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裏已經有幾桌客人, 一家人尋了張幹淨的八仙桌坐下,叫了豆漿、餛飩、油條……


    語清咬了兩口油條,總覺得某處有雙眼睛在注視著她。


    她往四下掃了一遍, 卻又沒發現什麽可疑的人。


    “怎麽了?” 沈延問。


    語清搖搖頭, 大概是幻覺。


    沈延卻對四周留意了些,特別是語清斜後方那兩扇半開的槅扇。


    油條酥脆,豆漿香濃, 餛飩油汁飽滿, 語清把肚子塞得滿當當的才放下筷子。


    沈延見她吃得小臉紅撲撲, 心裏很是高興,讓她和乳娘帶著榆兒先上車去。


    “這裏太僻靜, 你們到前麵那條大路上等我。”


    “……” 語清一怔, 青天白日的,僻靜不僻靜有什麽關係, “那你呢?”


    “我再去買些燒餅、油條, 帶給齊先生。”


    語清覺得他奇怪, 卻也沒多想, 帶著乳娘和榆兒上了車,吩咐車夫往前麵拐到大路上去。


    馬車走了片刻的功夫就到了熱鬧的大路上, 語清卻突然想到方才她在茶館裏感覺被人窺看的事, 沈延莫不是看到了什麽, 自己去查探了。


    她忙讓車夫再回到方才的小路上。


    這條小路的確僻靜, 行人稀稀拉拉的。


    語清從車窗往外望,發現路中央一個穿玄色曳撒戴大帽的人正騎馬走著。


    那人肩寬體長,與沈延差不多高,單手捏著把折扇。他衣著雖普通,騎在馬上卻是器宇軒昂,貴氣逼人,就好像這條街連帶街上的車馬、鋪子全是他家的一樣。


    語清心下一動,這樣熟悉的背影和派頭,還能有幾人。她便讓車夫慢慢跟上去。


    那人的側顏緩緩而現,濃眉、深眼,精致的五官帶著幾分不知因何而生的不屑。


    莫非是他?


    語清不覺間半張了嘴,心裏卻仍不大確定,畢竟她記憶裏的那人沒有這麽重的眉毛,也沒有唇上的那兩撇小胡子。


    她還未叫出口,便發現這條小路上其餘幾個行人突然齊刷刷向她靠攏過來,帶著森森殺氣。


    那人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向其餘幾人擺擺手,他們才又恢複到之前普通行人的樣子。


    “……五爺?” 語清叫停了車。


    她終於看清此人的麵孔,必是朱洺無疑了。


    這麽巧他就出現在此處,方才她感覺到的那道視線莫不是他?


    “……嗯,” 朱洺神色有些尷尬,卻似乎並不驚訝,“……你這是去哪?”


    他這口氣就好像是熟人見麵,隨意問候一下。


    驚愕一過,語清似乎再無波瀾:“五爺真是膽大,皇上遍尋你不到,你自己倒進京來了。”


    她說罷抬手指了指他左側的眉毛。


    朱洺一怔,按她指的位置摸過去,才發現他貼到臉上的刷子眉已經掉了個尾巴。


    他趕緊用力按了按那眉尾:“……前日是我父皇的冥壽,我去了天壽山。”


    這眉毛實在讓人窘迫,他忍不住幹咳了幾聲。


    怎麽如今他與她變成這樣了。當初,他是天之驕子,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而她是他選中的女人,他隻需高高在上地等在那,等她如其他女人一般心甘情願地以身相許。


    如今,她是堂堂正正的三品誥命夫人,他卻成了落魄不能見光的廢王、朝廷在錄的欽犯,連片假眉毛都來湊熱鬧讓他難堪。


    語清點點頭,心裏卻震驚於他敢私闖天壽山皇陵。先不說他究竟有沒有混進去,這膽子也太大了。


    “這是……你的孩子?” 朱洺不知該說點什麽,下巴指了指她懷裏抱著的榆兒。


    他偷偷祭拜了父皇之後,原該趁早回去,可是又覺得來都來了,不如再看看她。他今早等在沈家附近,發現他們一家三口上了車,便一路尾隨過來,看見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用早飯。她似乎還挺愛吃那些東西,粉腮鼓鼓的,櫻唇上掛著晶亮的油脂。


    “是啊。” 語清應了句,並不多說。


    “哦……那,那沈君常……”


    他本想問他待她如何,卻又覺得沒什麽可問的。沈延瞧她的眼神簡直能拔出絲來,同為男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五爺,京裏各處都是錦衣衛,你當心吧。”


    語清神色平靜,說罷便不再看他,喚車夫掉頭走了。


    朱洺看著沈家的馬車輕快地離去,覺得心裏悶了一樣沉甸甸的東西,吐也吐不出,甩又甩不掉。


    他頗為不屑地“嗤”了一聲。今日他有些不像他自己了。


    散在周圍的隨從都在等著他的號令,他拉了拉大帽的帽簷,策馬往前。


    這輩子他後悔的事已經足夠多,不想再添一樣了……


    語清的馬車走到這條窄路的路口,見沈延已經在路邊等著了,手裏也沒提著什麽油條。


    “你方才是不是早發現了朱洺?”


    他上車之後,她問他。


    沈延搖頭:“其實沒有。我在茶館裏裏外外轉了一圈,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和你說話了。”


    語清點點頭,不再說什麽。


    沈延拉過她的手,握到手心裏……


    這一年秋,吏部尚書黃岑辭官卸任,都察院都禦史嚴學治調任吏部尚書,這便空出了一個都禦史的位置。


    嚴學治向皇上舉薦沈延升任都禦史一職,刑部尚書孫堅複議,皇上欣然下旨,沈延一個月後將升任正二品的都禦史。


    三品與二品雖隻相差一品,這一品於許多官員而言卻是一輩子難以逾越的鴻溝。沈延不到而立之年便執掌都察院,可謂意義非凡,除了位列九卿之外,他離躋身內閣隻有一步之遙。


    朝臣們看得清楚,如今內閣隻有四人,而沈延還如此年輕,以皇上對他的賞識,他成為閣臣隻是早晚的事。


    所以,沈延升任前的這一個月,沈家已經門庭若市。沈延明白眾人心思,卻又素來不喜歡應酬,好不容易捱到休沐,一大早便帶著語清出門去爬香山了。


    香山並不陡峭,夫妻二人攜手爬到山頂後隻歇息了片刻,便接著往山下走。


    山路曲回,層林盡染,一陣秋風拂來,緋紅的葉子便飄飄而落。


    二人恍似穿梭於綺麗的霞霧之間,好不愜意。


    她們行至半山腰,卻聽不遠處傳來稚嫩清脆的童聲。


    “……爹爹,慢些!”


    一個六七歲尚未留頭的小姑娘正仰頭朝高處的涼亭叫喊,她小小的手裏抓著幾個鬆果,腳邊還躺著一堆大大小小的鬆果。


    那小姑娘皮膚白皙透亮,一身淡青色的小衫、燈籠褲襯得她清嫩如水蔥。


    “如何能慢些?” 涼亭裏一個與沈延差不多年紀的男子笑道,“這些鬆果若是旁人打來的拳腳又或是朝你射來的箭矢,你也能叫他們慢些?”


    他說罷,又從手上取了鬆果朝那小姑娘一個接一個地丟過去。


    小姑娘皺著眉在下麵左躲右閃,有時還用手接住幾顆,她餘光見沈延、語清二人走近,稍一走神,就亂了節奏,身上、腿上挨了好幾記鬆果。


    “哎呦——爹爹!” 那小姑娘氣得把手裏的鬆果一扔,原地直跳腳。


    她爹爹卻沒空與她說話,而是將手中的鬆果全都拋到腳邊,在涼亭裏向沈延行禮。


    “這位可是沈侍郎沈大人?”


    沈延和語清原是在看那小姑娘,此時才仰起臉看涼亭裏的人。


    此人聲如洪鍾,身材魁梧,臂長腿長。他見沈延似乎想不起他是誰,便用手一撐涼亭的圍欄,飛身落到夫妻二人麵前。


    鬆江布的直裰飄起側擺,他如此壯碩的一人,落到地上卻好似落葉一樣,聲息皆無。


    “下官在武昌衛任職時曾有幸得見沈大人。”


    沈延恍然想起此人,他在湖廣任上的時候是見過此人的,因是同姓,對沈望這個名字也有些印象。


    “原是沈將軍,失敬失敬。”


    沈望將那小姑娘招呼過來,讓她給沈延和語清行禮。


    “小女青嵐見過沈大人、沈夫人。”


    小姑娘雖是女孩兒,卻行了揖禮,一雙杏眼顧盼神飛,字字出口如熱鍋炒豆子,鏗鏘清脆。


    夫妻二人的目光全被這小姑娘吸引,沈望卻走近兩步想和沈延單獨說幾句朝堂上的事。


    語清便主動招呼那個叫青嵐的小姑娘到一邊去說話,留他們兩人在此。


    “姐姐你來得正好,我有好東西分你。”小姑娘見她爹爹不在,立刻改口叫語清姐姐,還興奮地拉著她的手跑到前麵一棵棗樹下。


    那棗樹下躺著兩張弓,一簍羽箭,沿著樹幹還垂下一根粗粗的麻繩。


    她踮腳一拉那繩子,一捆山禽便掉落到地上。山雞、麻雀、鴿子……加在一起有四五隻。


    “這隻肉多,送給你!” 她彎腰撿了那隻毛色豔麗的山雞遞給語清。


    語清低頭一看,那山雞還活著,身上插著半隻箭,濃血從箭傷處不斷湧出來。


    須臾間,眼前黑霧泛起,語清覺得腳下虛浮,趕緊蹲下身來。


    青嵐見她麵色慘白,眼睛開開合合,趕忙將山雞丟到遠處,探出細小的手指壓她的人中。


    “姐姐,你是不是有血暈的毛病?”


    語清說不出話,不住地點頭。


    “你別想那血,你看我的。”


    小姑娘話音未落,已經跑到樹下取了羽箭和一張小軟弓,又快步跑回她身邊搭箭張弓。


    樹梢的棗子一顆一顆地被她射下來,例無虛發。才一會的功夫,棗子落了一大片,


    語清瞧得發愣,眼前的黑霧漸漸散盡,腳下也不再虛浮。


    原本立在遠處的沈延發現語清蹲在地上,趕緊跑過來,然而語清除了額上見了細汗以外,似乎並無大礙。


    小姑娘的爹爹也跟著跑過來,幾人又寒暄了幾句便作別了。


    語清、沈延又往山下走了一陣,沈延看語清腿乏了,便將她背到背上。


    “我的血暈症好像輕了許多。” 語清摟著他的脖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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