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似乎無濟於事。


    良久,段禛盯著她的眼睛問:“夏娘子可是近來睡眠不佳?”


    夏蒔錦頷首回避著他的視線,知他定是看到了自己眼底的兩團烏青,已經重到脂粉都遮不徹底了。心道這還不是拜他所賜,若不是怕他會殺她滅口,她便不會千裏迢迢去杞縣,也不會遇見曹富貴那起子惡霸。


    饒是心下腹誹,這些卻不能對眼前人講。


    隻借著皇後娘娘給的台階一路走下去:“在洛陽時小女既要照料祖母,又要謄抄經卷,昧旦晨興,焚膏繼晷……”


    “那倒是比我日夜批閱奏章勞累多了。”


    “小女不敢,再忙也是囿於內宅,怎可與殿下為國事操勞相提並論。”說這話時,夏蒔錦露出一個略窘迫的笑臉來。


    段禛也陪她笑笑,隻是夏蒔錦看不出這笑裏的深意,倒是接下來他說了句她極想聽的話:


    “每日批閱四方表奏的確耗費了我不少心力,以至於在政務之外的其它瑣事上,記性也就不那麽佳了。所以娘子之前不管看了什麽聽了什麽,我大抵是記不得了,娘子又何需為這些小事耿耿於懷?”


    夏蒔錦霍然瞪大雙眼:“當、當真?”


    “當真。”


    說完這話,夏蒔錦見段禛的目光往一旁瞥了瞥,之後斂了麵上笑意,一本正經道:“府上的佳肴美景都頗對孤的味口,既已酒足飯飽,孤就不多作叨擾了。”


    斂目微頷,算是同主家辭別,而後便徑自離開。


    目送段禛走遠,夏蒔錦往他先前瞥的方向瞧了瞧,見水翠正蹲在一叢四季青後麵。油綠的喬木,粉紅的衣裙,枝葉間隨便露出一片衣角便是點眼無比,就這還偷聽呢。


    夏蒔錦疾步走過去,“水翠!”


    水翠嚇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子,仰起苦巴巴的一張小臉兒:“娘子~”


    “你在這幹麻?”


    “奴婢是怕太子對您不利……”


    夏蒔錦歎了一口氣,“放心吧,不會了。”


    “真的?”水翠一臉喜悅。


    夏蒔錦又點了點頭以確認,可神情卻懨懨的,良久,才喃喃道:“可是我剛剛從他的身上,居然聞到了在吳鎮客棧時聞到的香氣……”


    水翠一時沒聽出這話裏的深意,隻驚呼:“難怪一間上房住一晚就要一兩銀子,原來他們用這麽好的香來熏屋子!”


    夏蒔錦頗無語的乜他一眼,搖著頭回杏園了。


    太子的提早離席,讓席間很多客人放鬆下來,畢竟有他在,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便都得拿捏著分寸,既怕太端著讓太子說拘謹,又怕太張揚讓太子覺得放肆。


    還有那些小娘子們,太子在時一個個隻顧嫻雅淑美,不敢端酒杯,也不敢說私話,眼下太子走了,便都自如了許多,很快笑鬧對飲起來。


    期間自然也有幾位小娘子來向夏蒔錦這個主家小娘子敬酒,隻是叫夏蒔錦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段瑩也端著酒杯坐到了她的身邊。


    “夏娘子,我敬你一杯。說起來也是好笑,你來東京眨眼兩年了,大小筵席上你我也碰著無數回,竟還沒有正經對飲過一回。”邊笑吟吟說著,段瑩拿杯在夏蒔錦的杯上輕碰一下,而後率先飲下。


    女眷這邊飲的都是甜香的果酒,夏蒔錦身為主家娘子,也沒拂客人顏麵的道理,陪著飲了一杯。


    放下杯後,段瑩抓來一小把瓜子,竟又同她說起這三個月來東京城的閑趣兒來。夏蒔錦隻得敷衍著聊上幾句,在磕開一粒瓜子時,臉色不禁有些微變。


    瓜子殼在酥脆清甜,直接在她口中化開,叫她有些出奇:“這不是瓜子?”


    段瑩輕笑,撚起幾顆直接投進自己的口中,連皮帶仁一並吃了進去,頗有示範的意思。“夏娘子,這是近來風靡洛陽城的冰皮瓜子,瓜子仁乃是預先剝好,再裹上黑白相間的麵皮,烤至酥脆,再並著冰糖陳皮等香料炒。最後無論外形還是香味,都足以以假亂真。隻是這東西如今在洛陽城大街小巷皆有兜賣,你在洛陽呆了三個月,竟沒見過?”


    夏蒔錦也隨她笑笑,難怪無事獻殷勤,果然是帶著目地。她隻淡淡道:“今次回洛陽乃是為祖母侍疾,整日守在她老人家身邊,不曾逛過大街小巷。對了段娘子,聽聞今日郡王妃未來,是因為身體抱恙?那你同兄長都來了敝府,府上可還有人近前照料郡王妃?”


    說這話時,夏蒔錦是一副真真切切的關懷表情,令得段瑩麵色變了幾變。這話便是在罵他們郡王府的子女不知孝道,母親病了竟還四下遊玩吃喝。


    雖說郡王妃的抱恙隻是托辭,可這話柄是實實在在給人留下了。


    段瑩嘴上沒占到任何便宜,便起身道:“段娘子,我先去淨淨手。”而後告辭。


    在夏蒔錦麵前段瑩不好發作,可走到背人處氣得擼了一把四季青的葉子,扔掉葉片後才發覺掌心被細枝劃出了幾道傷痕。


    這時有什麽東西滾到她的腳邊,垂眸一看是一個銀箔包裹的小紙球,段瑩嘴角生笑,左右看了看無人,趕緊彎腰將小紙球拾起。


    這東西她可不陌生。


    兩個月前,第一次有神秘人將這種小紙球傳給她,她打開看了,裏麵寫著夏蒔錦並非去洛陽,而是去杞縣嫁人的消息。


    段瑩當即使了人去洛陽試探,果然在洛陽老宅以東京友人的身份想見夏蒔錦時,老宅那邊以種種借口婉拒。


    神秘人的話基本得到印證,段瑩也知此人是想借她的口將此事傳開,於是她照做了。


    幾日前,神秘人第二次將小紙球投給她,上麵寫著夏蒔錦馬上回京的消息。事後證明那消息也的確為真。


    經過這兩次,段瑩就猜到這個神秘人應該就在安逸侯府內,不然沒理由對夏蒔錦的行蹤了若指掌。故而她今日來了這裏,果然,這個小紙球又出現了,且讓她看看這回神秘人要告訴她什麽。


    段瑩匆匆將小紙球展開,卻發現這回不是關於夏蒔錦可疑行跡的提示,而是一張契書。


    她的一雙如絲媚眼,隨著讀清那張契書上的內容而逐漸睜圓,最後長久的維持著驚詫狀態。


    身後有人輕搖著羅扇迤迤然走來,段瑩也全然未察覺,直至那人走到她的眼前來了,她才錯了錯眼珠清醒過來。


    看著眼前女子,段瑩眼中一則以驚一則以喜:“縣主,你來得正好,快看看這個!”


    第11章 人性


    待呂秋月的視線從那張契紙上逐行掃過,胸腔下的一顆心跳得逐漸歡脫起來,一掃今日親眼目睹太子對夏蒔錦示好的陰霾。


    “把這個公布出去,夏蒔錦可就身敗名裂了,我看她那張伶牙利齒的嘴還怎麽狡辯!”她忍不住暗磨銀牙,就似凶獸在獵殺小動物前透出的那股興奮和狠勁兒。


    段瑩卻不讚同她的直接:“縣主,你我要做的隻是讓皇後和太子拋棄她,委實沒必要徹底和安逸侯府撕破臉,所以此事咱們還是撇清自己,暗中進行比較好。”


    不能在大庭廣眾下拆穿夏蒔錦的謊言,雖說有些掃興,可呂秋月也明白若明麵上交鋒的確不是高明之舉。是以在聽完段瑩的計策後,很快點頭認同。


    *


    日銜山脊,夕陽將汴京城描繪出一派溫馨模樣,地上紅彤彤的光影隨風而動,瀲灩生波,就像段禛剛剛在安逸侯府飲過的果酒。


    馬車沿長街向著宮城方向平穩駛去,由於車身太過奢華高大,道旁婆娑垂落的細長柳枝不斷掃著車頂,發出簌簌聲響,擾得車裏人心神愈發不屬。


    段禛幹脆掀開了車簾,往外看去。


    沿街是鱗次櫛比的鋪子,不時有小販的吆喝聲,還有嬉鬧的孩童。對於住慣了玉宇瓊樓,看慣了規矩森嚴的他而言,這市井中自由奔放的煙火氣無疑是一道特別的景致。


    隻是往日出宮時他沒有這麽好的興致欣賞,今日卻是有些不一樣。


    他放下簾幔,目睫微垂,目線落在袍擺的那片酒漬上,忍不住輕笑。


    這丫頭,淩厲是真淩厲,膽小也是真膽小,經不住他的一句玩笑。


    就在段禛興致極好,心情頗佳的時候,他卻不知在某間閣樓的角落裏,正有人眯眼瞄準著他的方向。


    不過太子身邊的侍衛自也不是吃閑飯的。那人手中的暗器激射而出,借著街市上的喧鬧掩蓋了破風聲,故而侍衛沒能第一時間發現,然而當那暗器到了近前時,侍衛立即察覺,反應神速,騎在馬上徒手就接住了那暗器。


    隻是展開掌心一看,這竟算不上暗器,隻是一個皺巴巴的紙團罷了。


    盡管如此,還是令得所有侍衛警惕起來,快速走位,將太子的馬車團團掩護在中間。很快就有人發現了閣樓上鬼鬼祟祟的可疑人影,然而離得稍遠了些,追上去興許會叫他跑掉。於是侍衛當即挽弓搭箭,射向那人,同時另一波侍衛急追過去準備拿人。


    可惜的是射得太準,一箭斃命,最後侍衛們隻拿布袋裹了個屍體回來,準備帶回去從他身上找找線索。


    危機解除,段禛從侍衛手中接過那紙團,展開一看,順時就變了臉色。先是瞳仁驟縮了下,繼而唇角沉下,眸中厲光也變得刺人。


    他將那紙撕裂,看起來有著布帛質感極富韌性的紙,頃刻在他掌間被撕得粉碎。


    身邊侍衛也是頭回見自家殿下著惱的模樣,不由心生森寒。平素殿下即便是惱誰,也皆是不行於色,畢竟戰場上嗜血殺戮都麻木了,還有什麽至於人前失態的?


    是以大家忍不住偷偷好奇這紙上到底寫了什麽。


    其實那張紙,正是賀良卿拿夏蒔錦去向曹富貴換米糧時寫下的那張典妻書。


    翌日朔望朝上,官家當著百官的麵表彰了太子此次建立的不世功績。


    如今太子在軍中和民間的威望皆不可小覷,若拿他私作主張改道攻趙的事作伐子,定會有人不服的。畢竟早前官家自己開過金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原是怕將軍們太過死板錯失先機,鼓勵他們大膽的審時度勢,依勢而變。可如今卻成了官家的絆腳石,不能拿此借口責備太子。


    再者與西梁聯手滅了趙國已成事實,此番結果顯然好過與西梁苦戰上一場,落得個兩敗俱傷。唯一可惜的就是鄭婕妤所生的小皇子不能再被立為太子了。


    如今便是百官肯,官家自己也不肯了。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基業不能為異族所破壞,若真將小皇子立作太子,趙國那些仍在流亡的宗親臣子們必會燃起由內部分化大周的野心。那比將皇位傳給嗣子還不如。


    不過官家倒也未因此事太過消沉,畢竟龍體無礙就是最好的消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也許明年又會有別的小皇子降臨。


    趙國之事揭過,又有大臣奏報杞縣災民遍地的事。


    官家先是罷免並重責了此次負責督運賑米的官員,因著此人的辦事不利,使得賑米遲到了足足半個月,餓死凍傷無數。


    之後不得不再次表彰太子的果決。因著太子命人直接斬了那個曹富貴,開倉放糧賑濟災民,才令慘劇提前收場。此舉不僅挽救杞縣於水火,亦震懾了本朝所有商賈,舉凡發國難、戰爭、災禍等不義之財者,其行無異於叛國!


    當然最後,官家也提及了杞縣縣令舍得獻出私財救助百姓一事,隻是官家對此事知之甚少,以為縣令舍下的不過是曆年積攢的一點私銀。這時剛剛從杞縣回京,並協助過稼穡重建任務的司農寺卿站了出來,腔調顫抖:“陛下,關於杞縣縣令救助當地百姓一事,臣在當地有些見聞委實不吐不快!”


    原本官家對這個小縣令不過是順帶一提,沒打算在朝堂上大肆褒獎討論,此刻見司農寺卿情緒激昂,老淚將落的模樣,覺得其中似有隱情,便忙道:“愛卿有什麽想說的,直管開口便是。”


    “陛下……杞縣受災之時,正值縣令賀良卿新婚燕爾之際,堂未來及拜,就一心撲在救災事宜上,賀縣令變賣了祖產良田為災民搭建避冬棚舍,又幾番卑微求助於糧商,然而那糧商喪天害理,竟拿杞縣數萬百姓的生死口糧相挾,逼迫賀縣令……”


    司農寺卿一時哽住,有些說不出口,停頓的須臾間陛下並著百官都將心高高提起,臆測著那個奸商能提出什麽歹毒要求:“如何?”


    唯有太子段禛麵無表情的沉默立在那兒,一雙拳卻暗暗攥起。


    “逼迫賀縣令將新婚夫人送予他為小妾!”司農寺卿終於恨恨的將這天怒人怨的慘劇說出了口來。


    百官紛紛倒吸涼氣,陛下亦是唏噓不已。


    良久,陛下才確認道:“那賀縣令就依他了?”


    司農寺卿滿目悲憫地點了點頭,“賀縣令曾對臣道,他既為人夫,亦為一方百姓之父母,若不能將子民護住,上愧對官家,下枉生為人。故而妻可舍,命亦可舍!”


    “陛下,賀縣令為救百姓不隻變賣祖產,還典妻換糧!如此一心為國為民的忠良,稀世難得啊……”


    小縣令的悲壯義舉,引得百官動容,紛紛落淚,求陛下予以嘉獎。


    陛下當朝準奏:“傳朕旨意,杞縣縣令賀良卿致君澤民,乃國之幹臣。朕秉承先祖任人唯賢原則,特授賀良卿為從六品翰林院編修,即日回京膺任。並以忠義之名載入杞縣縣誌,世代流傳。”


    如此,百官俱皆欣慰,隻是段禛的臉愈加深沉,沉如紫淵。


    聖旨很快傳至杞縣縣衙,賀良卿跪接完畢謝了恩,誰知一旁的老夫人就突然暈了過去。他連忙上前將母親扶起,焦急呼喚,一邊命人去請郎中,一邊先掐了掐母親的人中。


    老夫人緩緩睜開混沌的雙眼,半清醒半迷糊的問:“兒啊,娘沒聽錯吧?你真要進京當大官兒了?”


    見母親竟是被這道封賞的聖旨嚇暈的,賀良卿一時哭笑不得。


    也無怪乎母親如此激動,要知翰林院編修雖是從六品,比個七品縣令僅大一級,但意義卻有霄壤之別!縣令乃是地方官,晉升難免受拘囿,翰林院編修卻是天子身邊的侍從官,平日負責的是誥敕起草,經筵侍講,說白了這是通往內閣的必由之路!向來隻有新科狀元才可擔任的清要之職,如今他一個二甲進士出身也能得此安排,屬實是天恩浩蕩了。


    既得了聖旨,賀良卿便連夜收拾了行囊,翌日起程上路。


    因著他今次是奉旨入京,不敢耽擱,是以一路車馬行得極快,為怕母親身體受不住顛簸,加之剛剛犯了暈眩之症,便讓母親先吃幾副藥調理身子,晚幾日再上路,一路也可緩緩駛行。他則正好先在京中置辦下府邸宅舍,也免了母親早過去操心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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