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側的遊廊深處走出兩人,為首的這位二十來歲年紀,穿了身三品盤領緋袍,一路闊步走來,英挺而威嚴。此人劍眉舒朗,鼻梁高挺,下頜的曲線利落優雅,可謂俊朗非凡。然而他總是微抿著兩片薄唇,一雙星目略帶著寒意,頗顯得清冷薄情。


    跟在他身後的那人一身師爺打扮,與他說話時微微彎著腰:“那小人這就回去向我家老爺複命了。沈大人您才剛接手刑部,玉沉河屍體的事,還請您千萬留心。眼下謠言滿天飛,又牽扯到天象、神明,皇上十分重視。一旦有個差池,怕被有心之人利用,說成是上天給朝廷降罪。到時候龍顏大怒,恐怕會波及大人。”


    穿三品緋袍那人點點頭:“都禦史大人的愛護之心,沈延心領了,此案我會小心處理,請代我謝過大人提點。”


    那師爺應諾,行禮告退。


    沈延還了禮,目光卻定在另一側遊廊下那一人一鳥的身上。


    那人身形單薄,穿一身青色常服,正坐在台階上,幫肩上一隻油黑發亮的烏鴉梳理黑羽。熹微的晨光將他的側顏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色,極是清雅脫俗。


    沈延將幾個僚屬略略回想了一遍,此人是個生臉,大概是今日才上任的那個主事。


    本朝曆來視烏鴉為惡鳥,與烏鴉如此親近之人,他隻見過兩個。


    除了前麵這人,另一個便是他從前的未婚妻劉語清了。


    許多年前,她跟著她母親第一次來家裏串門,有隻小烏鴉總圍著她飛。他生怕這個軟糯糯的小妹妹被嚇到,就要取了彈弓來打鳥。她卻瞪圓了一雙水盈盈的杏眼,質問他無緣無故的為何要傷她的鴉鴉。


    他看見她芙蓉般的小臉上飛起熾霞,才意識到這嬌滴滴的小姑娘竟然養了隻烏鴉……


    他暗暗搖了搖頭,怎麽又想起劉語清了。早在劉家出事之前,她就已另嫁他人,如今應是兒女繞膝了吧。


    想她做甚。


    都怪這個新來的屬下,他好不容易許久不想她了,被這人一攪合,有關她的事又一件件地浮現在眼前,猶在昨日一般。


    他越看柳青越覺得煩躁,抿了抿唇,轉身往遊廊深處走去。


    值房門口,他的小書吏正在候著他,他淡淡地說了句:“去各處通知一下,日後衙門裏不許養鳥。”


    ……


    柳青在廊下坐了一會,便重振了鬥誌。就她在大理寺的經驗而言,若某個要案涉及早年官司,進庫房查卷宗是極其平常的事。所以為今之計,便是多接要案,爭取查閱卷宗的機會。


    她容貌顯眼,又是個生臉,回值房的路上,引了不少人注意。


    “老梁,這就是新來的那個柳主事吧?可真是豐神俊貌。”一個穿五品補服的人滿眼欣賞地望著柳青。


    他身旁的主事梁虎嗤了一聲:“老方啊,咱們這是什麽地方?十三省和在京的要案都得靠咱們定刑名。沒點真本事,光長得好看有甚用?”


    “人家哪裏沒本事了,聽說他三年就核完了人家五年也核不完的案子,要不然怎麽大理寺那麽多評事,就他一個人晉升了。而且我發現他核案子還挺有一套的,去年不是有個荒野投井案麽,咱們怎麽都找不到證人。後來他將這案子打回重審,還讓咱們去山廟裏找證人。咱們一去還真就找著了,你說神不神!”


    梁虎一聽晉升的事就不痛快,他連著九年都沒晉升了:“那算什麽本事?他們大理寺隻管複核,要斷案還得靠咱。你讓他自己斷個案,看他斷得了麽!”


    二人正說著,一個小吏慌裏慌張地跑過來:“二位大人,順天府來人了,說玉沉河剛剛又撈上來一具屍首,請咱們過去看看。”


    梁虎搶先答話:“我們倆要提審犯人,你請柳主事去。”


    “我什麽時候——”老方看向梁虎,卻見梁虎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不讓他講話。


    “您說今日新到的柳大人?咱們衙門的事柳大人怕還不熟吧。”小吏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柳大人也是六品主事,怎麽就去不得了?你莫不是小瞧了柳大人?”梁虎把眼睛一瞪。


    “……哪能啊,小人這就去請柳大人。”小吏賠笑道。


    這種棘手的案子,最好是幾位主事一起辦才保險,現在全丟給一個新來的,不是給人家挖坑是什麽。


    第2章 召喚


    “玉沉河那事可不簡單,”老方推了推梁虎,“人家剛來就塞給人家,不合適吧?聽說皇上都要親自過問了。這一個弄不好,抓不到凶手不說,還得把官丟了。”


    “有甚不合適的?”梁虎斜睨了他一眼,“他不是有本事麽?哦,麻煩事都咱倆來,憑什麽?”


    值房裏,柳青一聽說另一位梁主事和方員外郎都正好有事,便覺得此事義不容辭,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是河裏的浮屍沒錯吧?”她就問了一個問題。


    “沒錯,大約半個時辰前浮上來的。”


    “那就好!”


    浮屍內部早已腐敗,不會淌血。她自從五年前見到父親身死的那一幕,便添了個暈血的毛病,隻能靠服藥壓製。


    小吏:“……” 也不知是怎麽個好法。


    柳青同那小吏一起坐車到了玉沉河,那河說不上有多長多寬,但是深不見底。今日天陰,更是顯得水色幽深,森冷攝人。河上有座石橋,連通南北兩岸,若是不過河而是繞路走,要費上不少功夫。


    一具屍身擺在堤岸上,上麵覆著灰布。兩個順天府的衙差立在一旁。稍遠處有些百姓朝這邊望著,一副畏懼的神色,想看個究竟可又不敢靠近。


    小吏幫柳青介紹之後,一個差役拱手道:“大人,這屍首剛撈上來不久,仵作已經驗過,說是溺亡。”


    柳青點點頭,半跪到屍首旁。她將那灰布一掀,露出一具腫脹的屍身。那屍身四肢粗大,胸腹隆起,裸露之處現出深淺不一的汙綠色。


    此人顏麵也已經腫大,眼球突出,雙唇翻起,舌尖探出,看上去猙獰扭曲,極是駭人。


    那差役看柳青模樣俊俏,脾氣好像也不錯,便想跟她湊個話:“大人,這條河撈上來的屍身都嚇人得很,全京城都說他們是被河神索了命,化成了厲鬼冒出來,您看是不是?”


    柳青苦笑:“非也,人死後,體內腐敗之氣迅速充盈,溢滿全身各處。屍身棄置久了,大多會變得如此……說起來,若真有鬼魂就好了。”


    那就讓父親的魂魄來告訴她,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差役一哽,也不知她這話要怎麽接。


    此人麵目扭曲,恐怕難以辨認身份,不過好在他身上的袍子還在,質地顏色依稀可見,腰間還掛了塊麒麟狀的羊脂玉,上麵還刻了字。她又扒開嘴巴看牙齒,此人年歲不大,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


    “可有據穿著打扮招貼告示,讓家屬來認屍?”柳青手握著那塊玉,仰頭問那兩個差役。


    那二人稱是,其中一個猶豫道:“小的不敢亂說,不過永陽伯府的人三日前來報過案,說他們家三公子失蹤了,他們留了他佩玉的樣子,跟這塊玉一模一樣。”


    他從懷裏掏出個小冊子給柳青看,上麵畫著許多人像和物品,想來是失蹤人丁的特征記錄。


    柳青將屍身的年齡、身量、玉佩、穿著與本上的記錄做對照,雖然屍首麵目已難辨,但應當就是永陽伯府的那位公子。


    是個健全的年輕人。


    她一向仔細,想著仵作也許有疏漏,便將屍體重新驗看了一番。這屍身從頭到腳都沒有明顯傷痕,指甲縫裏還殘留了些淤泥。她便拉了袖子,探出白皙的皓腕,將那屍身的胸部輕輕壓了壓,覺出揉麵般的觸感。


    此人的確是生前入水,溺水而亡。這個季節,屍體今日浮起的話,此人應當是三四天前落水的。


    “到目前為止,此處一共撈起過多少具屍體?有幾具是與這具類似的?”她此前隻是道聽途說,具體的情況並不清楚。


    “回大人,這幾日前前後後撈起來七八具屍首了,不過其中大多已經露了白骨,像這樣的屍首隻有——兩具。”那差役回道,另一個差役點頭應和。


    也就是說新近的屍體隻有三具。想來,百姓們聽了河神索命的傳聞,有些人丁失蹤的門戶紛紛雇人打撈,把早先的屍首也撈上來,顯得一下子死了許多人。


    “仵作可有驗屍?也都是溺亡?”


    “正是,都是溺亡。”


    “……另外兩具屍身可有人認領?可有殘疾或者癔病?”


    “有。一位是永定侯家的二公子,另一位是個普通的書生,近日才中了秀才——都是年紀輕輕的健全人。”


    才中了秀才大概不會想輕生吧。永定侯在朝廷裏也是如日中天,他家的二公子,日子應該過得也不錯。這二人都不像是自盡而亡。


    莫非是意外落水?柳青起身望了望河上的石橋,欄杆並不矮,


    “這接連的落水,附近的百姓有沒有看到過?”


    “您可不知道,”那差役苦笑了一聲,“這附近的人個個都說自己看見了。有的說是水浪把人卷進去的,有的說是夜叉鬼跳上岸來抓人。小的一嚇唬,說造謠的要挨板子,那些人又都說沒看見了。鬧了半天,就一個人是真看見了,是這片打更的,已經在那候著了,”那差役一指遠處一個布衣短打的人,招手讓他過來。


    打更的見了柳青這個當官的,開始還有些緊張,後來見她和顏悅色,看上去還有些纖弱,才終於放鬆了些。


    “回大老爺,七八日前吧,大約二更的時候下了暴雨。小的就躲到那邊的河神廟裏避雨。突然聽見有人邊哭邊喊:‘你別跟著我啦,我錯啦!’,跟狼嚎似的,要多瘮人有多瘮人。小的往河堤上一望,有個人跟被鬼攆了似的往河邊跑,眼瞅著到了河邊也不停,撲通就掉河裏了。小的仗著膽子跑到河堤上看。好家夥,那天上的白光一閃一閃的,河麵上全是死人,青麵獠牙的,就這麽漂著,都快漫到岸上來了……”


    他說到這就說不下去了,不停地拂著胸口給自己壓驚,看他這樣子,真是嚇得不輕。


    柳青從不信鬼神,河麵上漂滿屍體更是不可想象,可是看他這樣子也不像撒謊。


    “你後來也沒去報官?”


    “小的嚇得腿都軟了,好不容易才跑回家,哪有心思報官。而且您猜怎麽著,四日前又來這麽一出,一模一樣,那人就跟被鬼攆了似地往河裏跳……”


    柳青沉吟了片刻:“你說的可是實情?如果故意誇大,可是要挨板子的。”


    “哎呦,大老爺,”那打更的撲通跪倒,“借小的一百個膽也不敢騙您啊,都是小的親眼所見。”


    柳青點點頭,又問了那打更的幾個問題,確認他頭腦清醒,又讓衙差即刻將屍首帶回順天府等家屬來認領。


    衙差臨走前說他們順天府有位大人一會就到。


    柳青暗自冷笑。雖說這種京師要案一向是刑部牽頭,順天府打下手,但這屍體撈上來這麽久了,那人都還沒到,也是懶散得可以。


    隨她來的那個刑部小吏重重地歎了口氣:“大人,這案子就這麽一個證人,還說的這麽不像話。這要是真報上去,誰能信?要不咱們還是先回去,跟梁主事和方員外郎商量商量,萬一上頭怪罪,咱們也好……”


    柳青沒答他的話,自己在河堤上來回走了兩趟,發現路邊的草叢裏有一個個小小的土洞。


    她讓小吏去河神廟附近再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別的證人。見他走遠,圍觀的百姓也已散去,她才俯下身來,輕輕嘬了嘬嘴巴,發出一種吱吱的叫聲。


    片刻之後,那路邊的洞裏出現了一雙雙晶晶亮的小眼睛,緊接著源源不斷地冒出一些灰乎乎的小腦袋。一隻隻毛茸茸的碩鼠從洞裏湧出來,烏泱泱地聚了一大片,一圈圈地把她圍在其中。


    柳青打量了一下這些碩鼠,個個都是毛發灰暗,腹部幹扁,有幾隻還掉了毛。


    “是你在叫我們?”為首的碩鼠吱吱地叫道,口氣很不耐煩。


    柳青看他這副樣子,有心逗逗他:“是啊。看你們這樣子,近日過得不太好啊。此地忽然鬧鬼,擺攤賣吃食的少了吧?” 她笑眯眯地吱吱道。


    那碩鼠被她戳到了痛處,把胡子一吹:“我們好著呢,用不著你操心!你究竟有什麽事?”


    “有正經事。方才躺在這的那個人,他死的時候你們看見了吧?”


    那碩鼠回身和其它鼠吱吱對叫了一通,又對柳青道:“……看見啦,怎麽啦?”


    “可有人追他或者推他?他是自己掉進水裏的嗎?”


    那打更人看到河上的異象,說不定當時是受了什麽影響,神誌不清,那他的口供最好能有所佐證。


    碩鼠把小豆子眼一轉:“為何要告訴你?告訴你有什麽好處?”


    柳青想了想:“我傍晚給你們送些米糕來。”


    碩鼠嗤了一聲:“萬一你不來呢?想知道你就現在給。”


    “我現在沒有。”柳青掏了掏袖筒給它看。


    “那我們也不奉陪了。”那碩鼠吱吱對鼠群叫了兩聲,轉身就要走。


    哇哇——


    來福不知從哪飛下來,追著那碩鼠狠狠地啄它,兩隻大而有力的翅膀不停地撲扇著,樣子凶猛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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