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好茶,段禛將頭緩緩抬起,目光爬過夏蒔錦的唇瓣時,發現往日即使不塗唇脂也殷紅豐潤的唇,此時就像開敗了的花兒,既沒了顏色,也缺了水份。


    他將茶盞推向她:“先潤潤喉嚨,再慢慢同我說。”


    雙手捧過茶,夏蒔錦沒有喝,隻是用它的溫度來平定自己。她抿唇垂眸,盡量不表露情緒,可內心卻是慌亂的。


    車內放著冰桶,本就比外間涼爽許多,段禛的目光又一直盯在她的身上,令她後背虛寒涔涔而下,不自覺就有些害起了冷。她明白,接下來的話無論說得多麽卑微委婉,定然會激怒段禛。


    畢竟堂堂太子,從來隻有他拒絕人的份兒,她卻要開口回絕了他的心意,這叫誰聽了也覺得是她不拾抬舉。


    “殿下……”


    段禛輕啜一口茶,“等你想好怎麽說話了,再開口。”


    夏蒔錦內心慌亂,仰頭將杯中的茶盡數飲下,這才再次開了口:“段禛,我有些話想今日同你說清楚。”


    哥哥她是叫不出口了,隻能直呼其名僭越一回了。


    第43章 醋意


    “好, 你說,我洗耳恭聽。”段禛放下茶盞,神情專注, 清淩淩的視線落在夏蒔錦臉上,一瞬不瞬。


    夏蒔錦的目光與他隔空交匯, 登時心虛地轉開, 隻盯著他手前冒著絲絲熱氣的茶盞說話:“雖則至今許多事尚未明確, 但外間都在傳言我將要嫁入東宮, 成為你的太子妃。”


    “那不是傳言。”段禛溫聲打斷。


    夏蒔錦微微吸了一口氣, 接著道:“你自是珺璟如曄,光華灼灼,可你應知我在杞縣時所發生的事, 雖則清白未失, 閨譽卻已因此受損。故而無論是出身還是聲名,你都是我不堪匹配的山巔之雲。”


    這段話叫段禛微微皺眉,有幾句是他愛聽的, 比如誇他“珺璟如曄,光華灼灼, 山巔之雲”,這還是他頭一回從這小娘子嘴裏聽到真心實意的讚美。可有幾句,卻是他不願聽的。


    “能讓你閨譽受損的人,幾乎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至於那個賀良卿……眼下他正得父皇寵信, 百姓受其蒙騙也對他感恩戴德,我若想動他不是不可以, 隻是杞縣那些事恐會弄得人盡皆知。故而還是從長計議,另尋個錯處來的穩妥。”


    夏蒔錦疑心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 急忙解釋:“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讓你替我討什麽公道,我隻是想說你我並不合適。”


    “還未試過,怎知就不合適?”


    “這種事如何試?”


    “那你敢不敢?”段禛修眸蘊笑,隻是這笑叫人覺得有些鋒銳壓人。


    夏蒔錦麵泛難色,躊躇片刻後,眉梢輕提著問他:“那若試過了屬實不合適,你就會放棄,且不會怪罪於我麽?”


    “嗯。”段禛沉聲默允。


    咽了一口,夏蒔錦終於拿出一副壯士斷腕的氣勢來:“好!”


    她正想問段禛要如何來試,就見段禛將手搭在了茶案上,掌心朝上,抬眸撩他一眼:“把手給我。”


    夏蒔錦遲疑著將手伸出,卻是懸在半空久久未放下,似還沒做好最後決定。段禛輕輕一拉便將她的手緊緊握入掌中,她頓時臉紅:“這樣能試出什麽?”


    段禛的目光細細爬過她被暈紅的雪腮,語氣玩味:“試你會不會害羞。”


    話音落下,夏蒔錦的臉又較先前紅了兩度,一邊拚力想將手抽回,一邊駁斥:“這算什麽,哪個小娘子被登徒子輕薄了不會麵紅耳赤?難道因此就能斷定她對那登徒子動了心不成?”


    然而她越是急著將手抽出,段禛越是不肯放,饒是看得出段禛並未使出多少力道,夏蒔錦依舊不能如願,她兩手齊上陣竭力掙扯間,小茶案也隨之顛簸動蕩,終於案上的提梁壺坐不穩歪倒了,滾燙的茶水潑灑出來!


    而平時反應極為敏捷的段禛,此時手卻像粘在茶案上一般,不抬不挪。


    情急之下夏蒔錦一句“小心!”脫口而出,畢竟她的手被段禛包裹著,她不會受傷,而他會。


    恰在這瞬息間,段禛唇間溢出一抹笑,得逞了一般,在最後關頭長臂一鬆,躲開了那滾水。


    這廂夏蒔錦正在心中暗歎:“好險!”,那廂段禛的聲音已慵然蕩來耳畔:“哪家小娘子受了登徒子的輕薄,還會在意登徒子的死活?”


    夏蒔錦瞬間石化一般,麵上表情僵住,難道這也是他的試探?


    先試她會不會因他害羞,再試她會不會流露關心……


    心知中了計的小娘子銀牙暗咬,依舊嘴硬:“可你畢竟不是登徒子,你是太子,千金之軀若不幸在我家門口傷了,官家和皇後必會怪罪。我想保護你也不是出於私情,而是出於忠義。”


    夏蒔錦義正言辭,恍似銅錘敲砸著石板,每個字都硬梆梆的。


    “好個忠義~”段禛徹底被她逗笑,胸膛的起伏帶動著聲線也微顫:“既然囡囡對天家如此忠心耿耿,為何不幹脆從了,這又何嚐不是一種忠義?”


    每回聽到段禛喚自己的小字,夏蒔錦就又窘又惱,額角輕跳。可她確實也拿他沒辦法,心裏明明氣極了嘴上卻連句重話也不敢說,隻長睫頻顫,透著不自在。


    事到如今,她也看出來了,僅憑給段禛戴高帽子並不能將他說服,是以緩了緩,如實闡明心路:“那日進宮,我親眼見識了後宮的一場紛爭,雖然鄭婕妤害人在先,死有餘辜,但看到她被抬著出去,我內心亦久久不能平靜。後來又聽聞在一處荒廢的宮苑枯井裏,找到了彩屏的屍首,小六抱著她哭了許久,之後自戕隨她一道去了。”


    “若不是我進宮,鄭婕妤也不會想出借害我之機,離間你與皇後娘娘的母子關係,那樣彩屏不會死,小六也不會被威脅背主再自戕相隨……”


    她微垂下頭,有些難過:“我明白,這事輪不到我愧疚,可是打從我雙腳邁入宮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避免不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慘劇。”


    “那樣硝煙彌漫的地方,不是我內心的歸處。還求殿下成全,放我自由自在吧。”她眼角微紅,殷殷地望著段禛。


    段禛眼底掠過幾縷深湛,他此前便知曉她被嚇到了,卻沒想叫她徹底生出了退意。他想幫她解開心結,開口時聲線比以往都更溫柔:


    “鄭婕妤之所以會有那樣的下場,因為她是趙人,母國被亡,她成了這深宮裏的複仇者,注定下場淒慘。而小六和彩屏的悲劇,是因為他們是奴婢是下人,小六即使背主也依舊保護不了彩屏。可夏蒔錦,你不是趙國人,也不是下人。”


    “還有後宮那些其它嬪妃呢?”夏蒔錦明知接下來的話有些大不敬,但她還是頭腦一熱,說了出來:“她們不是趙人,也不是下人,卻同樣被籠了某個巨大的陰影下,不敢有自己的孩子。她們的日子甚至比鄭婕妤更不如。”


    段禛清眸一凜,似是突然想通了什麽關竅:“所以,你的一切擔憂,都是源於後宮女子的爭寵?”


    夏蒔錦怔了怔,竟驟然覺得看不清自己的內心了。她所抗拒的,到底是那座皇宮裏的戰鬥,還是與人共侍一夫?


    前者,便是單純的卻步。後者,卻是雜糅著醋意……


    夏蒔錦心底正一片迷惘之際,車外突然傳來一聲叫罵:“什麽人這麽不長眼,將車堵在路中央?知道擋得是誰的道嗎?!”


    夏蒔錦眉頭一跳,心知有人要倒黴了。果然就見坐在對過的段禛無奈地闔了闔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帶了些許惱意。


    第44章 試試


    長安街足容得下三輛馬車並行而過, 即便段禛的馬車停得不貼邊,也並不耽誤其它馬車駛過。然而車外的人叫喝不止,一副不知死活的樣子, 陳英親自出馬,奈何有種秀才遇到兵, 有理說不清的無力感。


    陳英回來小聲朝車裏稟道:“殿下, 對麵是北樂郡王府的人, 不依不饒的, 咱們是不是要亮明身份好叫他們退下?”


    段禛未答, 直接伸手想去撩簾,夏蒔錦趕緊攔住:“還是我去吧!畢竟是在我家門前,你被人看到總歸不妥。”


    段禛看了眼她小心翼翼揪在自己袖上的手, 頷首默允, 心想若是段瑩,他也的確是不想見的。


    然而對麵之人並非段瑩,而是段興朝。郡王府的仆從此時也將車簾撩開了, 段興朝大馬金刀地坐在廂椅上,正想搞清楚是誰家的馬車堵在這, 就見對麵車上下來一位姿容脩嫮的小娘子,幾步路走得是縰縰雲輕,仿佛一步一步走進了他的心裏,不禁有些傻眼。


    “夏、夏娘子?”


    雖說他今日是專程來安逸侯府的, 卻也未想運氣這般好, 還未進門就遇上了夏蒔錦。見夏蒔錦走過來,他連忙也從馬車上下來, 不忘整了整玉冠和衣袍。


    夏蒔錦此前見過段興朝幾回,一眼將他認出, 意外之餘還是極其識禮數地同他見了個禮:“段世子。”


    “原來那輛馬車是你們安逸侯府的,我說這麽雅致呢……”想起前一刻自己還縱容手底下的人對著人家馬車大罵,段興朝略有幾分尷尬,便沒話找話的問:“夏娘子這是剛剛回來,還是正要出去啊?”


    他有心將尷尬的話題揭過,夏蒔錦卻不依,徑自問他:“段世子特意跑來我家門前,叫手下在此處叫嚷,難道是咱們兩府何時結了怨不成?”


    “哪兒有哪兒有!那不是本世子不知道這車是你家的,還當是哪個輕佻孟浪的膽敢將車堵在安逸侯府的門前生事呢!”


    “那世子現在知道了,可以離開了。”


    見主家小娘子要下逐客令,段興朝臉上訕了訕:“本世子這不正要登門拜訪安逸侯和侯夫人呢,夏娘子怎麽就先開口要趕人了……”


    夏蒔錦麵上略微怔了怔,兩府關係從來平平,私下並無什麽來往,不由狐疑地看著段興朝:“不知段世子可是有何要事?”


    “要事嘛,的確是有要事!昨晚在金鳳裏本世子不慎落水,令妹夏鸞容舍命相救,令本事子甚是動容。回去後輾轉反側,深覺今日應備下厚禮正式來登門道謝!”段興朝勾唇狎笑,嘴裏說的是正經話,可神態卻叫人有些起膩。


    其實昨晚回去後,他便將金鳳裏所發生的事悄悄說與了母妃聽,郡王妃聽完便有了計較。


    這些年淮南王夫婦一直很看重段瑩,想讓段瑩當太子妃,可他們到底已不是太子名義上的父母,這種事也做不了太子的主。而皇後那邊一來想順太子意以促進母子關係,一來也忌憚著北樂郡王府和淮南王府的關係,故而更想讓夏蒔錦來做這個太子妃。


    郡王妃明白夏蒔錦是自己女兒太子妃路上的最大絆腳石,此前找不到適當的時機下手,這回時機倒是送上門來了。


    夏家四姑娘夏鸞容既然這麽上趕著想勾引自己兒子,郡王妃就覺得倒不如遂了她的願,給她這個機會。是以催著段興朝大張旗鼓的登門致謝,讓所有人都知道夏鸞容在金鳳裏做得好事,如此,夏鸞容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等安逸侯府高高興興嫁女兒那日,郡王府再將那晚救過夏鸞容的窮漢找來,當著所有賓客的麵演上一出,把夏鸞容那日的醜事揭個利索!到時夏鸞容便隻有兩個選擇,要麽被退婚,要麽降格作妾,且連貴妾也算不上,頂多行良妾之禮。


    夏鸞容所丟的,可不是她自己的臉,而是整個安逸侯府的臉,勢必在名聲上連累未出閣的姐妹。


    太子中意夏蒔錦,杞縣的醜事他能給壓住,可夏鸞容這頭的醜,他卻是壓不住的。事情張揚開來,夏家姑娘聲名狼藉,怕是皇後也不能再任由著太子了。


    夏蒔錦被帶累了名聲,呂秋月又被關進了府衙,那太子妃可就沒有第二個人選,非段瑩莫屬了。


    夏蒔錦微微蹙眉看著段興朝,心說原來昨晚四妹妹去引誘的那個世子就是他啊……她不禁暗暗搖頭。夏鸞容急於尋個靠山的心情她能理解,可物色的這個目標也太差勁了點,就這種人怎麽可能給她撐腰,他心裏打得全是自己的算盤。


    見夏蒔錦莫名其妙的搖頭,段興朝深深不解,心想大概是這小娘子還沒見識過自己的魅力。於是將手裏的折扇“咻”地一下撚開,對著夏蒔錦扇了幾下:“夏娘子,往後咱們可能就是一家人了,見了本世子委實不必像過去那樣見外,若有什麽地方需要本——哎、哎~”


    就著兩聲“唉”,段興朝被一個手掌隔著紙扇按在臉上,連連被那力道逼得後退了幾步,最後蹲坐在地上!氣急敗壞想罵時,展眼卻見段禛赫然立在眼前……


    “太、太子殿下?”


    段禛好整以暇度他兩眼,一副不可思議狀:“哦,原來是世子啊,扇子遮了臉,孤沒看清,還當是當街調戲良家的登徒子。”


    夏蒔錦憋著笑,拿帕子掩唇假裝咳嗽,抬眼看向段禛時,發現他也正側眸看向自己,連忙又斂回目光,臉上很快恢複了正經神色,看向不遠處的地上。


    “段世子,你既是為了四妹妹之事而來,我便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四妹妹的阿娘昨夜剛過身,你此時來提這些恐怕不妥。我還有事,少陪了。”說罷,轉身便要回府裏。


    段興朝愣在地上。


    “夏娘子!” 段禛往前追上兩步,有意壓低聲量,用僅他二人聽見的聲音說道:“你方才答應過的,願意試一試。”


    夏蒔錦先是一怔,隨後便想起先前在車裏因牽手而臉紅,又因熱茶流露出關心的一幕,臉上頓覺滾燙。她低下頭去,段禛卻從她愈發變紅的耳尖兒瞧出了她羞赧的樣子。


    他心下莫名一動,似被根羽毛輕輕撩撥著心尖兒,問她:“還作數嗎?”


    夏蒔錦依舊不肯抬起頭來,反問:“你還想如何試?”


    “給我三次機會,我若約你,不要拒絕,如若三次之後你不動心,我便罷休。”


    默了片晌,夏蒔錦小幅度點了點頭,輕輕應了聲“好”,便踅身回了府。


    段興朝從地上爬起,這才給段禛行了個禮,段禛淡睨一眼,“嗯”了聲,便回了馬車裏。等段禛的馬車走遠了,段興朝才直起身來,氣咻咻地也回了車上,沒好氣兒地吩咐:“還不回府?!今日真是晦氣!”


    看來母妃的計策,是白謀劃了,誰能想到安逸侯府竟一夜之間添了白事!


    兩日後的中午,夏鸞容安葬好了崔小娘,從莊子上回來。她坐在馬車裏,撩開素簾遠遠望著侯府門前,卻發現連一盞白燈籠都未掛。


    “嗬~”她冷笑一聲,“做了父親近二十年的枕邊人,最後竟落得這下場,不能入夏氏祖墳,連盞燈都不配……”


    月桂怕她鑽了牛角尖兒往後日子更難過,連忙勸她:“娘子,待會兒回了府上,您見侯爺和夫人時可莫要這副模樣。往後再沒有姨娘庇護著您了,您得學著靠自己在這府裏站穩。”


    “站穩?我為何要學著在這裏站穩?”夏鸞容一臉疑惑:“阿娘都不在了,這裏還有誰當我是家人麽?”


    “娘子,您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您不想回這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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