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爾點點頭,很自然地開?口:“他應該是用英文寫?的, 你可以讀吧?如果看不懂的話可以來問我。”說?著遞上來切開?火漆專用的小刀。


    維恩打開?信封, 認真讀完,一抬頭安塞爾已經?在?工作了, 壓根沒有?問他信裏寫?了什麽的意思。


    這種信任一方麵讓維恩心裏暖暖的, 另一方麵又?有?些不安。


    維恩主動開?口:“希金斯伯爵說?老伯爵前些日子罹患胃癌,幸好?遇到了新?的手術方案, 現在?已經?康複, 主持手術的醫生?將要來我們這裏進行學術交流,他也會陪同, 希望能與我們見麵。稍後他會發?送正式的拜訪貼到艾姆霍茲莊園。”


    他說?這些的時候,嘴角忍不住帶著欣慰的笑容, 他雖然為希金斯提供了一個解決的思路, 卻隻是一個大概的方向, 他甚至連謝恩貝爾姓什麽都不知道,更何況希金斯是否記住他說?的話並且當真也是不定數, 現在?聽說?老伯爵已經?脫離危險,康複了,他心裏的一個重擔也算是卸下了。


    希金斯回國後,他就沒有?收到那邊的消息,想來就是一直在?處理醫院的事項。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安塞爾也是由?衷地高興,“雖然我對醫學不了解,但這項手術要是也能在?英國推廣開?來就好?了。”


    他頓了頓,心血來潮地提議:“我還沒去過霧都醫院呢,今天下午沒事,替他們先?參觀一下吧。”


    安塞爾這話說?得一點也不誇張,像他這種貴族都是有?自己的醫生?的,偶爾遇到大一點的問題,也會有?醫生?專門趕來。


    維恩也很少去醫院,通常從小販那裏買點藥膏藥劑,再嚴重些便去藥店問問藥師就能應付生?活中?的一應小病了。


    前世倒是去過一兩次,他捧著借來的錢走進去,然後被推來推去,拽來拽去,拿著各種看不懂的單據,白褂的醫生?沒見到幾個,錢包已經?空了。


    終於他還是從其他病人那裏聽說?了治愈的可能性?,隻是一時半會他也付不起,便帶著空空如也的錢包和被希望略微填滿的心,向家裏走去,路上還用皮夾給小孩們換了幾塊糖糕,給姐姐買了一根頭繩。


    他到家的時候,已經?沒有?像小狗一樣奔出來迎接他的小孩們,打開?門,昏暗的室內,小狗們蜷縮在?媽媽身邊,肚子裏發?出呼嚕呼嚕的可怕悶響。


    維恩將他們叫醒,有?時太長?久的睡眠並不是好?事,它和死亡或許隻有?一線之隔。顏杉艇


    將糖糕分?下去後,維恩坐在?床邊幫姐姐綁頭發?。


    曾經?那頭烏黑蓬鬆濃密的長?卷發?,此時稀疏無比,維恩綁了三道依舊嫌鬆,眼淚就流了下來,他咬著嘴唇忍住哭聲,慢吞吞地綁上第四道。


    孩子們專心地啃著糖糕,卻沒嚼幾下就累了,非得喘一會才?能繼續吃。


    “要是奈奈那天嫁出去就好?了。”珀莉輕輕摸了摸奈奈的頭,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絲抱怨還是遺憾。


    “他們不會給她治的。”維恩沉聲回道,有?些無助地揪著自己的頭發?。“治病的錢夠他們再買幾個媳婦了。”


    珀莉沒有?說?話,眼神放空,發?起了呆,維恩瞥見奈奈嘴角沾著一小塊糖糕屑,有?些鬼迷心竅地偷偷伸手撚住,慢慢地遞到嘴邊。


    “啪”,一個不算響亮的巴掌,珀莉甚至沒有?力氣打他。


    維恩回過神來,臉頰紅了一片,愣愣地看了眼被打掉的糖糕屑,姐姐的眼睛紅紅的,聲音發?抖:“你不想活了嗎,會傳染的。”


    維恩怎麽會不知道,他隻是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沒有?吃甜的了。  太苦了。


    什麽都是,太苦了。


    霧都醫院還是和前世記憶裏一樣,牆體老舊,內裏狹小,各類病人行色匆匆地一臉茫然地走來走去,好?像一瓶泥水中?混亂沉浮的雜質。


    因為提前預約,副院長?親自出來領路,為他們介紹各個科室和醫院布局。


    維恩跟在?安塞爾身後,憐憫的目光控製不住地落在?周圍看著他們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屬身上,他們神情呆滯惶惑,淒淒慘慘,可怖如鬼影。


    維恩害怕醫院,好?像一進去,人生?的全部希望就此易主,隻能寄托在?素未謀麵的醫者身上。  他正想東想西,突然在?人群中?看見一個熟悉的臉龐:黑色的卷發?,寶石般明亮的碧綠眼眸,精致的麵容。


    維恩愣了一下,被旁邊路過的病人撞了一下,安塞爾正和院長?一起觀察護士配藥水,突然回頭看見維恩落在?了身後。


    維恩心思全在?姐姐為什麽會出現在?霧都醫院,對上安塞爾詢問的目光,隻能勉強地擠出笑容:“少爺,我去下廁所。”


    安塞爾點點頭,院長?細心地為他指出具體位置。


    維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然後轉頭朝著反方向快步走開?。


    院長?露出疑惑的神情看向安塞爾,安塞爾眼裏閃過一絲擔憂,隨即又?淺淺地笑了笑,將注意力放回了藥水之中?。


    維恩跟過一個轉角,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又?倒回去看了看牆上的牌子:


    傳染科。  維恩的心猛地一沉,臉色也沉了下去。


    珀莉此時戴上了兜帽拉著同行的法拉麵對著牆站著,法拉佝僂著身體,臉色蒼白,戴著擋麵的口罩,小聲道:“我剛剛,好?像看見你弟弟了……”


    珀莉心虛地回頭張望了一下,那個容貌豔麗的青年在?人群中?十分?顯眼,但好?像找錯了地方,跟著人流去了另一邊。


    珀莉鬆了一口氣,拉著法拉的袖子跟上排隊的人,法拉看上去猶豫不決:“真的,真的不要告訴維維嗎?”


    “告訴他幹嘛?”珀莉擺擺手,“這件事我能做主的。”


    “是嗎?”壓低的陰沉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邊。


    珀莉一抖,猛地轉身,那張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臉正帶著怒氣,漂亮的眼睛微眯著,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跟我來。”


    話音剛落,他一把?拽住珀莉的胳膊,想要將她拉到樓梯間說?話。


    珀莉吃痛,“哎呦”了一聲,法拉慌亂地伸手想要拉一下珀莉,口中?解釋道:“不怪莉莉,都是因為我……”


    她的話沒有?說?完,維恩突然回過頭,冷著臉瞪了她一眼。


    法拉沒想到從小住在?隔壁的漂亮弟弟竟然會露出這麽凶狠厭惡的表情,瞬間渾身的血液都涼到了極點,無力地鬆開?手,本就被病痛折磨的苦不堪言,此時更是心如死灰。


    她在?原地發?了一會呆,還是鼓起勇氣跟了上去。


    維恩可能真的是氣壞了,手上的力道也沒有?分?寸起來,珀莉被他的神情嚇到,也沒有?掙紮,被一路拉進樓梯間。


    帶上門,維恩甩開?她的手,壓低聲音吼道:“我是不是警告你無數遍,你是不是也答應我的?你需要錢就和我說?,我一定想辦法給你弄來,隻有?一個要求,絕對,絕對不能去賣血。”


    “我沒有?啊!”珀莉很莫名其妙,一年多前弟弟突然從莊園跑回家,好?像瘋了一樣抱著他們又?哭又?笑的,弄得姐夫都不好?意思地找了個借口站在?門口,防止把?鄰居引過來。


    等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維恩把?她拉到廚房再三詢問有?沒有?偷偷賣血,那個時候珀莉甚至都不知道這是幹什麽的,還以為弟弟幹了什麽不好?的事揪著他的耳朵教訓了一頓。


    “我們家以後會很有?錢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好?的。”珀莉還記得維恩當時眼裏的光彩與自信,“沒有?必要透支自己的健康。”


    維恩掏出口袋裏所有?的零錢,全部塞在?珀莉圍裙的兜裏:“都拿去買黃油和肉,我想吃你做的肉餅了。”


    珀莉想說?今天又?不是什麽節日,沒有?必要這麽奢侈,卻發?現剛正常了一會的弟弟又?紅了眼睛,努力扯著嘴角笑了笑:“就當是慶祝我回來,好?嗎?”


    珀莉心一軟,真的去買了好?多肉與黃油,姐夫看見了什麽也沒說?,默默地吃著,大家都吃了很多,香得晚上都舍不得睡覺。


    珀莉知道弟弟好?像對這個有?執念,很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你聽我說?,我沒有?。”


    “你騙我。”維恩關心則亂,連姐姐的話也不聽了,“你沒有?你為什麽會來這裏?你沒有?你又?為什麽和法拉混在?一起?”


    法拉大他們好?幾歲,是他們的鄰居,也很窮,但是人很靈活,上一世就是她不知從哪打聽了一條賣血的途徑,拉著珀莉一起,結果雙雙感染了乙肝。等珀莉的病重得掩瞞不下去的時候,維恩才?想起這個人來,一打聽,早就不知道什麽時候病死了。


    維恩恨得不行,又?忍不住地滿心悲涼。


    現在?一聽到法拉那句“都是因為我……”,維恩的頭都要炸了,第一反應就是她是不是又?拖姐姐下水了。


    珀莉很聰明,一下就聽出維恩的言下之意:“你知道法拉是什麽病對吧?你還知道她是怎麽得的,那你有?什麽辦法嗎?”


    維恩覺得她扯開?話題,嘴唇抿著,珀莉趕緊繞回來,眼神真誠:“我真的沒有?,我是陪她來的,她畢竟是我們鄰居,她家裏又?沒有?管事的……”


    維恩皺起眉頭:“那你為什麽躲著我?”


    他話還沒說?完,自己就明白過來了,愣愣地開?口:“……你替她付的醫藥費?”


    珀莉點點頭,有?些緊張地摳著手指。


    維恩用力呼出一口氣,忍不住原地打轉,壓下心中?劫後餘生?的狂喜。


    珀莉以為他還在?生?氣,很沒底氣地小聲道:“這件事,我也沒跟你姐夫說?,法拉孤苦伶仃的,又?得了病可憐死了,我問過了,隻是普通的接觸是不會傳染的,你待會態度好?一點,別像剛剛那樣,把?人嚇壞了的。”


    維恩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後的門悄悄打開?,法拉畏縮地站在?門外,她知道光是她們從鄉下到霧都中?心做的那輛車子的車費都不是一筆小錢,生?怕這對姐弟因為自己而產生?隔閡。


    維恩看著她,又?想起姐姐前世虛弱憔悴的模樣,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等我丈夫從蘇格蘭回來,我們會還的……你們不要吵架……”法拉怯怯地說?。


    維恩對她的丈夫是生?是死抱有?懷疑,畢竟兩世都沒有?見到過對方,甚至從法拉透露的消息來看,這個天真的女人或許是把?另一個男人酒醉後隨口的話當了真,而對方早就在?一夜風流之後揚長?而去了。


    維恩沒有?戳穿她的美夢,輕聲道:“不還也沒事,治病最重要。”


    法拉執拗地搖搖頭,滿臉感激地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拉住維恩的手道謝。


    維恩條件反射地避了一下,動作之大與突兀讓三個人都愣住了。


    “維維!”珀莉有?些不敢相信,眼神失望,語氣很嚴厲。


    法拉訕訕地收回手,藏進鬥篷裏,好?像很受傷似的低著頭。


    維恩結結巴巴地不敢抬頭:“實在?是對不起,工作所迫,不敢馬虎……”


    “也是……”珀莉一下就想起來維恩還要伺候貴族少爺,連忙轉身安慰起了法拉。


    維恩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放在?珀莉的提包中?:“姐姐,我是陪少爺來的,不能離開?太久,如果錢不夠這裏還有?,隻是你們會自己看醫生?嗎,需不需要我去請假?”


    珀莉表示自己可以搞定,維恩這才?匆匆地離開?,走的時候,神情有?些恍惚,甚至還有?些自我厭惡。


    維恩當然知道不會通過接觸傳染,前世他背著小侄子去了幾家小診所,結果對方一聽是乙肝,便嚇得連連擺手,一邊嘴裏低估著“治不了,等死”,一邊又?埋怨他們把?病毒帶了過來,用掃帚將他們推出去。


    維恩氣不過錘著門大喊:“你算什麽醫生?,連通過什麽傳染都不知道!我帶了錢的,憑什麽不救我!”


    他錘了幾下,聽到裏麵傳來惡毒的咒罵聲,他的臉一下紅了,又?羞又?怒,撿起地上的磚頭就想向那個緊閉的大門砸去。


    “舅舅……”耳邊傳來微弱的童聲,維恩一下收了聲音,蹲下身子,認真傾聽。


    “算了……”小手緊緊揪住維恩的皺巴巴的領子,滾燙的淚水與鼻涕流進維恩的衣服。“我想回家了……”


    維恩好?像吞了滾燙的鐵塊,從嗓子一路痛到心口。哪裏還有?家,姐姐,姐夫,還有?其他孩子都走了。他背上的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人了。


    “沒事的,洛洛,這個醫生?一看就什麽也不知道,舅舅帶你去找更有?本事的醫生?,我們把?病治好?……”


    “不想……不想再找醫生?了……”洛洛將眼淚鼻涕都擦在?維恩身上:“想回家……”


    維恩沉默了一會,站起來,吸了吸鼻子,仰著頭笑了:“好?,我們買個糖糕就回家!”


    他慢慢地向前走,一直向前走,遇到死路就拐彎,然後再向前走。


    家早就被拆了,知道的診所也都跑遍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哪了,就這麽漫無邊際地走著。


    洛洛時醒時睡,每次醒來都迷迷糊糊地問他:“還有?多久到家?”


    維恩都會告訴他:“快了。”


    他們走了很久,景色漸漸陌生?起來,天上的太陽臨近落山,洛洛又?醒了過來,嘶啞著問:“還有?多久……能回家……”


    維恩哽咽著,眼淚落到地上,然後又?被破洞的皮鞋踩過:“快了。”


    “舅舅,騙人……”


    維恩突然覺得好?累,背上的孩子一下變得沉重無比,好?像化?作了一團肉塊,扒不住他的肩膀,向下滑去。


    維恩佝僂著背,又?往前走了好?久,直到背上沒有?溫度了,才?停下腳步。


    黎明時分?,霧都城門口斷了一條腿正在?化?膿的乞丐小孩半夢半醒之間,麵前的木碗突然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他睜開?眼,看見一個遊屍般搖搖晃晃的身影慢慢走遠,而自己麵前的木碗裏多了一個紮得好?好?的鼓鼓囊囊的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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