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柳青這個人,身上的秘密雖多,卻其實是個簡單又執著的人。說到底,這其實才是她和語清最像的地方。


    可能他就是命裏注定會在意這樣的人吧。雖然這兩人都有些不肯退讓的強脾氣,很能惹人生氣……


    他其實挺好奇柳青在寫什麽,卻還是留在原地,沒有過去看。


    他見柳青手中突然一停,以為是終於注意到他了,便等著他抬頭向他行禮。然而柳青並不抬頭,隻猛地一拍書案,似乎是一下子想通了什麽。


    沈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了。


    他剛要往前走,卻聽見身後一聲“大人”。


    “......嗯,” 他刻意多走了兩步才停下,高大的身影微微一側,“......在想公主那樁案子?”


    “是!下官知道凶手是如何行凶後逃脫的了。”


    柳青眼中亮晶晶的,看上去全然忘了她惹他生氣的事。


    沈延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是麽.....可有把握?”


    “......”柳青認真地想了想,“□□成。下官再找公主府的護衛核實一些事情,應該就可以緝捕了。”


    “嗯......慢慢核實,不急著回衙門。”


    柳青怔了怔,似乎覺得他這話有些奇怪。


    沈延也不解釋,淡然一笑,便轉身走了。


    衙門雖然需要柳青這樣的人,但柳青卻並不適合留在衙門裏,許多事情他根本就想不到……


    翌日。


    天光熹微之時,沈延已經坐進了值房。


    他今日雖然醒得早,但昨夜休息得還不錯。


    每臨大事,他都是如此。


    大約到了巳正,書吏敲響了槅扇:“大人,有幾位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大人來找您。”


    沈延停了手中的筆,將它輕輕架到筆山上,又將書案上的公文合上,整齊地摞放到一處。


    “請進來吧。”


    他起身將官袍展平,從書案後繞出來。


    槅扇一開,赫赫炎炎的日光一下子湧進值房,幾個緋色的身影在那一片刺眼的熾白中漸漸浮現出來。


    為首的那人便是都察院的趙旭。


    “沈大人,”趙旭的笑容掩也掩不住,“聽說公主一案的要犯突然死於刑部牢中,我們今日來,便是為了此事,向沈大人要個說法。”


    沈延立在值房中央,挺拔如鬆,身後延伸出一道頎長的背影。


    “趙大人,恭候多時了。”


    他微微一笑……


    他們說話的時候,柳青已到了半山腰上的極樂寺。


    她帶了兩個衙差同行,還捎上了來福。


    她從前在大理寺隻做複核,帶衙差抓人的事幾乎沒遇到過,也不知一般要帶幾人才合適。


    今早在衙門,班頭問她抓男犯還是女犯,她說是女的,那班頭就一臉輕鬆地給了她兩個差役。


    她想著此人可能是連殺幾人的凶犯,原還有些猶豫,但班頭說近日好幾個差役感了風寒,本來人手就不夠,再加上要給旁的大人留幾個人備用,也隻能給她兩個了。她便也不再說什麽。上次抓王世文一個男人,兩個衙差都夠了,這次抓個女人應該也沒問題。


    大概是時辰合適,今日妙悟正好在寺中。她一問妙悟師太在何處,知客尼姑就給她指了指山頂。


    “在最靠西的那間偏殿裏,師太這個時候應該是在那裏打坐。”


    柳青謝過她便帶著兩個衙差上山去了。


    他們經過一間側殿,那外牆上覆了一片大理石的牆圍,牆圍上刻著好多串人名。柳青隨意掃了幾眼,發現上麵有個名字特別眼熟。


    繆連氏。


    她便停下來仔細看那牆圍上刻的字。


    “助金磚鋪地功德....繆連氏,一兩紋銀......”落款日期是兩年前的二月初四。


    繆連氏這個名字她記得很清楚,是兩年前那三個類似的案件中一個死者的名字。


    繆、連這兩個姓氏都很少見,放眼整個京城恐怕也沒有重名的。這個婦人數九寒天的日子來給寺裏捐錢,想來在寺裏也有較為熟絡的尼姑,會否就是那個妙悟?


    柳青進殿找到在此處灑掃的一位尼姑,找她要了兩年前捐功德的名冊,發現除了繆連氏以外,還有一樁案子中的死者名字也在其中。


    她應當沒猜錯,這幾宗案子恐怕都和妙悟有關。


    妙悟此刻所在的偏殿和正殿相接,一麵靠懸崖,除此之外隻有一個門可以出入。


    柳青便讓一個差役守在正殿和偏殿相接的通道裏,另一人守在門口,她自己走進去見妙悟。


    妙悟聽見腳步聲,緩緩睜開眼,見是她走過來,眼中的寒光一閃而過。


    “又來叨擾師太了,柳某是有幾個問題沒想清楚,要請教師太。”柳青向她行禮。


    “阿彌陀佛,施主客氣了,有什麽疑問請盡管開口。”妙悟笑道,眉眼中盡是慈祥。


    “師太可認識繆連氏、陳丘氏、馮林氏這三位?”


    妙悟扣著佛珠的手指一緊:“貧尼心中,隻記得眾位施主的苦,至於名姓,隻是一個俗世的稱號,貧尼不曾掛心。”


    柳青一挑眉毛,這話還真是無可駁斥了。


    “那麽請問師太,最後一次離開公主府,大約是什麽時辰?”


    “貧尼實在記不清,大約是下午某時吧。”


    “那柳某便給師太提個醒,公主府的護衛稱師太是當日申時一刻之後離開的公主府,而公主府的下人記得師太至少在申時便已出了公主的房間,這一刻的時辰裏,師太做過什麽?”


    公主府的護衛最初也說記不清時辰,經她提醒他們才想到,當時有個收泔水的人推車從公主府外那條街經過,臭氣熏天。那收泔水的每日申時起從坊西出發,到公主府外的時候不會早於申時一刻。


    “……貧尼或許是動作遲緩了些,倒並未做什麽特別的事情。”


    “是麽?”柳青冷笑,“不知在公主身上留下血痕,算不算是一件特別的事?”


    “阿彌陀佛,”妙悟眉頭一緊,“貧尼不知施主此話怎講。”


    “那柳某便解釋給師太聽……師太與公主相交甚深,公主將她與情夫之間的事告訴了師太。師太一早知道她情夫那日到來的時辰,而後利用公主的信任,趁她入定之時用她情夫之物將她斃命,而後將她抱上床,蓋上被子,抱著死去的她做顛鸞倒鳳之姿。又故意推倒床旁的小幾,引婢女前來見證這一幕。


    “而後你偽裝成公主,將那婢女斥罵出去,讓婢女深信公主那時還活著,並深信你那時已離開,和公主在一處的是她的情夫。待她們走後,你用某樣利器在公主的胸口留下血痕,再從後門離開。”


    “阿彌陀佛,”妙悟闔上雙眼,掐動手中的念珠,“佛門清淨之地,施主怎可妄言?”


    “好在,”柳青也不理她這一套,“有個婢女膽子大,想趁著公主與情夫交合之事,潛入另一個房間行竊,正好看見師太匆匆走向後門。”


    這自然是沒有的事,不過是她臨時杜撰的。


    妙悟手中念珠飛轉,閉目不語。柳青便起身道:“話已說到這,勞煩師太隨我一同去刑部衙門吧。”


    “阿彌陀佛,”妙悟此時霍地睜開眼,眼角眉尾已盡是煞氣,“施主的話說完了,貧尼卻還有話要說。”


    “哦?”柳青笑道,“柳某洗耳恭聽。”


    她說著便將手伸到背後,朝稍遠處的差役做了個手勢。


    “施主原本可將公主的情夫當作此案凶犯,然而施主執念太深,偏要執著於世俗眼中的真相。貧尼最後勸施主一句。真相與否,其實並不重要,還望施主放下執念。須知一念天堂,一念地獄,若施主還不肯懸崖勒馬,再往前一步便是萬劫不複!”


    妙悟的口氣陡然冷厲。


    “師太所言似是有些道理,不過你殺孽深重,又怎配教人放下執念……”


    柳青話還沒說完,突然嚇得往後一傾,差點摔倒。


    一柄雪亮的匕首劃過她的眼前。


    第73章


    柳青以為妙悟會緊逼過來, 慌忙往後退了幾步,卻不料她隻不過是虛晃一刀。等柳青反應過來,她已經幾步到了窗口,雙手一撐, 飛身而出。


    柳青看得心驚。方才從山下望過來, 那一側是陡崖。


    她扒到窗口往外望, 才發現此地離陡崖的邊緣還有一段距離, 這片地方其實是山頂的一個側凸, 往下稍有些坡度。過了這一片再往下才是真正的陡崖。


    這片地方植被豐茂, 翠冠掩映之間,山壁上隱隱現出一條極窄的小土路,不知通向何處。


    妙悟在這小土路上跑得極快,僧袍在樹間若隱若現。柳青覺得她不像是漫無目的地逃竄, 而是清楚地知道該逃往何處。


    她喊兩個差役從牆外追過去, 自己則從窗口跳出去。


    她們地形不熟, 不知前路的深淺,所以被妙悟越落越遠。


    柳青吩咐其中一個差役速回衙門召集人手。這妙悟看上去頗有些功夫,再加上對地形熟悉,恐怕不是她們三人能輕易對付的。


    她和另一個衙差繼續跟著妙悟的身影在山壁上迂回而下。這裏的小土路說不定可以繞到山脊那側去,若是再往下,能走人的地方就更多了。若是此時不跟緊妙悟, 待她跑到下麵去, 再找她的蹤跡便更不容易了。所以她們還是得盡量跟住她, 至少要大致知道她往哪個方向去了。


    那差役手腳比她利落,跑在前麵。二人呼哧呼哧地跟著妙悟, 起初還能尋到她那身僧袍的影子, 然而追著追著, 她就像一片葉子一樣隱入了密林,蹤跡皆無。


    柳青聽聲音,覺得那差役離她越來越遠,便喊他當心點。然而喊了幾聲,卻一直聽不到回應。


    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一直跟著她的來福見她突然停下不走了,便撲棱了翅膀落到她肩膀上。


    “去找找跑在我前麵的那個差役。”


    雖然妙悟也不見了,但還是那差役的安危要緊。


    來福飛走後,她靠到身後的山壁上細觀四周的景況。


    此山獨一座,山下是一望無盡的黑瓦民居。她的周圍還隱約可見一些能勉強走人的土路,但因為樹木的遮擋,一時難以分辨那些小土路能通向何處。


    她們方才一直在山壁上繞來繞去,雖然走了好一會,但直穿到山頂的距離其實並不遠,若是往下的話,再走一段便可到陡崖的邊緣。


    她自知手無縛雞之力,沒有那差役在,她一人去追妙悟實在太過危險,便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候。來福一會的功夫就飛回到她身旁,卻並沒有什麽好消息。


    那差役就這麽消失了。


    柳青望了望四下鬱鬱蔥蔥的樹冠。要麽是那差役迷路了,且迷路在極隱蔽的地方,來福從空中看不到;要麽他行路不慎,遭遇了不測;又或者,他追到了妙悟,卻被妙悟占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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