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必定是廣德侯在沈大人麵前不好發作,待過些日子再對柳主事秋後算賬。柳主事啊,做事圖一時痛快,不知這日後的凶險。


    柳青也沒想到廣德侯還能對她客氣,不過最讓她吃驚的還是沈延居然也在此。


    他來這裏總不會是為了幫她查案吧,他就盼著她走人,又如何會幫她。但那小廝口中廣德侯在接待的客人應當就是他了。他可真是,一邊逼她三日破案,一邊又浪費了她的時辰。若不是她兵行險著,現在還在花廳幹等著呢。


    她這人做不到心裏苦麵上還甜,此刻心裏有怨氣,臉上就顯出些痕跡。她向廣德侯和沈延作揖之後,就垂手立在他身後,半垂著眼睫,麵無表情。


    沈延分明覺得有一小團怨氣飄到他身後,便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柳青見他看過來,兩片小小的唇硬生生拗出一條弧線。


    沈延這才轉回頭去。這個柳青不過是個六品小官,雖然對他也恭敬,但總好像流於表麵,心裏不知怎麽想的。


    他可知,他今日險些惹出多大的禍事,方才若不是他幫他偷梁換柱,他日後被人家磋磨的日子可長著呢!


    廣德侯一指自己的兒子:“幾位今日登門,想來不是來聊閑天的。犬子不成器,讓幾位見笑了,幾位有什麽要問的,盡管問吧。”


    柳青早就迫不及待,可是礙於沈延在場,不好僭越:“大人,下官既是此案主審,此案可否由下官提問?”


    沈延餘光見她微探著身子,比方才恭敬了許多,竟覺得有些好笑。


    “嗯,你問吧。”


    柳青得了他的應允,立即問道:“三公子,想必侯爺已經跟您說過了。衙門正在查永定侯府公子、永陽伯府公子和徽先伯府公子之死。聽聞這幾位公子生前與三公子熟絡,在下有些事想請教三公子。”


    這位三公子孫世威坐在廣德侯身側,看上去沒什麽精神。他相貌生得不差,隻是臉色不好,有種病態的蒼白,眼下還泛著烏青。他身上是件蜀錦的袍子,上麵以金線繡著大朵的團花,極是華貴精致,但不論怎麽看,都覺得這人撐不起這身衣裳。年紀輕輕的,總顯得有些萎靡,半點沒有繼承廣德侯那大馬金刀的英武之氣。


    “嗯。” 他點了點頭。


    房頂的方向忽然傳來些響動,簷頂的瓦片被嘩啦嘩啦地被撥動起來,一聲尖利的貓叫穿牆入耳,似是頂上的貓在打架。


    他高高大大的一個人,聞聲居然打了個激靈。


    “爹,咱們在家裏做場法事吧?死了這麽多人,我總覺得陰氣重。” 孫世威縮了縮脖子,看向自己的父親。


    廣德侯點點頭,方才的事他都看在眼裏,眉間不覺擠出一道深深的皺紋。


    “犬子接二連三地喪友,受了些刺激,幾位接著問吧。”


    柳青略一低頭,長眉微微一挑。平日的玩伴接連死了,打擊是大。但這幾人又沒死在他家裏,為何要在家裏做法事?


    她倒覺得這三公子像是在怕些什麽。


    “三公子,昨晚是您送徽先伯府的公子回的家吧?您二位從……從楚韻閣出來之後,還去過何處?做過些什麽?”


    “沒……沒什麽。” 孫世威一聽楚韻閣這幾個字,嚇得飛快地看了廣德侯一眼。他為了不讓父親知道他去這種勾欄瓦舍的地方,每次都隻讓下人將馬車停在河對岸,自己步行到對岸去。


    廣德侯卻好像已經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隻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再好好想想,昨日你是直接送他回家?還是去過哪裏?”


    孫世威這才放鬆了些:“……昨日我們從……從那出來以後,本想直接回家,但是他看見河堤上那家賣餛飩的,偏要吃一碗再走,我就依了他,等他吃完之後才送他回家。”


    柳青心下一動,她一直懷疑這幾人死前攝入了什麽致幻的東西,既然不是在青樓,那便是出了青樓之後。


    莫不是就在這碗餛飩裏?


    “兩位都吃了嗎?”


    “就他吃了,我沒吃。我昨日酒飲得多了些,出了……那裏,肚子都還有些漲。”


    柳青眼前一亮。也許正因如此,徽先伯府的公子出了事,這位三公子卻安然無恙。


    “公子前些日子吃過這家的餛飩嗎?”


    “……從前吃過好多回,這家做的比別家的好吃,離楚韻閣又近,出去沒兩步就能吃上。不過前些日子聽說範越和龐鍾在那玉沉河裏淹死了,我心裏……難受,就沒怎麽出門,也就沒去吃過了。”


    柳青點頭,他口中的範越和龐鍾分別是永定侯府的二公子和永陽伯府的三公子。


    “那在那二位公子殞身前,三公子可去吃過?”


    孫世威仔細想了想:“哦,在那之前,我和白肖先一起吃過。”


    “白秀才?”


    “對對,就是他。”


    “那吃完後,白秀才有沒什麽異常?”


    “這我就不知道了,” 孫世威很是漠然,“我跟他隻不過是一塊喝過幾回酒,他就攀上我了。我開始還當他是要借我們家的門第抬抬身價,就隨便他跟著。誰知他那日吃著吃著,就說他想進國子監,還說他們家門路窄,問我能不能讓父親給他舉薦。嗤,簡直異想天開。” 孫世威一臉的鄙夷,“他算個什麽東西!他爹不過是仗著有幾個錢,捐了個八品的小官,我跟他喝酒已經是給了他天大的臉麵,居然還想讓父親幫他進國子監!”


    他連翻了幾個白眼,又抖了抖膝上的袍子。似乎與白秀才相交是莫大的晦氣,他要將這晦氣抖下去。


    柳青想起楚韻閣的姑娘說白秀才被他當個跟班似的使喚,果然沒說錯。不管白秀才是為了進國子監,還是為了結交權貴,抑或是單純地想和這位三公子交個朋友,都無疑被他當成了糞土草芥。


    柳青有些替白秀才不值。


    “那……白秀才提出這個請求之後,三公子就走了?沒有吃餛飩?”


    “我自然是聽不下去的,吃了幾個餛飩就走了,臨走前我讓他以後少來套近乎。這小子倒還識趣,之後再也沒來煩過我。”


    看樣子,他還不知道白秀才已死。


    “……三公子,” 柳青一字一頓道,“就在那晚,白秀才落水而亡了。”


    沈延回頭看了她一眼,他總覺得她這口氣似有什麽旁的意思在裏麵。


    “他死了?!” 孫世威麵色突然一僵,先前那股傲氣蕩然無存。就在眾人麵前,他這高高大大的人居然開始微微的戰栗,麵色也漸漸泛了青。


    廣德侯的眉毛擰到了一起。大概是礙於有外人在,他不好說什麽,隻伸出寬厚的大手握住兒子的肩膀。


    柳青接著道:“正是。白秀才死之前,行為有些古怪,應是失足落水。在下原是懷疑那餛飩有問題,但三公子吃了卻無事……那在餛飩攤,是否還有什麽特別的事發生?”


    孫世威好不容易不怎麽哆嗦了:“……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發現我的碗有個小缺口,他就主動跟我換了一碗……我的那碗……是他吃的!”


    他說到這,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眼中一下子充滿了恐懼,而且更甚之前。他整個人瑟縮成一團,廣德侯又是握他的肩,又是拍他的背,卻怎麽都壓不住。


    柳青見他不妙,忙又問道:“那賣餛飩的攤主多大年紀?是男是女?體貌有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她昨日夜裏也去河堤上查看過,或許是因她去得比三公子他們晚,那裏僻靜的很,根本就沒看到賣餛飩的。說不定是那攤主有什麽辦法提前知道三公子何時會來,所以不早不晚地等在那裏,等魚兒上鉤之後就立刻撤走。若真是如此,那她不知那攤主的長相就去找人,要費不少功夫。


    然而孫世威已經全然說不出話,兩隻手死死抱住廣德侯的胳膊,全身哆嗦個不停。


    廣德侯拍著兒子的背,回身看了柳青一眼,麵上已是明顯不悅:“……這位,犬子精神不濟,還有什麽要問的還是改日吧。”


    “侯爺,” 柳青向他作了一揖,“此事幹係重大,僅餘這最後一個問題。在下能否在此等候,等令公子鎮定下來再告知在下?”


    要見孫世威一麵實在太難,真相近在咫尺,她實在是不甘心。


    “你看他這個樣子,一時半刻怎麽鎮定得下來?”


    廣德侯的口氣粗魯了許多。兒子這個哆哆嗦嗦的樣子,他見了又是心疼,又是惱怒,幾乎將這筆賬記在了柳青頭上:“幾位還是請回吧!”


    “隻一句就好,求侯爺……” 柳青實在無法放手。


    “今日多有打擾,多謝侯爺。” 沈延截過她的話,又揮揮手示意她先出去。


    “多謝侯爺。” 方鈺也跟著道了謝,扯著柳青的袖子帶她往外走。


    柳青無奈,隻好順從他們二人,一路出了侯府。


    最後一個關鍵的問題沒得到答案,三人心知肚明,卻也無人願意提起來。方鈺覺得氣氛尷尬,就跟沈延寒暄了幾句,說今日倒是湊巧,沈大人竟然也來了侯府。沈延笑了笑,也不提今日來此的目的。


    柳青心裏沮喪得很,無心跟他們湊趣,跟在他們二人身後一聲不吭。


    沈延半天聽不見動靜,回頭看了看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字條遞給她。


    柳青展開一看,正是她寫給廣德侯逼他相見的那張字條。


    “……大人?” 柳青耳根有些發燙,她當時確是有些不管不顧了,竟還讓他知道了。難道是廣德侯給他的,讓他好好訓誡她?


    “柳主事,” 沈延凝神看著她,劍眉微展,一雙寒星目裏竟多了幾分關注,“心裏再怎麽急,也要三思而後行。”


    “……是。” 看來就是廣德侯給他的了。


    不過他怎麽不似昨日那般嚴厲了?而且他這樣說話,還可親了許多。恍然間,居然讓她想到許多年前,他握著她的筆杆教她畫蘭的時候。


    “……語清,心裏再怎麽急,也要靜下來,才能讓筆下的蘭葉幽然靜婉……”


    她那時還想嘲笑他說話像個老頭子,然而側過臉看他的時候,卻見他正凝著一雙靜湖般的眼睛注視著她,深邃的眸子裏隻有她的笑顏。


    她那時總覺得,他待她很是不同於旁人的。他與旁人談話,眼裏隻有事情本身,與她說話的時候,眼裏卻有她這個人。


    不過時過境遷,見識了沈家的無情之後,她已經十分確定,當年的感覺隻是個一廂情願的誤會罷了。


    沈延朝馬車走了兩步,忽然又轉身走回來。


    “……我不知你為何總是太過心急,但人生在世幾十年,路還長著。不論你所圖何事,總可以徐徐圖之,沒必要總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勢……這樣於你並不好。”


    柳青一怔,他這可不像是責備,倒像是引導。她沒想到他會說這麽一番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沈延覺得意思已經到了,便不再多說,徑自上了馬車。車夫鞭子一揚,馬車絕塵而去。


    “柳主事,” 方鈺見馬車遠了,才湊過來,一雙圓眼睛亮晶晶的,“我從來沒見沈大人跟誰說過這麽多話,他這般語重心長地勸你,說明很重視你啊!”


    “……沈大人慣是看不過我,您是知道的,” 柳青攥著手裏的字條,嘴上這麽說,但心裏也覺得沈延對她與原先的確有些不同了。


    不過此時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既然問不到那攤主的長相,隻有自己去河堤上找找,或者到附近問問。


    然而等她和方鈺到了玉沉河的河堤,卻見那裏光溜溜的,一個攤子都沒有。


    “方大人,” 柳青失望之餘,也更加確定一件事,“若這攤主是針對這幾個公子下藥,他是如何準確地知道他們何時會經過河堤?”


    方鈺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有人總能準確地給他報信?”


    第17章 怎會是他


    “正是。下官想到楚韻閣的那個蓮若……您上回說那幾人遇害的那幾日,都是她招待他們,但同時她又排除了嫌疑,因為她在他們離開前玩了那個特別的‘拇戰’?”柳青對方鈺道。


    “沒錯,就是輸家要給贏家用嘴灌酒的那個。她若下藥太早,那幾人在青樓裏就會顯出異常,若是晚了,這幻藥又會傳給別人,惹人生疑……你懷疑她給凶手通風報信?”


    “的確,畢竟隻有她最清楚這幾人何時會經過河堤。況且,怎會如此湊巧,他們幾人離開青樓之前都在玩這個遊戲——倒像是她刻意安排的。下官猜那攤主是事先與她串通好,待那幾人來了楚韻閣,她便差人去送信,攤主即刻擺攤出來,等那幾人來了,便將幻藥下在碗裏。”


    “有道理,” 方鈺想了想,“所以旁的姑娘都避著那幾位公子,隻有蓮若主動迎上去。”


    柳青點點頭,案情捋順了,心裏便沒那麽焦躁了。


    “下官打算去楚韻閣再試試那個蓮若,保不齊她一時害怕能說出什麽來。即便她不肯說,按三公子所言,那餛飩攤他去過數次,那麽這附近的百姓總有人見過那個攤主……”


    她抬頭看了看天,從侯府出來的時候,還有一抹殘陽掛在那,此時竟已經暗下來了。


    “今日真是多謝方大人了,” 她向方鈺鄭重行了一禮,“此案本是下官一人攬下來的。方大人卻在百忙之中,不吝相助。不論明日前能否查清此案,您這份恩情,下官感銘於心。”


    刑部的每個人都背著堆積如山的公務,方鈺每花一分力氣在她的案子上,事後就要多辛苦一分將自己的公務補上。她平日不喜歡麻煩旁人,之前是方鈺盛情難卻,她也確實分不開身,可到了這個時辰她再不勸方鈺回去,就實在是不懂事了。


    方鈺一聽這是要讓他走,八字眉一展,憨憨地笑起來:“柳主事不必掛懷,我既然在衙門領俸祿,自當出一份力。我看那青樓於你而言是龍潭虎穴,還是我去問吧。你可以去順天府叫人來,讓他們也跟著一塊打聽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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