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看破


    夏日熏風輕拂, 從簷頂到地上鋪擺得滿滿當當的書便發出“唰唰”的響聲,一頁一頁隨風翻開。


    倚竹軒正是一片熱火朝天之際,門外不速之客的聲音悠悠響起:“三姐姐這是在……曬書?”


    夏蒔錦抬頭一看, 見是夏鸞容回來了,麵上不禁微微詫異。


    前幾日月桂回來過一趟, 去琵琶院取了許多夏鸞容的衣物, 說夏鸞容舍不得崔小娘, 想多在莊子上住幾日陪陪她。夏罡懶得管她, 孟氏卻覺夏鸞容畢竟是夏家未出閣的女兒, 也不能真就放任著在外不管,是以又安排了兩位嬤嬤去莊子上照料。誰知嬤嬤早上去,過午便回來了, 說夏鸞容根本未回莊子。


    自那, 夏罡和孟氏便明白夏鸞容隻是不想回這個家而已。眼見侯爺都不管了,孟氏也就徹底撒手不再管了。


    可今日夏鸞容自己回來了,夏蒔錦心中微愕, 麵上卻不顯,隻輕聲應了句:“是啊。”


    “難怪三姐姐氣度養得如此好, 平日竟看了這麽多書,想來阿兄書房裏都沒有你的小書閣充實。”邊說著,夏鸞容隨手撿起一本翻了翻,陡然一怔。


    《風流才子追妻錄》?


    她又掃了眼腳旁的幾本, 《霸道王爺愛上我》、《那個太監不簡單》、《貌美小娘子從軍記》……


    居然一院子都是話本。


    夏蒔錦訕笑, “四妹妹你要不還是進屋坐吧。”


    水翠給二人上了茶,繼續和阿露去院子裏整理話本, 明間便隻剩夏蒔錦和夏鸞容。夏鸞容端著茶,輕輕拿蓋拂沿, 有些艱難的開口:“其實……我這些日並沒住在莊子裏。”


    夏蒔錦隻“哦”了聲,反應平常,夏鸞容便知她早知道了。也正是算著了這點,她才選擇先自己說出來,總好過被拆穿。


    “那三姐姐住在哪兒?”


    “客棧。”夏鸞容低聲答著,小啜了口茶,說道:“阿娘走後,我一直無法麵對,不敢回琵琶院,更不敢在莊子上守著,總覺得眼裏不見空蕩蕩的房間,阿娘就還在那裏等著我。”


    夏蒔錦輕歎出聲,人死如燈滅,崔小娘過去做過的壞事,如今她也計較不起來了,倒有幾分同情夏鸞容的思母之情。


    接著便聽夏鸞容道:“我這次回來,也是想請三姐姐再陪我去一趟莊子,我有些話想對阿娘說,可一個人去總覺承不住……”


    夏蒔錦的目光越過杯沿,掃了眼夏鸞容的腳,而後問道:“四妹妹的意思是,你近日不曾回過莊子?”


    “是啊。”夏鸞容掏出帕子揩拭眼角,語帶抽噎:“自從安葬了阿娘,我便再未回去過,頭七時亦是在客棧後的巷子裏燒了紙錢,遙遙相寄。”


    夏蒔錦放下茶杯,臉色微變:“四妹妹,你既然回來了,可曾去向父親母親請安?”


    夏鸞容止了抽泣,“還未曾。”


    “那四妹妹還是先去見見他們吧,他們也一直掛心著你呢。”


    夏鸞容抬眼看著夏蒔錦,見她青白分明的眸子裏透著清冷疏離,疑心她這是在下逐客令。不甘地又問了一遍:“那三姐姐陪我去莊子的事……”


    夏蒔錦垂下眼睫,透著絲無奈:“實不相瞞,那日去過莊子回來後我便小病了一場,府醫瞧不出毛病,母親便找了位方士來看,才知是我生來八字弱,受不住陰氣重的地方。”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她是不可能再陪夏鸞容去祭拜崔小娘了。


    夏鸞容不禁心微微涼了下,也沒理由再多賴下去,起身辭出。隻是她也無心去向夏罡和孟氏請安,隻徑自出了府。


    阿露一直悄悄跟著,眼見她出去了,便急忙回倚竹軒稟報:“娘子猜得真準,四姑娘根本未去向侯爺和侯夫人請安,直接就從後門走了!”


    夏蒔錦坐在玫瑰椅中,一手焐著茶杯,不知為何心裏有些涼颼颼的。水翠瞧出她神色不對來,忙問:“娘子,可是有什麽問題?”


    夏蒔錦緩了緩,說道:“這證明夏鸞容今日回來是奔著我來的,故而在我這處沒得到她想要的,也根本不會去看望父親母親。”


    “難道她就是為了請娘子陪她回趟莊子?”


    夏蒔錦有些坐不住,起身邊踱步,邊分析:“剛剛她自稱近日未曾回過莊子,可她繡鞋上分明粘有莊子梯田裏特有的紅泥。且那紅泥濕潤,應是今早才粘上去的,她明明就是從莊子上剛回來。”


    水翠聽出此事的怪異之處,眉頭皺起,深覺這背後有什麽:“可四姑娘為何要拿這種事扯謊?”


    “如果我猜得沒錯,她應是想博得我的同情,好答應陪她去莊子上祭拜崔小娘。而這一趟陪她同去,隻怕……”夏蒔錦未敢將全部猜測說出,眉間卻籠下一片陰影。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剛剛夏鸞容坐在椅上看自己的眼神,夏蒔錦總覺透著歹意。


    “難道、難道四姑娘有什麽陰謀?她想害小娘子不成?!”水翠反應過來,急道:“奴婢這就去稟告侯爺和夫人,日後得多多防範著些才成!”


    “那倒也不必,這些還隻是我的猜測,並不能做數。往後出門,咱們多帶幾個護院便是,縱使她真有歹意,也不會膽大到在府裏生事。”


    夏蒔錦話音才落,就聽一個聲音自門外傳來:“這是誰對你又有歹意啊?”


    夏徜大步走了進來,先前還平靜的臉色這會兒已起了微微變化,透著一絲緊張。


    “沒,沒誰,就是聽聞近來京中治安不好,我隨便說說。”夏蒔錦一臉堆笑地搪塞他。她心裏明白,若將自己的懷疑告訴了阿兄,他必會小題大作,隻怕往後都不叫她出門了。


    夏徜看了看她臉上的假笑,又看了看她身後撅著嘴的水翠,“水翠,剛剛誰來過?”


    水翠剛剛就想將事情稟報給侯爺和侯夫人,小娘子不肯,眼下大郎君來了,她倒是急不可待將事情倒豆子似的全說了出來。夏蒔錦在一旁使眼色都不好使。


    聽完,夏徜眉宇間略為凝重,認真叮囑夏蒔錦:“你的猜測不無道理,打從崔小娘被趕出府後,鸞容就似變了個人。崔小娘一死,她就更鑽牛角尖兒了,若真生出什麽邪門心思來也不足為奇。阿蒔,你近來還是先別出門了,乖乖在府裏待著。”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語重心長。


    夏蒔錦白一眼水翠,就知會這樣。之後一撤肩膀,讓夏徜的手撲了個空,“若真如阿兄所料,那阿兄還是多關心關心父親吧,畢竟當初趕崔小娘出府,和灌崔小娘迷藥的都是父親。”


    “可父親總歸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再怨再怪她也會手下留情,最後被遷怒的多半是你。”夏徜一語點破,而後也未多留,道自己還有要事便先離開了。


    夏蒔錦不滿的衝著他背影嘟囔:“既然有要事還過來?”


    可她不知的是,夏徜所謂的“要事”便是派人去跟住夏鸞容。如今夏鸞容不在府裏住了,他總得先搞清楚她一直以來在何處落腳,又同何人打著交道。


    再說夏鸞容無功而返,回到客棧後便連摔了兩隻茶杯。月桂一邊俯身收拾,一邊勸道:“小娘子,奴婢知您心裏有氣,可咱們現下可不比在侯府時,這些打碎了都是要賠錢的不說,若掌櫃嫌咱們鬧騰擾客了,一句話就能不叫咱們繼續住在這兒!”


    夏鸞容重喘幾下,漸漸斂了氣焰。她知月桂說得在理,畢竟段興朝隻嘴上說得漂亮,可打從那日後,便再也未來這裏找過她,之前許諾的什麽銀兩供給和別苑安置,也都統統不見了下文。


    不過這些還不是眼下最緊要的,眼下最緊要的是如何才能將夏蒔錦誆出東京城。


    “今日三姐姐好似看出了什麽,語氣決絕,半點不肯妥協。”


    月桂將地上碎片收走,提醒道:“娘子莫急,三姑娘隻說不敢去陰氣重的地方,那娘子下回換個借口便是。”


    夏鸞容苦笑一聲:“在她眼裏我如今是剛沒了娘的人,難不成還能約她出城踏青遊湖不成?”


    “怎麽就不能遊湖了?娘子可別忘了,再有十幾日便是荷花生日,屆時無數東京城的姑娘都要出城觀蓮,崔姨娘可是年年都要帶您去放一盞蓮燈呢!”


    “蓮誕節?”夏鸞容眼中一亮,頓時計上心來:“月桂你說的對,我大可以此作文章,就說想去放一盞蓮燈為阿娘祈福,邀三姐姐一同前去!”


    *


    靜心齋內,輕煙嫋嫋,淡淡檀香盈滿一室。


    夏徜叩門進屋,見段禛正伏案書寫著什麽,上前行了個禮,問道:“不知殿下喚臣前來,是為何事?”


    段禛寫得專注,一時未答,夏徜難忍獵奇之心往案上瞥了一眼,卻見段禛正在畫一朵蓮。


    等最後的一筆勾抹完,段禛才抬眼看他,噙著幾許笑意:“再有幾日便是蓮誕節,許多有情人都會結伴往青禹湖賞蓮放燈,孤也想給夏娘子一個驚喜。是以這回還得勞煩你再為孤撒一回謊,將令妹約出來。”


    夏徜心下一凜,未及多思,一個“不”字便已脫口而出。


    第50章 蓮誕


    段禛的眸光穿過繚繞的香霧, 落在夏徜身上,似若帶著重量:“為何?”


    “殿下,您確定這麽做是驚喜, 不是驚嚇?”夏徜毫無退意,直言道:“上回臣將阿蒔誆騙去了青禹湖, 她好一番折騰才原諒了臣, 那回之後臣便發誓, 再也不會用這種手段欺她。”


    段禛放聲笑開, 仿佛是聽到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 須臾後斂了笑意,語調平靜:“原來你竟如此怕令妹。”


    “讓殿下見笑了,不過在臣心裏, 這是尊重, 不是怕。”


    “好,你既不願便退下吧,孤會另作安排。”說這話時, 段禛語氣平和,麵上帶笑。可當夏徜行過告退禮轉身離開時, 段禛的眼中倏然淬了寒冰,落在夏徜的背上,森然莫測。


    待那片湛藍色袍角轉出門外後,段禛便將先前繪好蓮紋的那張花箋折起裝入封子, 轉手交給陳英:“叫人送去安逸侯府, 交給夏三姑娘。她若推拒,就提醒她還欠孤兩回, 孤會在青禹湖等到她來為止。”


    陳英低頭看了看那早早寫好的花箋,有些不解:“殿下既然早就給夏娘子寫好了邀函, 剛剛為何還要難為夏大人?”


    “孤根本未打算叫他幫忙牽這條線,方才不過是順道試他一試罷了。”說完,段禛又若有若無的歎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道:“但願是孤想多了。”


    陳英仍舊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夏大人和夏娘子可是親兄妹,殿下是不是太多疑了?不過這話他也頂多在心下腹誹一番。


    陳英前腳出去辦這事,六和後腳就來靜心齋求見,段禛免了他禮,問:“孤要的東西找來了?”


    六和雙手將一本冊子呈上,“回稟殿下,這是屬下從甲庫調出的有關夏徜的所有記錄,上麵從他出生到入宮蒞任太子伴讀皆有記錄。”


    段禛翻了翻,目光掃過某一行時,問:“為何其生母隻記錄了個‘鍾氏’,未俱全名?”


    “回殿下,因為這個鍾氏僅是安逸侯的一個外室,從未正式進過門,也不算夏家的人。夏徜自打出生便被抱回了安逸侯府,從小由侯夫人孟氏教養。”


    段禛將冊子往案上一擲,“就算是個外室,也應有名有姓有出身,去仔細查查這個鍾氏,她和安逸侯如何相識,相識幾年得了夏徜。”


    “是!”


    人都退下後,段禛往椅背深深倚去,望著案角的梅枝琉璃香爐出神,思緒也隨那縷香霧漸漸逸散……


    不知從何時起,他便察覺出這對兄妹的怪異,夏徜對待夏蒔錦除了一般兄妹間的感情,總叫他覺得還摻雜著些旁的。而夏蒔錦心性單純,對於這些特別並不曾多想,也不覺不妥,仿佛真以為天底下的哥哥都是這樣疼愛自家妹妹的。


    段禛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過在乎那丫頭,關心則亂了。不過查一查總歸無礙,何況這夏徜的來曆,也確實透著一股蹊蹺,倘若真是外室所生,這麽多年那鍾氏也該母憑子貴得個妾的名份了,然而她卻像是消失了一般。


    *


    夕陽斜斜鋪進小院,整個倚竹軒都浸在一片溫馨的暖橘色裏。


    夏蒔錦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悻悻地將下巴頦抵著石桌,目光凝定在視野前方安靜躺於桌麵的兩封邀貼上,攢眉苦臉。


    一封是東宮送來的,一封是夏鸞容叫月桂送來的,兩封都不約而同的邀她三日後去青禹湖賞蓮。段禛那頭自是上令難違,夏鸞容那邊也思母心切。字裏行間言辭懇切,甚至列數了崔小娘這些年犯下的過錯,說是崔小娘半夜托夢,求夏蒔錦念在死者為大的份上,將恩怨一筆勾銷,給她放一盞蓮燈,叫她在那頭得了安生。


    夏蒔錦愁悶地撅了撅嘴,這回她要想什麽借口回絕呢?


    正愁著,身後傳來腳步聲,夏蒔錦懶得抬頭,隻轉了轉眼珠,“誰?”


    “我。”


    一聽這聲音,夏蒔錦便知是夏徜來了,連忙抬起頭來,求助似地望向他。苦巴著小臉兒,目光隨著夏徜的步子緩移,一直目送著他在自己的對麵落了座。


    “阿兄,如何是好啊?”她努了努嘴,示意桌上的兩張邀貼。


    夏徜打眼一瞧,便明白了,幫她分析道:“自是兩邊都不去的好!你既已決定不嫁入東宮,便應同殿下減少往來,尤其是私下這種見麵,絕對不可。”


    “至於鸞容,她最近同北樂郡王府走得很近,你最好也別去。”


    前幾日夏徜便派人去查夏鸞容的落腳處和往來之人,很快就查到她落腳的客棧,並通過小二得知段世子曾幫她付過一個月的租金。這在夏徜看來,是個極度危險的信號。


    夏蒔錦也不說“好”或“不好”,隻這麽眨巴著一雙桃花眼看著夏徜,夏徜很快就明白讓她犯難的不是如何選,而是如何拒。


    他默默歎了一口氣,“鸞容那頭還好說,太子那頭……”他再次歎了一口氣。若是拒絕段禛這麽簡單,他當初又何苦坑騙妹妹一回呢?


    思忖了良久,夏徜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就都去!”


    夏蒔錦聞言一怔,不過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阿兄的策略:既然不能拒絕,幹脆將水攪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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