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氣性未消說不出那個“好”字來,可夏蒔錦到底因昨晚的事虧心,點了點頭算是同意。夏徜瞬間輕鬆下來,“那抽空另做一碟。”


    夏蒔錦悠悠瞥向地上,惋惜道:“人家一夜未睡,手還被蝦須紮了好幾下做出來的心意,就這麽被你糟蹋了……”


    夏徜才鬆泛開的眉頭複又攏起,不由分說捉過夏蒔錦的手來看,果然見纖細的指端布著幾個細小傷口。這些傷痕若放在其它人身上自是不值一提,可在她皓白似雪的手上,就顯得那麽怵目驚心。


    “誰要你一隻一隻親手去剝蝦的?”斥責的語氣裏滿是疼惜,夏徜便即拉她往桌前走去,按她坐下,轉身去藥箱內找了幾樣東西,過來仔細幫她塗了藥,並裹了幹淨的棉紗。


    夏蒔錦看看被包得層層疊疊胖了一大圈的手指:“這還怎麽再給阿兄做畢羅啊?”


    “不必另做了。”說著,夏徜俯身拾起地上沾著灰塵的畢羅,用小刀切去最外的一層。


    夏蒔錦在旁看得怔然,“倒也不必……”


    話音未落,便見夏徜將那四枚剝淨的畢羅直接塞進了嘴裏。夏蒔錦目瞪口呆。


    夏徜嘴巴被塞得鼓鼓的,卻還不忘誇讚妹妹的手藝:“好吃!”


    “好吃!”


    第28章 撞車


    折騰了一整夜的安逸侯和侯夫人孟氏, 在天亮後用了早飯方才回房中小歇,原是想等天色大亮時就起來,誰知一覺竟是睡到了過午。


    孟氏坐在銅鏡前, 身後有個手巧的丫鬟正為她通發梳妝,一旁的慧嬤嬤瞧著, 請示道:“夫人, 剛剛琵琶院來人稟過, 崔氏那邊還睡得死死的, 要不要等她醒來再送去莊子?”


    孟氏手裏正把玩著一隻瑪瑙纏絲的花簪, 突然就覺得俗豔無比,丟到一旁:“她喝下不少那藥,怕是沒個兩三日醒不過來, 東京空氣沉悶, 倒不如鄉下清透,還是早些送過去吧。”


    慧嬤嬤稱“是”,轉身下去安排。


    琵琶院裏, 夏鸞容已在崔小娘的床前守了半日,喚了無數聲“阿娘”, 如今嗓子都哭啞喊啞了,崔小娘卻連睫毛都未動一下。


    夏鸞容的淚也差不多流得幹了,雙眼空洞地落在被頭上,啞聲喃喃:“阿娘, 容兒明白您將所有罪責都一肩扛下, 是為了保護容兒……您說的對,錯一次也是錯, 錯十次也是錯,即便您隻認了給父親下藥, 和這回買凶欲玷汙三姐姐的事,父親一樣會將您發送到莊子上去,所以您將去歲寒山寺的事也一並認下來了……”


    “可是阿娘,除了寒山寺幫陸正業那回是容兒做的,其它向外泄漏三姐姐遠嫁消息,並將那張典妻書傳出去的人真的不是容兒……除了咱們母女,這府裏還有一雙黑手,也在拚命阻撓三姐姐嫁入東宮……”


    夏鸞容清楚父親的脾氣,既然說了要送阿娘出府,她定是攔不住的。說這些話,權當是暫時的告別之言,她發誓很快、很快就會設法將阿娘接回來!


    “阿娘,容兒必不讓您失望,容兒會盡快為自己謀一門好親事……隻要容兒有本事高嫁,父親便會看在親家麵子上,將阿娘接回來。”


    “沒有阿娘的安逸侯府,不像容兒的家。”


    這話才落地,院子裏就傳來紛踏雜亂的腳步聲。夏鸞容鎮定地抹了把臉頰上已半幹的淚跡,回頭時已重新掛起那副得體得如同尺子丈量過的笑容。


    “慧嬤嬤,您來接我阿娘了?”


    饒是慧嬤嬤大半生都走過來了,堪稱閱人無數,可每回對上這位四姑娘,就莫名覺著心裏冷颼颼的。任何時候任何事情,四姑娘總能鎮定麵對,就如昨夜發生那麽大的事,換別家小娘子定覺天塌下來了,明日不知怎麽過活了,可四姑娘呢?


    昨夜的短暫失態後,立馬就能一副笑臉兒地將親娘送走。


    夏蒔錦覺她隻是假,可慧嬤嬤卻覺她可怕。


    不過她能體麵,到底省了許多麻煩,慧嬤嬤語調悶重地問:“四姑娘可告別好了?若是告別好了,老奴這就將崔小娘接走。”


    夏鸞容麵上並無波動,噙著笑意向旁走了幾步,讓出道來。


    在慧嬤嬤的指揮下,兩個力大的婆子一頭一腳從床上架起崔小娘,一路送進了馬車裏。馬夫當即便揚鞭策馬,催著車往城郊的莊子去了。


    兩個婆子也一並坐著車前去,說是伺候照料崔氏,實際上就是為了看住她以防逃跑。畢竟再怎麽也是安逸侯府的姨娘,若鬧出不好的事情來,恐要成了汴京城的笑話。


    夏鸞容站在假山最高處的亭子裏,縵立遠眺府外的長街,一直目送那輛馬車行遠,變成視線裏的一個小小黑點,這才悵然斂回視線。


    她望著腳下屋宇宏麗的府邸,忍不住猜想,那個與她同樣在阻止夏蒔錦入宮的人,會是誰呢?


    *


    兩日後的清晨,宮裏便有中官來安逸侯府傳話,皇後娘娘要在午時召見夏蒔錦,讓她早些準備準備進宮。


    夏蒔錦入宮的次數並不多,僅有的那幾次不是大典時官家宴請京中所有世家權貴,就是侯府得了什麽恩賞入宮謝恩。每回夏蒔錦都是跟在父母身後,像今日這般被指了名入宮晉謁的,尚屬首次。


    是以她難免有些緊張,從首飾到妝容再到衣裳,樣樣皆是先過了母親的眼,才敢定下來。


    太珠光寶氣了顯得招搖,太素淡寡淨了又顯得對皇後娘娘不夠敬重,最終孟氏給她選了一套芰荷底古紋雙蝶逶地長裙,配點翠步搖。


    奢貴有之,端穩亦有之,剛好中和了夏蒔錦那張太過明豔的臉。


    進宮謁見非同小事,為防著路上遇事耽擱,孟氏特意催著女兒早走了半個時辰。起先夏蒔錦還覺沒必要,可當馬車行至芙蓉巷時,她不禁歎服起母親的先見之明來。


    她的馬車,同別人的馬車撞了。


    撞個車原本也不算什麽大事,該當賠禮的賠禮,該付銀子的付銀子便是,本以為馬夫很快便能處理停當,然而夏蒔錦在車內等了半晌,還是不見事情有個結果,於是轉頭吩咐:“水翠,你下去瞧瞧。”


    她適才聽著,對麵馬車上下來理論的是個伶牙俐齒且有些咄咄逼人的女子,或許水翠同她更好說些。


    “是。”


    水翠跳下馬車,先向自家馬夫問明了情況,便急急回到車旁的小窗回稟:“娘子,對麵車上坐著位老夫人和小娘子,剛剛兩車相互避讓,結果反倒撞一處去了!那老夫人說是碰了頭,她家馬夫便將車橫在了道中間,跑去請郎中了。”


    這芙蓉巷的寬度雖可容兩輛馬車並行或是交錯而過,但並無多少富餘空間,擦碰乃是常事。一般若隻碰碰輪轂沒人會打嘴皮官司,可今日傷了人,就得有些說法了。


    且夏蒔錦今日進宮,坐得乃是侯府裏最撐體麵的一輛,既寬且長,在這窄巷裏無法調轉馬頭。對方將馬車橫在道中間,便是阻死了他們的去路,這顯然是怕他們跑了。


    夏蒔錦長指輕挑起一側紗簾,將個髹金的牌子遞了出去:“報上安逸侯府的名號,就說咱們今日有十萬火急的事耽擱不得,讓他們先為老夫人看治,隻要人沒事,回頭拿著這牌子來府裏,所有花銷及往後的補品等一應用度,皆由安逸侯府來出。”


    “是。”水翠接過牌子,去交給那女子,並將夏蒔錦的意思轉述了一遍。


    那女子將牌子拿在手中反反正正地看了看,確定對方真的是安逸侯府的人後,抬眼看了看,若有所思。


    水翠見她捏著令牌的指端都微微泛了白,疑惑的喚她:“小娘子?”


    那女子便即收回神來,突然斂了氣焰,變得好說話起來:“罷了,過會兒郎中來了隻要瞧著人沒事,我們不會追究的。”說著便將那牌子又還回水翠手中,自己則回了車上。


    水翠正納罕之際,有馬蹄聲從對麵傳來,停在了對麵車的後方,水翠這角度望去,堪堪瞧見馬屁股和一片深鬆綠的袍角。


    是官?但這顏色的官服品階並不高。


    來人急急翻身下馬,對著馬車裏連喚了幾聲“母親”,水翠不禁心頭一蹦,這聲音是……


    水翠趕忙也跑回車裏,夏蒔錦見她慌慌張張的樣,便問:“怎麽了,對方不肯?”


    水翠顰著眉,撥浪鼓似的搖頭:“娘子,對麵的人是……”


    “敢問車上坐得,可是安逸侯府的夏娘子?”外間驟然響起的一道聲音,將水翠要說的話截住。


    對方明明聲線溫醇,音色舒雋,可這聲音在夏蒔錦聽來,卻是厭惡無比。如今已無需水翠多說,她自聽得出外頭的人是誰。


    而那人也很快自己報上了名姓:“在下翰林院修撰賀良卿,不知可否與夏娘子借一步說話?”


    第29章 鴻溝


    夏蒔錦給水翠遞了個眼神, 水翠立即心領神會,揚聲說道:


    “賀大人有什麽話就隔窗說吧,您與我家小娘子並不相熟, 實無借一步的必要。若是老夫人那邊有什麽不適,大人放心, 安逸侯府會一力承擔, 絕不賴賬。”


    聽出這是水翠的聲音, 賀良卿神色微動。


    也不知為何, 他明知水翠對自己恨之入骨, 可每回一聽到亦或見到她,他還是覺得親切,仿佛隻要水翠出現, 他的蒔妹也就離他不遠了。


    但水翠畢竟隻是個丫鬟, 做不得任何主,是以賀良卿再開口時,還是對著主家小娘子:“夏娘子放心, 家母並無大礙,不勞侯府掛懷。在下想同娘子說的, 是另一樁事,是關乎……夏娘子的丫鬟,蒔錦姑娘。”


    水翠氣得想當街罵人,不過被夏蒔錦揮手安撫住了。夏蒔錦倒是一副老神在在, 不驕不躁的模樣, 隻是紅唇輕啟間,聲線染著淡淡的不悅:“說她什麽?”


    短短幾個字, 卻令賀良卿心魂俱震,宛如石化了一般定在車外, 雙眼無限睜大著。


    他連水翠的聲音都能輕易認出,又怎會認不出心心念念的蒔妹的聲音?隻是這意外之喜來得太過突然,讓他毫無防備。


    大喜驟降,通常人有兩種反應,輕者欣喜若狂,載歌載舞,重者陷入懵怔,久久不言,需要時間去慢慢消化。


    賀良卿顯然是後者。


    良久,車內的人都等的不耐煩了,指節輕叩了兩下窗框,賀良卿才緩和了些許,神思漸漸恢複清明。


    是了,他沒有聽錯,蒔妹此刻就在車內,與翠影一道服侍在夏娘子的身邊。


    這幾個月來他苦尋她無果,挨了多少羞辱和棍棒,如今終於見到了,隻隔一麵薄薄的紗簾……再沒有比眼下更合適的機會了,他要向她表明心跡和當初的無奈!


    “蒔妹,我知你就在車裏,有些話我怕今日不說,轉眼又與你咫尺天涯,再難相見……是以你若願意見我,就請下車借一步說話,你若不願見我,那我唯有當著夏娘子的麵失禮了。”


    賀良卿目含水光,殷殷盼了良久,不見他的蒔妹下車,不禁難過地垂了垂首,就這麽當著所有人的麵為自己辯白起來:“當初在杞縣,曹富貴手中握糧,挾杞縣數萬百姓的性命威迫於我,逼我就範……災民的慘狀,那日在茶肆裏蒔妹也曾親眼見過,當知我那時是別無選擇……”


    “送你離開後,我心如刀割,以淚洗麵,夜半之時甚至懊悔不已地奔到曹府去想將你救回!那時的我已變得自私無比,杞縣的百姓固然重於天,可直至失去你我方明白,你於我心中之地位遠在高天之上,再沒有什麽能高過你……”


    傾吐間賀良卿語帶凝噎,自有一派聞者傷心聽者流淚的悲切態,然而車內卻不應景的傳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將眼下悲壯氣氛打破,襯得他仿佛成了小醜。


    賀良卿不置信地抬頭凝向車窗,果見薄紗撩動間映出一位貌美小娘子的側影,手掩朱唇,笑得打跌。


    夏蒔錦笑夠了,便輕抬玉臂,阿露和水翠一左一右攙著她下了馬車。


    許久以來她不願見賀良卿,隻是出於厭惡罷了,並不是怕他什麽。錯的是他,她又有什麽好躲的?


    且今日若不同他說開,顯然會被他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隻怕要誤了入宮的時辰。


    當意識到車上的三人下來後,賀良卿連忙朝著中間的主家小娘子拱手拜下去:“賀良卿見過夏娘子。”


    他二人一個是官,一個是貴眷,照理說夏蒔錦多少應當還下禮,哪怕隻是微微頷首。可夏蒔錦壓根兒沒給對方這個體麵。


    剛剛賀良卿的一腔深情換來了無情嘲笑,如今的見禮又被忽視,心裏難免對這位小娘子的矜傲作派感到不滿。可到底是安逸侯府的千金,且極有可能成為未來的太子妃,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小娘子就站在他五步遠的地方,見過禮後他將落在腳前的目光一點一點上移,不過他看的不是這位夏娘子,而是她右手邊的丫鬟。


    水翠總是喜歡穿著翠青色的衣裳,是以瞥見個裙角賀良卿便知左側是水翠,那麽右側的丫鬟自當就是他的蒔妹了。這樣想著,他視線鎖著右邊的女子,一路向上緩移,然而目光才移至腰線,便察覺出不對……


    蒔妹纖腰楚楚,衿帶一束便不盈一握,而眼前女子雖算不得豐腴,卻也沒有蒔妹那等流風回雪之態。


    他急急將目光移到那人臉上求證,果然,不是蒔妹。失落之情溢出的瞬間,他的餘光被一抹明豔吸引,略向左移,終於看到了這些日子以來朝思暮想之人!


    “蒔妹!”賀良卿的萬千相思脫口而出,雙眼煥發神彩,下意識便朝前邁了一步。


    水翠和阿露也立馬上前邁出一步,展臂擋在自家小娘子身前,“賀大人自重!離我家小娘子遠些!”


    兩個丫鬟的護主之舉,終於叫賀良卿意識到一些不對勁兒的地方。再細看他的蒔妹,鬟髻疊翠,綺羅曳地,這怎麽看也不是一個下人能有的妝扮。


    還有那雙桃花眸子,再不似過去那般看向他時秋水湛湛。如今她的眼光薄涼,莫名透出一股上位者才有的倨傲,看他就似在看一棵樹,或是一根草,不摻雜一絲的感情。


    一時間許多不合理處促使著賀良卿理清,起先他想到的是上回太子殿下帶蒔妹遊湖那件事,難道是太子看重蒔妹,故而安逸侯也對她以半主之禮相待?


    沒有道理,即使太子再如何看重,不過就是個陪嫁丫頭,根本無需給任何正式名份就能將她留在身邊。


    “你……你是……”賀良卿突然覺得自己對這個曾經立下終身之約的女子並不那麽了解,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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