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由柳青陪著出了衙門,見等在門外的隨從多了一個。


    多出來的那個是他用得最順手的程四,人長得精壯,是個練家子, 上次他去南京也是隨時帶著他。


    他料到程四有要事向他稟報, 便擺擺手讓柳青回去。


    “爺, 在南京的時候, 您讓小的回京以後查查柳大人的事。小的已經查到一些。怕您等得急, 便先跑過來跟您回稟。” 程四見柳青走了, 才湊到五爺身旁。


    五爺神色一肅,帶著程四和另一個隨從往前走了走,避開衙門的大門口。


    “爺,小人拿著您的佩玉去找過大理寺的寺丞, 他說據他所知柳大人是關中人, 自幼父母雙亡, 四五歲的時候就給當地一個赤腳大夫當學徒,後來跟著那大夫來了京城,再後來不知怎麽就成了前任大理寺卿齊大人的義子。他得了舉人的功名之後大挑的時候被選中,做了大理寺的評事,三年後晉升了刑部主事。” 程四聲音壓得很低。


    五爺手中搖著扇子,極認真地聽著。


    “關中人……怎麽一點聽不出關中口音。怕是冒名頂替的吧。”


    他半眯了眼睛, 仔細琢磨柳青這個人。


    他這個身份, 對身邊的人不能不查清楚。他自幼也習慣了對周圍人先懷疑後信任, 即便是喜歡的女人也不能例外。他可不是色字蒙心,就什麽都顧不得了。


    更何況, 柳青還專程在南京托王友能找過劉家的那個掌櫃洪敬。讓他不得不在意。


    “她現在住哪?跟什麽人來往?”


    “住在齊大人的別院裏, 就在黃華坊。”


    “……怎麽跟齊老頭還扯上關係了。那個洪敬在京城還有沒有親戚?”


    “小的那時候查過, 他是山西遷過來的,親戚都在山西,他來了京城以後聯係的也不多。”


    “……難道是劉家人?” 五爺扇子一停,仔細回想幾年前的事,“我記得皇上那時候開恩,沒有株連他們全族,隻定了他們一家的罪,是吧?”


    “正是,劉尚書沒有兒子,家裏的女眷全都流放到了嶺南。”


    “……嗯。”


    五爺回頭看了看刑部衙門。


    沉重的朱紅門大敞著,幾個差役黑著臉,罵罵咧咧地押著帶鐐銬的犯人進進出出,院子裏的人一個個行色匆匆,好像稍晚一步這身官服就要保不住了似的。


    柳青也是整日疲於奔命的。


    一定是他想多了,若真是劉家的女孩,先不說能不能活著從那窮山惡水之間逃回來,即便能,回來之後也該好好找個地方過活,何必來這破地方受罪。總不會指望刑部給劉家翻案吧,那也太癡心妄想了。


    “罷了。” 五爺扇子一收。


    管她是誰呢,反正肯定不是劉家人。那她究竟是誰就無所謂了。


    再說,她這人心那麽軟,審個犯人都能審出眼淚來,還收養了犯人的妹妹、為了犯人的事來求他。就這麽個性子,能是什麽厲害的角色?


    他們主仆三人翻身上馬,五爺又想起一事。


    “……她最近在查的案子,你仔細盯著點。我自有交代。”


    程四應諾。主仆三人揚塵而去。


    柳青送走五爺之後,便取了那柄匕首,帶著兩名衙差去京師幾家有名的鐵器鋪子打聽。


    前幾家鋪子一看那匕首上的紅、藍寶石便一個勁地搖頭,以至於她都有些擔心這東西並非京師所產。


    所幸,走訪到第五家,鋪子裏的夥計說認識這匕首。


    “大老爺,若是小民沒瞧錯的話,這是我們東家從一個南洋的商隊那販回來的東西。這東西做得花俏,掛在蹀躞上能當個裝飾。我們東家估計一般的人家不會花銀子買這玩意,便隻買了三柄回來。誰知道不出一個月就都賣出去了。”


    “那賣給誰了?你們可還記得?” 柳青眼前一亮。


    “……記得記得。能掏錢買這東西的人不多,所以小民記得清楚。就是我們大時雍坊井兒胡同的王員外和秦員外。他們倆人一塊看上的,王員外出錢,一口氣把三柄都買了,讓秦員外挑了一柄,送給他了。”


    “這一柄怎麽也得十幾兩銀子吧,” 柳青瞧了瞧上麵的寶石,“一口氣買三把,那看來這二人家境不錯了。他們在你們大時雍坊有一號?”


    夥計聽這話便是一笑:“……回大老爺,這倆人出名倒是挺出名的,但家境就說不上多好了。小民叫他們員外,也隻是客氣。那王員外之所以花得起銀子,是因為另有生財的路子……”


    柳青一聽就知道這話是個引子,便緊接著問是怎麽個路子,這倆人做什麽營生。


    夥計就在等著她問呢:“他們二位啊,什麽都做,但又說不上到底做點啥。長得倒是都不賴,時不時地跟著幾個絲竹班子到有錢人家裏拉拉彈彈,討幾個賞錢,或者給誰家打個短工、給哪家鋪子當個中人什麽的……其實這些都是小錢,那個王員外,還在有錢人家裏教彈琴,聽說他教的那幾個都是守著空閨的婦人……到底怎麽回事小民也不敢亂說,反正時不時地這二位就出來大把地花錢。”


    夥計給了柳青一個頗有深意的眼神,生怕她不明白。


    柳青自然是明白了,卻不想同他說什麽,隻問他這二人的名字。


    “……姓秦的叫秦維,姓王的叫王世文。”


    柳青心下一動:“……王世文,世代的世,識文斷字的文?”


    “……是了是了,是這倆字。”


    柳青略有些激動,倒不是因為五爺昨日給她的人名裏正好有個叫王世文的。而是因為洪敬簽的那張文契上蓋章的中人便是一個叫“王世文”的,她原是想查查這個人,無奈上麵隻有個印章,而這名字又太普遍。她不知從何查起,便一直沒拿它當個線索。


    這夥計口中的王世文也幫人做做中人,有沒有可能他就是在文契上蓋章的那個?


    她留下了自己的名姓,告訴夥計若是想到什麽就再去刑部找她,若是他提供的線索有用,衙門還能給賞錢。夥計點頭如搗蒜地答應了。


    她們剛走了片刻的功夫,便有個一身短打,十分精壯的人進了這鋪子。


    夥計問他要買什麽,他卻掏出一個順天府的小銅牌往櫃台上一放。


    “方才刑部衙門的柳大人剛來過,大人說若是找人什麽的,還得我們順天府來。方才你跟柳大人說的什麽,再跟我說一遍吧,我好去抓人。”


    夥計一見又是官府的人,說的還都對的上,哪還有什麽可隱瞞的,便即刻將方才告訴柳青的話又告訴了這人。


    ……


    柳青記得五爺給他的人名裏隻有王世文,並沒有秦維,便按照夥計提供的大致住址,帶著衙差直奔王世文的家。


    然而他家裏沒人。據左鄰右舍說,王世文是和秦維一起出去閑逛了。


    柳青便讓衙差翻牆進去搜查,衙差搜到了和柳青手裏一模一樣的一柄匕首。


    那麽此人必是鐵器鋪夥計所說的那人無疑了。


    她讓衙差打開院門,自己進了他的屋子搜查。不一會的功夫,她便在他的文房盒裏發現了他的印章。


    那份賣鋪子的文契她已經看過千百次,閉著眼都能回憶起上麵各處的樣子,這印章的確就是印在文契上的那一枚。她便趁衙差不注意,將印章收進了袖子。


    她們在此等了快一個時辰也不見王世文回來。天色已晚,柳青便讓衙差在附近埋伏著,一見王世文便先押回刑部大牢去,待明日她再行審訊。


    ……


    快到傍晚的時候,天陰,下起了雨。


    沈延乘車到了齊家別院的時候,雨才停了不久。


    天高氣爽,空氣裏漫散著落紅的殘香。


    齊家院牆上原是掛了一排三四個縐紗燈籠,一直延伸到巷子遠處。然而大概因之前風狂雨大,燈火早已熄滅。沈延的車馬是靠著車簷下兩個燈籠的光才找到了地方。


    他在衙門換了身細布的直裰,起身展平衣角才下了車。齊家大門閉著,他才剛要敲門,小門一開,出來個還沒他腿高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梳著丫髻,發間係著櫻紅色的絲帶,長了張粉團捏的臉、烏亮亮的大眼睛。


    她一見沈延便先開了口:“您找誰?”


    沈延低頭笑道:“我找齊老爺。你是齊老爺的孫女嗎?”


    “不是,我是柳大人的孩子。” 小女孩極認真道。


    “……”


    沈延被這句話震了一下,唇角微動。


    “那你是什麽時候成了他的孩子?” 柳青看樣子也就剛及冠,哪來三四歲大的孩子。


    “嗯……” 小女孩想了想,“……就哥哥被抓走的那天……”


    她話還沒說完,嘴巴就一扁,水汪汪的眼睛裏一串串的金豆子掉下來。


    沈延從沒有因為一句話就引得一個小娃娃哭起來,更是沒有哄過小娃娃,一時竟有些慌亂,也不知該怎麽安撫她才好。


    “你,你別哭啊……” 沈延伸出大手,試著拍了拍她小小的肩膀,“外麵太濕了,要不你先進去玩吧?”


    他也是堂堂的朝廷三品大員,在人家家門口把人家孩子弄哭了,這算是怎麽回事……


    “我不是出來玩的,” 小女孩抽抽噎噎地,用肉手擦了擦眼淚,“我給柳大人打燈,他怕黑。”


    沈延這才注意到她手裏拎著個小小的兔兒燈。兔兒的眼睛鮮紅,肚子裏透著暖黃的光,乖巧又可愛。


    沈延微微笑起來,這燈倒是挺配柳青的。他不是什麽都不怕麽,怎麽還怕黑啊……


    被雨水衝刷得光亮的石板路上,響起嘚嘚的馬蹄聲。


    柳青騎著馬回齊家,身上百般難受。她的頭發已經濕透,背上也濕了一大片,除了這些以外,因為陰天下雨,她臉上的傷口也在隱隱作痛。


    雨最大的時候她找了個地方避雨,後來雨小了些她才重新上了馬,雖然撐著傘,她身上還是淋濕了。


    她走了半晌黑漆漆的路,一顆心砰砰地狂跳。早年她在黑暗中僥幸逃過一劫,但是對於黑暗的恐懼卻早已在心裏生根發芽,極難根除。


    好在,她遠遠地已經望見了那一縷光明。


    漸漸地,那光明越來越近,石板路也泛起了暖黃的光。在那光的中心,是兩個身影,一個高高大大,另一個是小小的一團。


    那小小的身影似乎在一抽一抽的,那高高大大的人在撫著她的頭,似乎是在極認真地安慰她,隻是他的動作生疏又笨拙,完全不得要領。


    柳青噗嗤一笑,周圍的陰霾漸漸褪去,她被籠進了一片溫暖之中,心終於定了下來。


    她跳下馬,一手拎著提梁盒,一手打著傘,一步步走向那二人。


    “……大人?”


    她原以為那高大的身影是齊師兄或是師父,走近了才發現站在那光明中央的是沈延。


    “嗯,回來了,” 沈延見她走過來,站直了身子對她笑笑,“齊大人是我早年的恩師,我來看看他。”


    柳青手裏拎著東西,抬了胳膊去蹭自己的臉頰。方才急著趕路沒留意,此時她才發覺,一縷頭發已經從發箍中掙脫出來,貼在了她的麵頰上。


    她實在不想在沈延麵前這麽狼狽,若早知道這人是他,她一定整理整理再走過來,。


    然而她蹭了幾下都沒將那縷頭發蹭開,臉頰已經微微泛起了緋色。


    她身上還帶著水汽,一雙眉眼更顯得分明而雋雅。朦朧的燈火下,一張白皙的麵龐好像日光下的冰雪,美得讓人憐惜。


    沈延的目光柔和,不覺間已經抬起了手。


    他輕輕撚起那縷發絲,極認真的沿著她光潔的額頭,一點點將它彎下來,滑過她的雲鬢、麵頰,輕輕抹到了她微透的耳後。


    柳青僵在了原地,從耳根子一路燙到了頭頂。


    沈延見她呆愣愣地看著他,將手收回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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