩紋的寢衣下擺長長曳在地上,軟軟拂過地麵寂然無聲。安靜揚頭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滿得如一輪銀盤,玉輝輕瀉,映得滿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顏色。其實,並不圓滿,隻是看著如同圓滿了的而已。明日方是正經的月圓之夜,月圓之夜,皇帝按祖製會留宿皇後的昭陽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淩待皇後也不過如此——的確是相敬如賓。隻是,太像賓了,流於彼此客氣與尊崇。每月的十五,應該是皇後最期盼的日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對皇後生了幾分同情與憐憫。


    此時風露清綿,堂前兩株海棠開得極盛,枝條悠然出塵,淺綠英英簇簇,花色嬌紅綽約如處子,恍若曉天明霞,鋪陳如雪如霧。月色冷淡如白霜,隻存了隱約迷蒙的輪廓。


    風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間袖上,如凝了點點胭脂。微風拂起長發,像紛飛在花間的柳絲,枝枝有情。我隻是悄然站著不動,任風卷著輕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若有似無的輕。偶爾有夜鶯滴瀝一聲,才啼破這清輝如水的夜色。


    我曉得他來了,熟悉的龍涎香隱約浮在花香中,什麽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聲,我亦隻是站著仿若無人之境。


    他終於說話,“你要這樣站多久?”卻不轉身,聽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滿地落花之上猶有輕淺的聲響。嘴角揚起一抹淺笑,他果然來了。倏忽把笑意隱了下去。緩緩的轉身,像是乍然見了他,遲疑著喚:“皇上。”


    還隔著半丈遠他已展開了雙臂,雙足一動撲入他懷裏。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輕輕撫著我的肩膀,“這樣讓朕心疼,叫朕怎麽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麽,掙開他的懷抱,輕聲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愨妃了麽?怎麽來了棠梨?”


    他一笑:“看過她了。走過來見今兒的月色好,想來瞧瞧你在做什麽。”他的唇輕貼在我的額頭,“朕若不來,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你的《山之高》。這樣好的琴聲,幸好朕沒有錯過。”


    別過頭“噗嗤”一笑,頰上如飲了酒般熱:“皇上這樣說,臣妾無地自容。”以指頑皮刮他的臉,“堂堂君王至尊,竟學人家‘聽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裝薄怒,“越發大膽了!罰你再去彈一首來折罪。”


    攜手進了瑩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壺新茶,擺了時新瓜果恭候,又有隨身的內監替玄淩更了衣裳。見眾人退下掩上了門,我微微蹙眉道:“皇上這一走,愨妃許會難過的。”


    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長目微睞,有重重笑意:“你舍得推朕去旁人那裏?”


    推他一推,退開兩步,極力正色道:“臣妾說了,皇上是聖明的君主。”


    玄淩無聲而笑,在我耳邊輕輕道:“昏君自有昏君的好處——朕明日再做回明君罷。”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日再做賢妃罷,去向愨妃姐姐負荊請罪。”側一側頭,“四郎,你想聽我彈什麽曲子?”


    他怔了一怔,仿佛是沒聽清楚我的話,片刻方道:“你方才喚朕什麽?”


    方察覺自己說錯了話,腦中一凜似有冰雪濺上,順勢屈膝下去,“臣妾失儀……”


    他的手已經擋住了我的跪勢,彎腰半抱在懷中抱了起來,眼中有一閃奇異的我從未見過的明耀的光芒,“很好。這樣喚朕,朕喜歡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語氣溫軟如四月春陽煦煦:“你的閨名是甄嬛,小字是什麽?”


    “臣妾沒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兒’。”


    “唔。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臻首,瞥眼看見椒泥牆上燭光掩映著我與玄淩的身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紅,輕輕的“嗯”了一聲。


    懶懶的靠在玄淩身上,他的聲音似飲了酒樣沉醉,吻細細碎碎落在頸中,“朕方才瞧了你許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樹下,恍若九天謫仙。嬛嬛,彈一曲《天仙子》罷。”


    依言起身,試了試調子,朝他嫵然一笑:“其實嬛嬛彈得不算精妙,眉莊姐姐琴技遠在我之上,還需她時時點撥。”


    他展目道:“惠嬪麽?改日再聽她好好彈奏一曲吧。”


    琴聲淙淙,隻覺得燈馨月明,滿室風光旖旎。


    才要睡下,門上“篤篤”兩下響。內侍尖細的嗓音在門外恭聲喚道:“皇上。”


    玄淩有些不耐煩:“什麽要緊事?明日再來回。”


    那內侍遲疑著答了“是”,卻不聽得退下去。


    我勸道:“皇上不妨聽聽吧,許是要事。”


    玄淩披衣起身,對我道:“你不必起來。”方朝外淡然揚聲:“進來。”


    因有嬪妃在內,進來回話的是芳若。素來宮人禦前應對聲色不得溢於言表,芳若隻不疾不徐道:“啟稟皇上,惠嬪小主溺水了。”


    我猛地一驚,一把掀開帳簾失聲道:“四郎,眉姐姐是不懂水性的!”——


    注釋:


    1《女論語》:又名《宋若昭女論語》,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是《女四書》之一種。依古代《論語》思想和體製而作,在思想和行為上對古代女子提出了嚴格要求和應遵循的基本禮節,在當時看來,是淑女賢婦的一部行為規範和準則。


    2管夫人和趙子兒:漢高祖妃子,曾得寵。兩人與高祖妃薄姬交好,三人更曾約定:“先貴毋相忘”,後管、趙二夫人皆得君王寵幸,獨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舊約,提攜薄姬使其得高祖寵幸,誕育代王劉恒即後來的漢文帝,薄姬亦成太後。


    3李白作,詩寫一個宮女由得寵到失寵的悲劇命運,與詩題的“怨”字緊相關合。


    4《山之高》:選自《蘭雪集》。宋代女詩人張玉娘作。全文如下:“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來去,千裏相思共明月。”上半闋表達相思之情,情誌不渝,下半闋寫離別變故,相逢難期,憂思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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