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奴婢回去給您取件鬥篷。”


    水翠走後,這夜晚就顯得更靜了。夏蒔錦足尖兒點著地,秋千原地轉動,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隻覺胸口堵堵的,就像這混沌如墨的夜色,濃稠得化不開。


    就在這時,她的後背驀然傳來一股力量,穩穩推著她向高處蕩去!那股力量離開她後背的同時,她也被送至了高峰,接著便是急劇回落,風聲在她的耳邊銳嘯。無端的,她的心胸霍然間開朗,好似所有鬱結都隨風散去。


    這與先前水翠推她的感覺截然不同。


    蕩了幾下後,秋千終於漸漸放緩,夏蒔錦抓著兩邊的繩索回頭。


    夏徜就站在她的身後,與她所猜的一樣,她朝著夏徜莞爾一笑:“阿兄,你回來了!”


    “嗯。”夏徜輕聲應著,唇邊掛著溫潤的笑,他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到妹妹身上:“夜裏涼,還總是這般貪玩。”


    “在自家院子裏蕩蕩秋千也算貪玩?”夏蒔錦撅了撅嘴。


    她的嘴即便不染唇脂,也還是那樣的豔麗,翕張間,不滿情緒盡皆在兄長麵前倒了出來:“聽說青禹湖的菡萏開了大片,昨日隔壁趙府包了畫舫遊湖,薰風微雨,好不愜意!”


    青禹湖琉璃千頃,浟湙瀲灩,本就是京郊一處名景。加之湖水溫暾,菡萏開得較別處早上許多日,更成了初夏時節的一道盛景。汴京城舉凡有條件的,都要在這時包上一艘船好好遊玩一番。


    若在平時,夏蒔錦這種撒嬌式的抱怨夏徜最是受用,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帶她去遊湖。可今晚夏徜卻有些反常,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妹妹身上,透著為難。


    良久,才確認道:“阿蒔真的想去?”


    “想去~”夏蒔錦委屈巴巴的狂點頭。


    夏徜目透憂患,暗暗歎了一口氣,心道這難道就是天意?隨即他斂了憂容,展露出平日溫和的笑意,抬手摸摸妹妹的頭:“好,那明日就去。”


    夏蒔錦前一刻還略帶委屈的唇角,當即漾開一抹明媚的笑,“阿兄沒有騙我?”


    夏徜沒開口,隻是噙著笑緩緩搖了下頭。


    夏蒔錦這回便直接從秋千上跳了下來,踮著腳尖小雀似地輕輕躍起,環上夏徜的脖頸:“阿兄最好了!”


    以前阿兄的確對她有求必應,可是打從當上太子伴讀後,阿兄的職責便成了陪太子,能陪她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了。


    夏徜被她弄得有些手足無措,雖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兄妹,可及笄後妹妹便未再如小時那般對他過份親昵了。此刻突然紮進他的懷裏,他竟覺心跳如鼓,要爆開一般。


    他強壓著那股異樣感覺,像小時候那樣輕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要鬧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就去。”


    *


    漫漫長夜,賀良卿就這麽躺在床上睜眼熬著,終於熬到天光放亮,趕緊洗漱更衣往安逸侯府去。


    官家賜下的宅邸需得裝潢一番,再置辦桌椅床架後方能入住,可翰林院配給的馬車卻是令他當下就得了便利。


    馬車剛剛駛入安逸侯府所在的長安街,賀良卿就急不可待地撩開車簾往前張望。遠遠瞧見府門前停著一輛馬車,一男一女自侯府出來,身後跟著幾個丫鬟護院。


    因著距離有些遠,賀良卿並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可隻看身形就叫他的手緊緊握住了窗框……


    他篤信自己不會認錯,那身形是蒔妹無疑!


    “快些,再快些!”盡管馬夫從出門就聽了他的令將馬催得飛快,可他還是又催了一遍。


    不過再快,也終歸離得太遠,等他的馬車行到能看清的距離時,那女子已然上了車,男子攙扶她後也緊跟著上了車。賀良卿認出那男子是太子身邊的伴讀夏徜,那日麵聖出來時夏徜就在文德殿外等候太子。


    賀良卿眉間籠下一道陰影,耳邊回響起昨晚陸正業的話:“她的身後有雙眼睛盯著,敢碰她的人都沒個好下場。”


    第18章 遊湖


    驕陽如瀑,瀉下晏燦的天光,直晃人眼。


    兩輛馬車在安逸侯府的大門前交錯而過,賀良卿探頭望著對麵的馬車,滿眼急切。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憐他,竟在此時刮起了一陣風,將對麵馬車的簾幔掀開,露出女子嬌好的側顏,和浮動在晨光裏的一縷青絲。


    賀良卿雙眼霍然瞪大,徹夜未闔的眼中滿布著血絲,先前雖遠遠就認出蒔錦來,可此刻真正看清了她的眉眼,這種衝擊又是不同。竟讓他頭昏腦眩,一時分不清是不是身處夢境。


    可歎隻是驚鴻一瞥,那簾子便被夏徜長臂一舒給按下去了。


    望著對麵馬車轔轔行遠,賀良卿終於清醒過來,連忙吩咐馬夫:“快跟上那輛馬車!”


    馬夫急急調轉馬頭,揚鞭欲追。


    雖說他們車上隻有兩人,前車卻有三人,然而前車套的是兩匹河曲馬,筋腱壯實,力速兼備,不是他這匹普通馬能追得上的。


    不僅追不上,一路上前後兩車的距離還在不斷拉大,到了最後馬夫隻能眼睜睜看著前車的軲轆滾滾絕塵而去。


    “大人,追不上啊!”馬夫為難道。


    賀良卿勾頭遠眺,發現此處早已遠離了鬧市,再往前除了城門也沒有旁的去處,便問道:“這是從西麵出京的路,汴京西郊可有什麽景色值得一看?”


    馬夫想了想:“西麵無山,隻有個青禹湖,聽說這幾日菡萏花開了,不少遊人去那裏遊湖。”


    “好,就去青禹湖!”賀良卿斬釘截鐵道。


    他深知夏徜這個太子伴讀的職責是隨時為東宮侯命,不可無故遠離京城,即便休沐也僅有一日,斷然去不了太遠的地方。是以大清早出城,應當隻是去近郊遊玩。


    賀良卿的推測倒是沒錯,隻是他的馬速委實太慢了,這廂才剛出城門,那廂夏蒔錦的馬車已然停在了青禹湖畔。


    夏徜輕鬆躍下馬車,轉身攙扶妹妹:“小心。”


    擔心夏蒔錦下步梯時踩了自己曳地的裙裾,夏徜俯身幫她提起。軟煙羅握在掌中的感覺,就像掬著一捧沁涼的水。


    為了今日的遊湖,夏蒔錦不光身上穿得雍華瑰麗,頭頂綰起的百合髻上也是金翠耀目。動作間流珠輕晃,容色瑩潔,半披的長發柔柔掃在後腰,隻一縷不安分地垂到身前,豔媚惑人。


    隻可惜這般般入畫的樣貌,今日卻不是給他這個阿兄看的……夏徜眸光低斂,將那抹雜糅著驚豔與糾結的複雜情緒隱沒。


    夏蒔錦往湖邊走出幾步,回頭卻見夏徜還杵在原地,不由著急:“阿兄,再晚些好看的船可就都被別人定完了!”


    展眼湖麵,各色精美的畫舫星星點點羅布其中,如行在水晶棋盤上的棋子。岸邊卻僅餘幾艘普通船隻,已看不見好看的畫舫,難怪夏蒔錦焦切。


    夏徜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安撫道:“畫舫我已提前包下了,就在那兒。”


    循著他修長的手指,夏蒔錦果然看到一艘停靠在柳蔭下的畫舫。這畫舫算不上大,卻飛簷翹角極其精致,船身浮雕的祥雲彩鳳一重疊著一重,重重錯落有致。


    夏蒔錦眼中流露出光彩,拍了下夏徜的肩頭:“還是阿兄有先見之明!”說罷,便拉上夏徜的胳膊急著登船。


    夏徜被她扯了下手臂,身子卻未動,“阿蒔,你當真這麽想去遊湖?”


    人都到這兒了,畫舫也租好了,這話委實問得沒來由,夏蒔錦皺眉看著他,好似在看一個傻子。夏徜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過多餘,自嘲一般低頭苦笑,“那你先登船吧,我去那邊給你買幾樣小食,今日怕是要在船上用午飯了。”


    說罷,夏徜便自顧自往湖畔的茶肆行去。


    望著阿兄的背影,夏蒔錦總覺他今日有些怪怪的,不過無妨,他們兄妹間自來沒有秘密,待會兒到了船上她再好好審他!


    如此打算著,夏蒔錦便先自己登了船,在船艙裏等著夏徜。


    船艙的長條案上擺著一壺茶,夏蒔錦摸了摸竟還是熱的,心想定是船東送的,便不客氣地自斟自飲起來。仰頭飲茶時,卻恍然透過花窗發現船頭赫然立著一道修長身影。


    畫舫是頭朝湖,尾朝岸,她剛剛自船尾的甲板登船時,四名船工皆在船尾,那麽立在船頭的人會是誰?且這人錦衣玉帶,身姿濯濯,怎麽看也不像是船老大,再說他的手中也根本未握楫或棹。


    夏蒔錦警惕地擱下茶杯,起身往船頭走去。她遲疑著將門推開,與此同時那人驀然轉身,修眸蘊笑地凝向她。


    看清那人麵容的一瞬,夏蒔錦險些驚叫出聲,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瞪圓!待她強自壓下那股錯愕後,顫聲開口:“太、太子殿下……您怎會在這裏?”


    難道是她上錯船了?


    不會呀,方才阿兄在岸邊明明指得就是這一艘……想到阿兄,夏蒔錦心底徒然一震,從昨晚到先前,阿兄如此反常,難道就是因為這個?


    阿兄也把她給……賣了?


    夏蒔錦難以接受這種可能,猶在段禛的眼中探尋答案。


    段禛似是很享受這種給別人帶來驚喜或驚嚇的感覺,唇邊的笑意蕩開些許,同時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夏娘子,外頭風大,去艙內坐吧。”


    “殿下,請恕臣女冒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夏蒔錦滿心鬱懣,站在原地未動,隻緊緊攏著眉心。


    顯然不解釋明白她是不會安心進去,段禛將手負去身後:“你不冒昧,是我冒昧。”他的口吻裏略帶一絲抱愧:“昨日聽宮人提起這處的菡萏已開了半湖,便一時興起想來看看,隻是美景當前,若無美人相伴便少了意趣,故而想邀娘子一同前往。”


    然而這個解釋並不能讓夏蒔錦滿意,此刻“驚”已過去,“氣”倒是躥上來了,再開口時已無先前怯生生的模樣,倒像在質問:“殿下若想邀誰同遊,隻需傳召就是,何必讓家兄撒謊把臣女誆來?”


    “若是公然傳召,隻怕有礙娘子閨譽。”


    “偷偷摸摸就無礙了麽?”這句反問一出口,夏蒔錦便後悔了,怪她話趕話一時口無了遮攔。再氣,對方也是當朝儲君,尊卑總是要顧。


    就在她眼神由犀利變得慌亂之時,段禛倏忽笑出聲來。


    “光明正大傳召,那是太子與安逸侯府三姑娘。偷偷摸摸私會,才是段禛與夏蒔錦。”


    段禛沒被她的口無遮攔激怒,這讓夏蒔錦高高提起的心落了回去,可是他這般輕佻孟浪,還是讓她的無名火起。夏蒔錦正愁著編個什麽過得去的理由下船,就感到船身突然晃動起來,令她有些站不穩。與此同時,一雙溫熱有力的大手鉗在她的肩頭上,將她穩穩按住。


    夏蒔錦慌張看了段禛一眼,抬手便將他的胳膊推開,然而腳下甲板又是劇烈一晃,這回直接將她送入了段禛的懷裏。


    溫暖緊實的胸膛,卻讓夏蒔錦撞進去後頭腦轟然炸響,之後越是想要離開他,身子便越不受控的緊貼在上麵。令她不得不懷疑,那船工是不是收了什麽好處。


    段禛方才被她無情推開的雙手還虛架在半空,這下她撞了進來,他便順勢裹住她的背,以防再向後傾倒。同時以曖昧的語氣輕責:“風一吹就倒,偏偏要你進艙還不肯。”


    “殿下!”


    眼瞧著小娘子這是要急眼了,段禛識趣地主動將她推出自己懷抱,“失禮了,夏娘子還是進去吧。”


    “請恕臣女身體不適,想先……”一行說著,夏蒔錦就轉身想走,然而瞥眼一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已離岸這麽遠了!


    “身體不適?不如我來幫你把把脈。”段禛剛伸出兩指,夏蒔錦就本能後退兩步,這回不等他催,她自己轉身進了艙室。


    *


    湖畔,賀良卿的馬車終於姍姍來遲。


    馬車甫一停下,賀良卿便急不可待跳了下來,大步流星往岸邊行去。


    他立足在近水的岸邊,極目遠眺。


    菡萏花開在湖的深處,其它早來的遊船都已向著深處駛去,成了視野內的一個個小點,隻有一艘離岸不久的畫舫還清晰入目,賀良卿自然發現了它。


    飛翹起的船頭甲板上站著一男一女,賀良卿一眼認出那女子便是蒔妹,隻是那男子已不是夏徜,而是……


    賀良卿隻覺心神俱震!


    之後他眼看著那男子將雙手按在蒔妹的肩頭,隨後又將她擁入懷中,最後兩人一前一後進入了艙室……


    他恨得雙拳緊握,栗栗顫抖!然而這股恨意卻又注定無處宣泄,甚至這種憤怒本身,都讓他覺得是一種大不敬。


    因為那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儲君,太子段禛!


    陸正業的提醒再次回蕩在耳畔,這回他終於懂了。


    先前他以為是夏徜看上了自家的丫鬟,故而陸正業起歪心思時夏徜教訓了他。可現在想來,夏徜隻是個太子伴讀,遠沒有那麽大的權勢在重傷了朝臣家眷後還能全身而退。


    可那人若是段禛就順理成章了,陸正業險些丟了命去也不敢報官,隻能忍氣吞聲從此再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


    太子,居然看中了他的蒔妹……可明明賀良卿記得要嫁入東宮的是安逸侯府的嫡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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