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上死寂。


    “你不必報仇,因為你根本不是路遙的兒子,”沈靜山木然道。


    “胡說!”一聲怒斥。


    沈靜山卻並不看怒氣衝衝的昊錦,隻茫然看著黑風:“你可知道你是誰?”


    “本座自然是路黑風,”黑風也略有些驚訝,卻又很快恢複了淡淡的語氣,“沈莊主以為是誰?”


    沈靜山苦笑了聲:“你不是路黑風,路遙根本沒有兒子留下!”


    沒有一個人出聲,眾人皆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既承認女兒當時有孕,如今怎麽又說黑風不是路遙之子?


    “胡說!當日路教主親口告訴我那個……夫人有了身孕,”昊錦情急之下又要說“那個女人”,卻忽然發現不妥,立刻改口,“如今教主身上的黑血令牌就是鐵證,你還想胡編亂造,指望教主放過你麽!”


    黑風亦看著他,淡淡道:“你以為本座會信?”


    “老夫沒有說謊,”沈靜山閉上眼,臉色痛苦,“當日小女產下死胎,老夫親眼所見!”


    昊錦大笑:“死到臨頭,你竟還編出這等謊言欺瞞我等?便依你,教主身上的令牌又從何而來?”


    黑風看看他:“本座既非路黑風,那是誰?”


    沈靜山老淚縱橫,一字字道:“你,應該叫沈清風,是小兒沈羽之子,也是憶風的孿生哥哥!”


    此言一出,不但昊錦與黑風愣住,鄭少凡柳飛等麵上皆有震驚之色。


    “難怪……”張潔喃喃道,“難怪他們這麽像。”


    黑風忽然轉過身,直直的看著她:“你說什麽!”


    “我……”張潔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


    黑風緩緩向她走去,寒星般的目光銳利無比,他整個人又籠上一片攝人的寒氣。


    “你,再說一次!”


    見到他那凶狠的目光,張潔嚇得連連往後退:“黑風哥哥……”


    鄭少凡不由露出擔心之色,緊盯著他二人,暗自提起真氣。


    “一派胡言!”昊錦忽然一聲怒吼。


    黑風停住腳步,丟開張潔,轉過身看著他。


    昊錦卻又不再激動,隻喃喃道:“絕對不會……”。


    “他……他果真是“玉公子”之子?”曹讓也有些結結巴巴了。


    “玉公子”沈羽是聞名江湖的美男子,當時不知多少名門閨秀傾慕不已,這樣的人有誰會忘記。


    眾人看看沈憶風,又看看黑風,都不太相信。人人都知道“玉公子”死於路遙之手,可如今他的兒子怎麽反而來為路遙報仇?


    沈靜山忽然轉頭看著沈憶風,淡淡道:“憶風,你可知你本該叫長雲,後來老夫以為清風已死,心中愧疚,方將你改名為憶風。”


    “胡言亂語!”昊錦顯然有些慌亂,“當年夫人帶著他四處奔走,口口聲聲叫他風兒,老夫親眼所見,荒唐,莫非她帶著兄長之子到處跑不成?”


    “隻因小女也並不知。”沈靜山茫然地望著黑風。


    昊錦又急又氣:“她怎會不知!”


    “是,是……老夫對不起小女,也對不起小兒,”沈靜山竟忽然發出一陣淒涼的笑聲,目光空洞,“羽兒,老夫找到他了,可他如今所做的一切皆因我而起,叫我如何說得出口!”


    “你說!”淡淡的聲音忍不住顫抖,多年來支撐他的仇恨忽然間就要灰飛煙滅,一切都要成為泡影。


    “當初路遙死後,小女受刺激早產,不想老夫一直未曾留意,胎兒已然死在腹中。可憐的孩子,她什麽都沒有……”


    說著,沈靜山已淚流滿麵。這個可憐的老人獨自將這個秘密守了二十多年,每日皆受著內心的折磨,如今再次撩起這傷痛,他一瞬間竟衰老了許多。


    “老夫不忍她傷心,便趁機讓她服藥昏睡了一天,恰好第二日兒媳也臨盆,先產下一子便昏過去,張嫂告訴老夫是雙生子,老夫因心痛小女,糊塗之下便讓張嫂偷偷抱了一個與她,慌稱是她所生。”


    “老夫隻當如此既安了小女之心,又不失為一家人,因小女並未明媒正娶嫁與路遙,老夫便從沈姓起名為清風和長雲。哪知道小女終是恨老夫害了路遙,孩子滿月時,她便留下書信與老夫斷絕關係,帶著清風走了。天下之大,老夫四處查探竟難有消息。”


    眾人麵色皆變,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竟然是沈靜山的孫子!


    昊錦臉色發白:“路教主他……”


    沈靜山搖搖頭,悲哀而愧疚地看著黑風:“你……受了這許多苦,如今又變成這樣,實是老夫之過。”


    “你胡說!”


    “是他胡說……”昊錦也頹然坐下,“路教主……”


    他始終接受不了路遙無後的事實。


    “老夫沒有胡說,”沈靜山依然看著黑風,緩緩道:“倘若不錯,你與憶風必定模樣酷似,你可願摘下你的麵具讓老夫看看?”


    黑風一顫,轉頭看著地上的沈憶風,卻見他也正看著自己——是真的?早在見到沈憶風時,他心中便已有種莫名的熟悉之感。


    “大哥?”沈憶風看著他,又露出那湖水藍天一般明淨的笑。


    鄭少凡歎了口氣:“若要知曉真情,隻有照沈莊主的辦法了。”


    昊錦忽然站起身:


    “淩易!”。


    淩易立刻推門麵無表情地走進來,看來他都聽見了。


    昊錦瞪著他,聲音微有些發顫:“惟有你見過教主的麵目,是不是果真如此?”


    淩易看看黑風,垂頭不語。看來他早在見沈憶風時便已知曉,隻是他平生除了練劍便是奉命行事,不曾對這些事關心。


    “不可能……”黑風看著淩易,喃喃道,“二十多年,我父親怎會是沈羽,他,又怎會是我的仇人?胡言亂語……”


    鄭少凡搖了搖頭,暗自提起真氣。


    黑風既忍受苦楚一心複仇,若忽然發現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費,他性行偏激,心中必定難以接受,還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


    沈靜山痛苦地閉上眼,眾人皆沉默。


    “一派胡言!我不信!”唇邊忽然泛起獰笑,目中寒芒大盛,“這八年,我日夜苦練黑血掌,就為了今日親手報仇!”說著,那語氣竟漸漸瘋狂起來。他伸手指著廳上眾人:“你,你!我要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把欠我的補償回來,全都補償回來!”


    狠毒的目光掃過,眾人全身一顫。


    誰知,他卻又忽然轉過身,看著張潔:“你說,是不是?”


    曹讓等愣住,不知他為何問這個女子。


    “是不是?”他直直的看著她,又問了一遍。


    那寒星般的目光此刻竟一片茫然,似疑惑,似失望,又似痛苦。張潔不忍再看,低下頭,不知道該不該說真話。


    黑風徑直走到她麵前,伸手用力扳著她的肩膀:“你說,是不是?”


    那雙手非常有力,她疼得全身一抖,抬頭露出企求之色。


    忽然,肩上輕了些。


    他茫然看著她,目光似已將她穿透:“我不姓沈,對不對?”


    倏地,那雙眼睛又回複了堅毅,緊緊盯著她,似是信任無比。


    張潔擔心地望著他,美麗的大眼睛升起淚光——若告訴他真相,他一定接受不了吧?


    她咬著牙扭過臉,猶豫萬分。


    “你說,我相信。”輕輕的聲音。


    聞言,她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沈靜山和沈憶風,卻見他們都滿臉期待的望著自己。


    終於,她垂下眼簾,默默地點了點頭。


    肩上的手忽然一鬆,無力地垂下……


    “他們果真一模一樣?”曹讓忍不住驚叫,“玉公子不是死於路遙之手麽?他竟然……”


    “他真是玉公子之後?”眾人皆互相望了望,麵色有些難看。


    他竟然真是沈靜山的孫子,而路遙反倒成了他的仇人,這一切都源於一個誤會——但如今,他已是江湖中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人人欲得而誅之。


    眾人皆不知該怎麽說話。


    “你也騙我,你也騙我……”黑風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一樣,露出有趣之色。他一麵喃喃自語,一麵緩緩後退,似已站立不穩。


    張潔見他這樣,心痛得快要窒息:“我沒有騙你,黑風哥哥……”


    “教主……”昊錦臉色慘白。


    當年路遙吩咐自己一幹人絕不要複仇,而自己的執著竟讓一個無辜的孩子變成了這樣。


    多年相處,他既尊敬黑風,卻又拿他當後輩,甚至言語教導,而黑風也當他長輩一般,並非全無感情。況且現在已確定沈姑娘並沒背叛路遙,他怨恨已消了不少,如今見黑風這樣,饒是知道他並非路遙之子,心中亦不好受。


    “我是什麽教主!”黑風冷冷的看著他,“你們都騙我,給我滾!”


    他恨極,隨手一揮,旁邊石桌轟然倒地,庭上塵灰飛揚,那石桌轉眼竟已成了一堆石末。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看他的模樣竟似已喪失了理智,自己這些人的下場便可想而知了。


    “我竟是他的兒子!怎麽可能……我莫名被抱給了一個女人,被人追殺,被廢了筋脈,流落街市……”他失神地自言自語,“我苦練八年,我殺人,全是在給仇人報仇?”


    “不錯,是你認賊作父!”曹讓忽然大聲罵道,“還做下這許多殺孽,真是十惡不赦!”


    聞言,寒星般的目光一亮,唇邊又掠起冷酷的笑意:“十惡不赦?對……我就讓你們看看……我十惡不赦……”


    話音方落,他忽然雙臂一揮,淩空劈出幾掌。與此同時,鄭少凡麵色大變,身形一晃,雙掌也淩空推出——


    地上有幾個人立刻莫名離開了原地——然而,還是有一個人慘叫出聲,當場斃命!


    眼看著血腥的場景,眾人皆怒!


    鄭少凡大驚,溫和迷人的單鳳眼中滿是不忍與痛惜:“黑風!”


    然而,黑風卻似沒聽見,又獰笑著走向曹讓。


    未等鄭少凡上前,張潔已撲過去攔住他。


    “不!”


    “要殺便殺,你到現在還不知悔改,總有一天會有報應!”曹讓見死了一個人,更是眼中冒火,毫不畏懼地看著他大罵。


    “報應?”黑風大笑。


    他一揮袖,張潔立刻被甩在地上,口中吐出鮮血。


    “小潔!”溫和而焦急的聲音。


    鄭少凡立刻過去扶住她。原來,她急痛攻心,如今又被黑風這一下推倒,受真氣所震,所以吐血。


    “不要,黑風哥哥!”她依然掙紮著爬過去,抱住他的腿,“你不要殺人了。”


    黑風被她抱住腿,冷冷一笑,低下頭正要將她踹開,誰知卻見到那雙極度哀傷的眼睛,嬌美的唇上猶帶著鮮豔的血跡。


    他愣住,神色緩緩鬆弛下來,目光複雜。


    “你這丫頭讓開,我曹讓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曹讓怒道。


    “不要,”張潔立刻轉過頭看著眾人,“他本來是無辜的,當初是他們把他逼成了這樣,他什麽都不知道!”


    多數人已垂下頭。


    他確實是最無辜的。若非沈靜山將他抱與沈姑娘,他又怎會流落街市;若非為了報仇,他又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我不管他是誰!”曹讓卻依舊挺胸大吼,“他殺了我玉劍門上下一百多人,難道他們不是無辜的?”


    此言一出,有人附和,有人搖頭,議論紛紛。


    “你要報仇,我等之仇難道就不報了麽?”江舞忽然抬頭看著黑風,一直麻木的臉上忽然露出凶狠之色,“你殺了盈盈!你竟然忍心殺她!”


    “江舞!”張潔企求地看著他:“不,求求你們,不要再說了!”


    黑風看了看眾人,又看看她,嘴唇微動,似在喃喃自語。


    “報仇……”


    半晌,他竟然轉過身,搖晃著走出院門去了。


    眾人呆住。


    “黑風哥哥!”張潔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心痛無比,立刻爬起來追出去。


    昊錦忽然站起,卻立刻又無力地坐回了石凳上。


    “小潔!”鄭少凡有些擔心,正想追出去,然而看著昊錦和庭中這一幹人,他又黯然歎了口氣,停住腳步。


    曹讓卻衝著門外大喝:“黑風!總有一天我會報仇的!”


    終於,江舞“噗”地噴出一口鮮血,昏倒在地。


    庭中一片混亂。


    沈靜山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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