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想到這些,忍不住悄悄笑了起來。


    她?想:就這麽多力量,這麽多驕傲,這麽多愛足夠了。足夠她?在這個?冰冷的世界熱切地活著。


    可是她?錯了。


    大雨不止淋濕了她?的衣服與頭?發,更淋濕了她?的餘生。她?不明白為什麽美好的未來好像沙子建的城堡,連一個?海浪都抵擋不住。


    冬星的回憶有多美好,她?在墜落以後就多不願意回去。她?走進那個?小小的房間,便能看見幹淨的自己的幻影。雖然維恩一遍又一遍地對她?強調“不是你的錯,你有什麽好羞恥的?”可她?所受過的教育和她?遇見的人還有她?二十年不到短短的人生經曆都告訴她?:她?髒了。


    “凡殺不死我的都將?讓我變得更強大。”不,對她?來說不是。她?還活著,那這殺不死她?的一切都會成?為她?的噩夢,在她?未來的每一個?深夜清晨折磨不休。她?會害怕別人的眼?光,害怕深邃的巷子,害怕雨天,害怕觸碰,害怕有人說喜歡她?然後傷害她?,她?怕這怕那,她?該如何回到從前?的生活中去?


    肩膀上的血還在流,木板上的刺紮進了手掌,破碎的裙子遮不住小腿,嘴角腫著,冰冷的風將?疼痛都吹走了,她?逐漸冷靜下來。


    金不知何時又從昏迷中醒了過來,那一下竟沒有將?他殺死,他拍著鐵門嘶啞著哭求著:“梅林,求求你,我知道錯了,我再也,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會欺負你了……”


    梅林好像沒有聽?到,草料倉庫雖然離莊園中心較遠,但?如此大的火勢,恐怕沒有多一會就會被發現。


    “梅林,求求你……我不想死……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求你救救我……”


    金的聲音越來越弱,伴隨著無力慘叫和劇烈的咳嗽,好像火已?經燒到他的身上。終於在最後一聲輕微的拍門聲中,歸於安靜。


    一陣冷風吹來,梅林悚然一驚,好像突然從夢裏驚醒,驚恐萬分地起身回頭?看著緊閉的鐵門,滾滾濃煙從門縫中湧出。


    “金?”梅林顫抖起來,她?恨他恨得要死,可當人真的死在她?的麵前?,善良卻又占據了情感?的製高?點。她?那一板子打下去,全憑著憤怒的後勁,而現在冷靜下來,自責和懊悔糾纏在心。


    我殺人了?梅林跌跌撞撞地撲到鐵門口,去抬上麵的門栓,鐵被燒的通紅,她?剛一碰到就被燙得鬆開手。


    我殺人了!梅林不管不顧地抓住鐵門栓,手上被燙出血泡,試圖將?它抬起,一隻白淨的大手卻突然出現按住門栓,另一隻手握住梅林的兩隻手腕,微微一帶,將?她?摟進懷裏。


    “維維……”梅林抬頭?看見熟悉的下頜線,“金還在裏麵……”


    “我知道。”維恩好像不怕燙似的,動作很快地將?門鎖複原成?平日裏鎖上的模樣,聲音冷靜。可他手上收不住的力道和胸膛中狂亂的心跳聲出賣了他。  梅林一下意識到他在做什麽,瞪大了眼?睛掙紮起來想要去開門:“維維!他要死了!”


    “我知道!”維恩失控地大吼道,猛地低頭?,梅林終於看見了他的臉。俊美的臉龐被火光照亮,綠色的眼?睛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黑色,眼?神決絕帶著瘮人的光亮。嘴角顫抖,眉頭?緊皺,脖子上青筋爆起,好像方?才的冷靜下隱藏著沸騰的熔岩,如今噴發出來。


    “我不是真的……真的想殺他……”梅林的肋骨被維恩的胳膊勒得生疼,她?垂下身子,哭了起來。  維恩隔著布料纏上最後一道鐵鏈,拉緊,然後用滿是血跡的手掌托起梅林的臉,手指抹去她?的眼?淚,卻將?碳灰弄到了她?的臉上。維恩冰冷的額頭?與她?相抵,努力放緩聲音:“別傻了梅林!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們隻能這麽做!如果現在心軟,到時候死的就是你了!你不僅會被指控謀殺,你害怕的那些事也將?公之於眾!所有人都會知道!”


    維恩的話聽?不清楚,耳邊火焰燃燒的聲音太過嘈雜。


    “可……”梅林還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最後隻能淚眼?婆娑地開口:“……都是我的錯……”


    維恩鬆開手,梅林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抬頭?看著昔日的同伴此刻麵目猙獰,歇斯底裏:“你為什麽要同情他?你多可憐可憐自己!你看看你現在什麽樣子!他就是個?人渣,死便死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威脅你了,你不用害怕了!”


    “為什麽要哭啊,梅林?”維恩壓低聲音,重?又蹲下身子,眼?神瘋狂,他有兩世的記憶,就有兩世的仇恨,此刻隻覺得非常過癮,同時心裏又有無限的荒涼,火光照亮他的睫毛上的淚珠,他的聲音哽咽,但?嘴角還帶著笑:“你不用再覺得自己髒了。他死之後,你就幹淨了!你就自由了!”


    “梅林,你的生活又可以重?新開始了!”


    梅林被他癲狂的樣子嚇到,又被他話裏的未來所蠱惑,鐵門上傳來一聲拍打,兩人動作一致地看向鐵門。


    “維……”金怨恨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維恩有些厭煩地瞥了一眼?,然後沉默著抱起梅林往宅子的方?向跑去。


    “著火了!著火了!”


    伴隨著幾聲響亮的呼喊劃破深夜的寂靜,莊園各處的燈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


    接著是驚呼聲,腳步聲,議論聲,命令聲,仆人們慌亂地衝出房門,然後愣住,看著被燒紅的天空。


    維恩將?梅林抱回房間後,又翻窗戶出去,渾水摸魚地匯入救火的仆人之中。他從一個?男仆手裏接過水桶,一轉身,就和倉皇趕來的安塞爾對視。


    安塞爾還穿著月白色的寬鬆睡衣,長發披散著,逆著人群搜尋著什麽。看見他,安塞爾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眉頭?微微展開,似乎鬆了一口氣。


    “維恩!”安塞爾剛想擠開擁擠混亂的仆人們,朝他跑過來,就看見維恩躲閃地移開視線,低下頭?,一扭身消失在人群中。


    之後無論過去多少年,維恩始終記得這個?充斥著火光的夜晚,這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


    可笑安塞爾還在思索著盡自己的力量將?他推向更高?的平台,他自己卻已?經跳進漆黑的深淵回不了頭?。


    他會永遠記得,他從睡夢中驚醒,然後走出宅子大門。空氣中傳來火焰與灰燼的氣息,幹燥,嗆人。


    他一陣惶恐,心有所感?似的順著煙味向前?奔跑,穿過一片樹林後,猛地抬頭?,看見熊熊燃燒的草料倉庫和倉庫門前?抱著膝蓋哭泣的瘦弱少女。


    火焰燒著了天空中純黑的帷幕,燒紅了星星,燒盡了雲彩。


    現在是深夜,離天亮還有好長時間。


    火光卻燒出了一個?黎明。


    維恩駭然無比地看著,血液冰涼,幾乎要腿軟跪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道。


    他布置的一切都晚了一步,一場猝不及防的大火將?他所有的退路也燒完了。


    衝天的火光將?他照成?一個?純黑的驚恐的剪影,他有一個?錯覺,他的靈魂好像也隨著劈啪的火焰燃燒的聲音蜷曲著化為灰燼。


    他愣了好久,拳頭?握得緊緊的,眼?神越來越堅定,最後竟然慢慢站直了身子,就這麽看著。  燒得好。


    他滿目蒼涼地想著。


    第44章 維恩(四十四)


    安塞爾趕到的時候, 大火已經燒了快一個小時,倉庫的窗戶被火光映成金色,鐵門溫度很高, 冷水潑上去刺啦作響。所幸草料倉庫單獨建在?莊園的一角, 火勢被限製在?了這裏, 沒有繼續擴大。


    安塞爾用手掩著口?鼻, 嚴肅地看著剛從床上趕過來的倉管, 空氣中的燃燒物顆粒讓他呼吸不暢:“裏麵還有人嗎?”


    “……可能有……”倉管汗如?雨下, 還沒從酒醉與睡眠中清醒過來?。


    “那個門上的鎖是你?鎖的吧!你?沒有檢查過就鎖門了嗎?”安塞爾的聲音帶了幾分怒意。


    倉管一下跪了下去, 理應是他每天例行檢查完之後統一鎖門,但是他偷了懶,將這些事交給?各個倉庫負責的人去做。他不好解釋, 隻?能顫抖著開口?:“或許, 金還在?裏麵……”


    “金呢?!有沒有人看見他?”聽到這話,來?不及追究倉管的失職, 安塞爾回頭大聲詢問, 目力所及仆人俱是迷茫地搖搖頭。


    這時一個和金熟識的馬車夫怯生生地舉手:“一直就沒有看見他,房間也沒人……”


    安塞爾眼神?一凝, 知道大事不妙, 轉身向倉庫跑去,邊跑邊大聲喊道:“準——”


    他腳步一頓, 話還沒說完,好像被煙氣嗆了個結實, 捂住胸口?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雖然經過多年的休養, 哮喘已經幾乎痊愈了, 一些劇烈的運動也可以做並且有能力做得很好,但他的呼吸係統還是有些脆弱, 很容易受到刺激。


    好不容易順過來?了氣,他抬起頭,向前踉蹌了一步,又想?開口?,突然被摟住腰抱進懷裏,同時被冷水浸透的毛巾覆上他的口?鼻。


    安塞爾咳得生理眼淚都流了出來?,一雙眼睛紅紅的偏頭看向維恩,維恩心?頭一顫,自責心?虛無以複加地鬆開手,想?要再次跑開,卻被安塞爾扣住手腕。


    “準備開門。裏麵還有人。”安塞爾緊緊抓著他的手腕,頭靠在?他的胸前,從毛巾裏呼吸一些濕潤幹淨的空氣,聲音嘶啞。


    維恩情不自禁地想?用手指捋起他被眼淚粘在?眼角的發?絲,卻在?觸碰到的前一秒,看見自己掌心?被燙傷的痕跡,頓時瞳孔一顫,在?安塞爾睜開眼睛的瞬間,握緊拳頭藏在?了身後。


    “準備開門!可能還有人困在?裏麵!”維恩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大聲重複起安塞爾的命令,向前走去,安塞爾跟在?他的身邊,和他貼得很近,像是在?為他的指令撐腰,也像是怕他再次逃跑。


    外麵的火已經基本撲滅,幾個膽大的仆人帶上厚厚的手套準備上去解開鎖鏈。


    “開門的時候小心?一點,可能會有回燃,導致熱浪衝出來?。”安塞爾囑托他們,然後又回頭吩咐:“水泵加壓,隨時準備滅火。”


    安塞爾的聲音冷靜堅定,有條不紊,給?人一種安心?的力量,但他的手掌滾燙濕潤,緊緊卡住維恩的手腕,因為咳嗽導致加速的心?跳順著脈搏傳遞給?維恩。


    維恩在?火光之中偷看了他一眼,安塞爾的側臉像以前無數次擋在?他麵前時那麽莊重,隻?是此刻眼角的淚痕平添幾分憐憫慈悲。


    如?果不是審判將至,維恩真的想?親吻那雙抿著的堅毅嘴唇,可現在?他隻?能轉頭看向倉庫的門口?。


    他確信金聽見他和梅林談話的聲音,他是共犯,兩個人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如?果暴露,一切都完了。


    隨著一聲轟響,倉庫門打開,果真爆發?了一陣熱浪,煙氣散去,露出門口?匍匐的隱約的人形。


    安塞爾還沒看清,維恩已經甩開他的手,衝了進去。


    煙霧一下迷住維恩的眼睛,他低頭隨手摸到一塊燒塌的木板掀翻出去,梅林告訴他她打了金一板子,必須要偽造出著金是被砸傷,而不是被打傷的假象。


    燃燒過的木炭灼傷他的手掌,蓋住之前的燙傷,這一次他毫不掩飾地發?出幾聲慘叫,並不是他的演技好,相反他真的痛得兩眼一花,之前破裂的血泡又被高溫一燙,頓時血肉模糊起來?。  “維恩!”安塞爾聽見他的聲音,心?疼極了,嘶啞地喊道,跑了過來?,還沒靠近門口?,就聽到維恩的大喝:“別過來?!”


    接著白煙之中看見維恩揪著金的領子將他慢慢拖出來?。周圍的仆人一擁而上,從維恩手裏接過傷員,維恩一鬆手就脫力地坐到地上,早已等候的醫生簡單一檢查,抬起頭:“快,抬上車,還有心?跳。”


    還有心?跳……


    維恩心?髒狂跳,幾乎要暈過去,他咬緊牙關,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安塞爾想?扶他,卻被推開,月白色的襯衫上心?髒的位置留下一個紅色的血掌印。


    維恩眼睛裏全是血絲,手上的傷口?不停地滲著血,步履搖晃,耳朵裏什麽聲音也沒有,一片寂靜,眼裏醫生的馬車無限放大,亮如?明星。


    醫生從馬車廂裏探出頭,大聲道:“來?個人幫幫忙!最好能管事的。”


    維恩眼睛一亮,快走幾步,用傷痕累累的手扒住車廂門:“我來?幫您。”


    醫生看他很年輕,不相信他能管事,但旁邊幾個認識的老仆人聽見他的話,都默默地退後一步,動作有些恭敬。


    “那你?上來?。”醫生點點頭,又鑽了回去。


    維恩垂著眼睛爬上車廂,冷淡地看了一眼看不出原樣?的金,很難說他現在?心?裏想?的是什麽。


    馬車動了,他搖晃了一下,餘光瞥見不遠處管家扶著安塞爾,安塞爾弓著身子好像在?咳嗽。


    他一把抓住車廂邊框,用力之大,橫木上染上一抹豔紅,可他的心?流的血卻更多,痛如?刀割。


    空無一人的診療室裏,醫生去拿呼吸機,維恩坐在?病床前,雙手垂下,低著頭,和床上的金放在?一起看,就好像石像與屍體。


    金嗆咳了一聲,似乎是醫生方才?的急救有了些效果,也可能是壞人就是能活很久,他又有了微弱的氣息。  維恩的歎息反而比他的呼吸還弱,痛苦地捂著腦袋,手上的血跡與碳粉抹在?漂亮的臉蛋上,喃喃道:“……為什麽你?這都沒死掉……”


    金辨認出他的聲音,眼皮動了動,嘴唇也動了動,微不可聞地重複:“……恨……”


    診療室寂靜得可怕,哪怕是這麽小的聲音,維恩也聽到了。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突然嗤笑了一聲:“你?是真的蠢,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說些好話。”


    他挺起身子好像突然放鬆了似的,神?色疲憊地靠在?椅背上,呼出長長一口?氣,眼神?盯著天花板上被黑色蟲子圍繞的日光燈。


    一直看到閉上眼睛,會有燈形狀的藍紫光,這才?轉過頭彎下腰貼到金的耳邊:“隨便吧。”


    “下輩子,做一個好一點的人吧……”維恩的聲音輕柔無比,嘴角咧開,笑意卻不及眼底。


    金的手指動了一下,試圖睜開眼睛,卻感到本就困難的呼吸變成幾乎不可能的事。


    他隻?能聽見維恩自嘲的聲音:“哦對,我忘了,這已經是下輩子了……”


    什麽意思?可他根本開不了口?,體內最後僅存的氧氣被血液勻速瓜分,世界重又墜入黑暗之中。  “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導致的窒息死亡。”醫生取下聽診器,歎了一口?氣,麵前的漂亮仆人低著頭,被嚇著似的一直顫抖。


    醫生拍了拍維恩的肩膀,維恩猛地抬頭好像受驚的小動物,眼神?濕潤如?同晨間薄霧籠罩的森林,晶瑩的淚珠掛在?長長的睫毛上,臉色蒼白,嘴巴鮮紅。


    “嚇壞了吧……”醫生是個老紳士,維恩十九歲,在?他眼裏還是個孩子,難免生出幾分憐愛之心?。“屍體待會會有人來?處理,你?手上的燙傷,我幫你?包紮一下吧。”


    維恩乖巧地伸出手,醫生細細清理著其中的碳粉與木屑。醫生沒有很在?意,他見過太多莊園裏死去的仆人,生老病死是正常的,而窮人似乎更頻繁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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