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在那就在那吧,不必管他。”


    許曜應了聲,沒有再和他拉扯,轉身回去了。


    慕從雲閉上眼繼續打坐。


    但不過片刻,又忍不住睜開眼來打量下方的少年。少年安靜坐在那兒,眼睛盯著地麵,似乎在思索什麽。


    但依慕從雲的經驗看,他應該在發呆。


    這個少年讓他生出些找到同類的親切感。


    但也僅止於此了。他並不是會主動靠近人的性格,出神地看了一會兒,便又去打坐了。


    垂著頭的沈棄表情有些猙獰。


    他向來是個講究的人,席地而坐已經超出了他承受範圍。但先前都已經忍了,為了這些許小事發作,實在會損失不少樂趣。


    他背對慕從雲而坐,怏怏聳拉著眼皮,手指撥弄著手腕上的木鐲,看著木鐲表麵的兩隻鳥雀不斷撲騰翅膀,這才舒服一些。


    *


    南槐鎮的後續事宜逐步轉交給了當地的官府和宗門,鎮上百姓的災後安置已走上正軌,玄陵眾人在鎮上又滯留了五日後,便準備返程回宗門。


    臨走之前,慕從雲琢磨怎麽安排身後的小尾巴。


    這五日裏,少年一直像小尾巴一樣跟著他。少年始終沒有開口說話,也不會主動靠近他,隻是不遠不近地跟著。


    慕從雲在屋頂上打坐,他就在屋簷下坐著;慕從雲外出辦事,他就綴在後麵。


    他的戒備心很強,除了慕從雲給他的食物,玄陵其他人給的東西他都不會接。


    執拗的叫慕從雲感到頭疼。


    思索了許久,慕從雲去了一趟老林子尋趙大爺。


    少年沒有家人,鎮上其他百姓顯然也不願意收留他,他思來想去,能做的最好安排就是給他找一個安穩的落腳處,再留一筆維持生活的銀兩。


    趙大爺已決定留在老林子裏生活。


    樹樁附近被慕從雲設下了陣法,普通人輕易不會再誤入其中。趙大爺擇了個平整的地方,撿了枯枝搭了個簡易的草棚,除了外出尋食物,其餘時間他都一心一意守著樹靈。


    聽說慕從雲想讓少年在宅子裏借住,他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我記得他,橋洞底下那個小傻子,怪可憐的。那宅子我不會回去了,他想住便叫他住吧,地契就藏在床頭第六塊青磚底下。”


    得了趙大爺的允準,慕從雲又去尋鎮長。


    他將十兩銀子交給鎮長,叫他替少年收著。若日後少年再度落難,也能讓他不至於再去乞討。


    還有十兩他則親自找到少年,交給了對方。


    “這些銀兩你收著,雖然不多,但短時間也夠你維生了。趙大爺的宅子你可以安心住著,等鎮上恢複太平了,你也可以去鎮上尋些零散活計做,總不至於餓肚子。”


    他搜腸刮肚將自己貧瘠的生存技巧傳給對方,看著沉默少年,難得生出些許憂心來:“我明日一早便會離開,你……”他頓了下,鄭重道:“你好好活下去,總會好起來的。”


    這是他過去未曾對自己說出的話,如今卻對一個與他相似的少年說了出來。


    他覺得心中似有什麽桎梏打破,整個人都輕盈起來。


    沈棄看著手裏的碎銀,又去盯慕從雲。


    那張清清冷冷的麵孔沒什麽表情,似籠著一層雲霧的雪山,還沒靠近就叫人感到寒意,讓人望而卻步。


    但就這麽一個冷冷清清的人,卻為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精打細算安排好了往後的生活。


    修真界的偽君子們竟也有如此心善的時候?


    那為何卻獨獨對他如此殘忍?


    他千辛萬苦尋到的護心麟被生生剜去修補十方大陣時,這些善人在哪裏?


    他修為盡失被陰驕欺辱,被剝鱗斷角、抽筋剔髓打下無回崖苦苦掙紮時,這些善人又在哪裏?


    是他不配麽?


    沈棄心中騰地燒起一把怒火,連帶著遷怒了麵前的人。黑漆漆的眼睛裏有濃鬱的暗色流淌,垂在身側的五指成爪,隻恨不得下一刻就撲上去將人撕碎。


    但還不行,這樣太便宜他們了。


    破壞的欲望翻滾叫囂著,沈棄的指尖克製忍耐到微微痙攣。


    他嘲諷地看一眼掌心的碎銀,轉過身大步離開。


    若是再不離開,他怕他會控製不住大開殺戒。


    見少年收下銀子轉身離開,慕從雲微微鬆了一口氣。終於解決了最為頭疼的事情,他滿身輕鬆地躍上屋頂,沐浴著月光打坐調息。


    到了無人處,沈棄便不再顧忌,他長久看著掌心的碎銀,而後緩緩收攏手指,將幾錠碎銀捏成了粉末。


    銀白的粉末緩緩從指縫漏出,將深色土地覆上斑駁雪色。


    沈棄眼也不眨地看著,心中想著的卻是待他潛入玄陵達成目的之後,第一個便要拿今日這位大善人祭刀。


    這世道汙濁的叫人惡心,所謂的善良,也不過是看對著誰罷了。


    嘲諷無比地嗤了一聲,沈棄踩過地麵斑駁的銀白粉末,遠去的身影與黑暗融為一體。


    *


    次日請早,慕容雲一行啟程回玄陵。


    為了不讓鎮上的百姓送行,他們趁著天還沒亮悄悄離開。隊伍之中尚有傷員,無法長久禦劍趕路,幸好慕從雲下山前以防萬一收了兩輛傀儡馬車在儲物袋裏,傀儡馬車隻需要駕車人輸入靈力便可以一直趕路,速度比起普通馬車要快上數倍。


    慕從雲不願意和人擠在車廂裏,便主動提出駕車。


    其他弟子哪敢叫大師兄當車夫,但對上他冷冷看來的目光,又縮了縮脖子,最後誰也沒敢反對。


    慕從雲抱劍坐在車轅上,看著蜿蜒往前的道路,久違有了些期待。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的安全港。


    車路骨碌碌壓過地麵,緩緩出了南槐鎮,往東州城方向駛去。


    出了南槐鎮就上了官道,路就平坦起來。慕從雲正要加速前行,卻見前方的岔路口站著一個人。


    那身影瘦而高,衣服被風吹得晃動,像一株蘆葦隨風搖擺。


    慕從雲急急停下馬車,看著路中間的少年,語氣止不住的詫異:“你怎麽在這裏?”


    他當然要在這裏。


    辛辛苦苦演了這麽大一場戲,他怎麽可能中途退場?


    他可是連時間和必經之路都算好了。


    沈棄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抬起臉來時,神色卻是惶然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看著慕從雲,嘴唇無聲張合幾次,才有些生疏地發出聲音來:“你去哪,我也去。”


    少年久不說話,嗓音帶著微微的沙啞。他沒有苦喊哀求,但那低低的語調,卻像被拋棄的小動物般。


    沈棄慣會揣摩人心,對於慕從雲這樣心思簡單直白的人,更是輕易拿捏。


    他賭對方拒絕不了。


    第8章 回玄陵


    慕從雲對上那雙直勾勾暗藏期待的眼睛,生出幾分為難。


    這是他從未設想過的情形。


    相似的遭遇與性格叫他對少年難免多出幾分親切感,所以他花費心思替他安排好後路。


    但他從未想過對方會因此黏上自己,似乎將他當做了唯一信賴的對象。


    就像你出於憐憫喂了幾次路邊的流浪小動物,小動物卻將你視作了主人,想要跟著你回家。


    這種親密的、有明確指向性的關係超出了預料,叫慕從雲下意識生出幾分退縮和恐懼來。


    自從被第一次收養他的夫妻退養送回孤兒院之後,他就本能排斥和旁人建立起這樣親密的羈絆關係,這會讓他感到強烈的不安。


    在他的認知裏,所有的親密關係都會有終止一天。結束之時,往往是更期待更依賴的那方會感到痛苦。


    慕從雲下意識想要拒絕。


    可少年站在清晨的風裏,不合身的襤褸布衣隨風搖擺著,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過來時,明明沒有哀求之色,卻好像在無聲訴說著不要拋下他。


    當年自己被那對夫妻送回孤兒院時,大概也是這樣的神情吧。


    明明接他回家前,他們會溫柔地帶他去遊樂園玩,會給他買漂亮的衣服和玩具。


    明明是他們自己說小孩子文靜一些才好,懂事乖巧,太皮的孩子惹人頭疼。


    他們說過以後他會有一個家,會和別的孩子一樣,有疼愛他的父母。


    他信以為真,偷偷練習了很久,才生疏地喊出“爸爸”和“媽媽”。


    但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也是他們將他送回了孤兒院。


    那天他被院長牽著站在孤兒院門口,看著那雙毫不流連離開的背影,也沒有哭鬧。他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說好會給他一個家,卻又轉頭把他送了回來?


    他想了很久,將原因歸結於他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眼前的少年仿佛變成了當年那個被毫不猶豫拋下的孩子,慕從雲醞釀的拒絕便再說不出口。


    這時另一輛馬車上的金猊探頭出來,看見這邊的情形,幫著求情道:“大師兄就帶上他唄,看著怪可憐的,留在無妄峰做個雜役弟子也不費事。”


    本來就搖擺不定的慕從雲聞言,遲疑一下,到底點了頭。


    他指了指另一邊的車轅,對沈棄道:“上來吧。”


    少年黑漆漆的眼底亮起一抹光,手腳麻利地爬上了車轅坐好,扭頭看慕從雲時,抿著唇露出點內斂的笑意。


    慕從雲這才注意到他其實長得很好看,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一側有淡淡的酒窩,愈發像某種柔軟無害的小動物。


    心底某個地方軟了一塊,慕從雲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他,又指了指他的臉。


    少年會意地接過,仔細擦拭臉上的髒汙。


    隊伍這才重新啟程。


    *


    從南槐鎮經由東州城,再往北行五百裏,便抵達玄陵。


    一行人大多都是傷患,慕從雲沒有著急趕路,而是在東州城休整了兩日,補充了補給,才再次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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