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一定是躺著一個人,因為柏櫻看到穿粉色衣服的護士小姐,在大床邊低頭搬弄一隻手,待她擺好那隻手離開,才輪到柏櫻仔細打量。


    瘦長單薄的手,手背上帶著一隻留置針,被三層白色醫用膠帶固定規整。


    那是一隻指甲被修剪的圓潤幹淨、保養極好、血管清晰可見的手,皮膚白嫩到發光,修長削薄,有著骨節纖長精致的手指,隻不過他骨節上沒有粉色的生氣,纖細的指尖還有些泛青。


    靳女士對著床上的人輕聲問好叫他“先生”,那隻手抬了抬,意思是他聽到了吧。


    隔著白色床幃,床上的人聽了靳女士的匯報,其中關於直接把柏櫻帶回來的描述,女孩子聽懂了,其他,依舊雲裏霧裏。


    躺在床上輕輕咳嗽的男人說話了,“沒關係,不是什麽大事。你可以做主的,留下吧,送去咱們的私立學校,她的生活,我來負責。”他覺得自己下屬沒做錯,不就是秉承自己母親定下來的原則,帶回了一個學習特別優秀的小女孩麽。


    低頭看著地板上深色的花紋,一直安靜站在靳女士身邊,柏櫻第一次聽到了先生講話。夾著低喘的清朗男聲,甚至他輕輕的咳嗽,也是不急不緩、淡淡沒什麽情緒。聽這個聲音柏櫻可以確定,令靳女士畢恭畢敬,所有人稱呼他先生的男人,絕不是一個老頭子,她的聖誕老人,是一位年輕的大哥哥。


    轉眼又站在光潔如鏡的電梯裏,很快柏櫻便離開了。


    聽先生說新學校是他的,柏櫻去了之後,莫名多了些安全感。但也隻是一點點,因為這座名叫“星城學校”的私立學校,小學和中學部都有,又兼有宿舍和各大禮堂,真的太大了,麵對全部陌生的麵孔,柏櫻更加覺得,隻有書是她最好的朋友。


    從孤兒院走出來的女孩,13歲開始住校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或是不習慣,柏櫻的學習成績,永遠是第一名。


    初中的第一個學期還沒結束,孤兒院有信寄給她,同學幫柏櫻拿來,放在她書桌上。


    看到有孤兒院徽章的信封,柏櫻當即站在原地,再沒靠近書桌一步。


    下意識咬著嘴唇,她是記得分寸的,強迫自己勇敢的定神再看向那個信封,確定信來自教務部,柏櫻瞬間被嚇得全身僵硬。


    害怕孤兒院帶給她的記憶,更害怕失去如今處心積慮得來的安寧生活,她不敢哭,也不敢跑,更沒勇氣宣泄自己的情緒。生怕引起旁人的矚目,她默默等待狂跳的心髒恢複正常,快速伸出依舊還在顫抖的手,趁沒人注意自己,把信扔進廁所垃圾桶,頭也不回的跑開。


    柏櫻奇怪的行為沒有引起同學的注意,因為她原本也是沉默又膽小,從不接觸任何人的一個女學生。


    周末別人放假回家,她卻絕不願意回去孤兒院,隻能留在學校裏。她成長路上,獲得的所有愛和溫情都來自孤兒院,但她不肯回去,哪怕一次也不願意。柏櫻的生活極其簡單,唯有讀書。


    沒有朋友,更沒親人會來找她,小心翼翼的柏櫻除了靳女士不接觸任何人,尤其是異性。


    一個學期過的很快,春節前夕,靳女士又來看柏櫻,給她帶了些好吃的零食,還有一份新年禮物,說是先生給的。


    看女孩垂著眼細細打量那隻漂亮的手辦娃娃,靳女士又補充道,“先生資助的人很多很多,每個人都有禮物,甚至還包括他曾經的同學。他從小已經是這樣,樂於幫助別人、給別人帶去美好幸福,是特別善良有大愛的人。”


    仰頭認真的聽靳女士的話,聰明的柏櫻懂她所有的意思,更懂她全部的話外之音。認識先生之前,柏櫻真的很難相信,世間竟有先生這樣美好的人存在。


    聖尼克基金會的主人,他不是人,是神。


    第3章


    成績優秀,乖巧聰明,而且越長越高挑漂亮的柏櫻很受靳女士喜歡,老師也對柏櫻特別好。看她從來都是寬大的校服,沒有一件女孩子們流行穿的衣裙,靳女士心裏是有些介意的,她給柏櫻錢,說是先生給孩子們的,你可以隨意支配,買喜歡的鞋子、衣服、文具都可以。


    走過青春這條路的人都看得出,柏櫻不僅聰明好學,最重要還是標準的美人胚子,很大概率會成長為未來的白天鵝。


    對柏櫻,靳女士漸漸有了更多別樣的關注和情愫,她對她也是真的很好。


    有一次,柏櫻問靳女士,“您的孩子多大了?”


    靳女士淡定的回答她,“我沒結過婚,也沒有孩子。”


    柏櫻並沒刻意討好她,順勢做個幹女兒,而是換了話題,聊到了先生,“先生他,是很了不起的人啊。”


    “先生是有大愛的人,他捐了很多錢,幫助過很多很多的人。”棠溪家將做慈善視為最重要的事,過分低調不做宣傳,靳女士身為拿薪水的員工,再清楚不過。


    柏櫻追問道,“先生他,他……”


    “不要問了。”先生何止是柏櫻的神,他也是眾多員工心中不同於世俗、偉大的神,靳女士當然不願心中的神被隨意討論。


    資助孤兒的生活,給優秀的孩子提供更好的學習環境,使得他們有機會實現理想,過上更好的生活,這並不是幸運之神的眷顧,而是隱世獨居的棠溪先生精心又刻意的安排,他想每個人都好,他對每一個人也真的很好。


    棠溪氏名下的資產繁多,他不需要工作,已擁有永遠揮霍不盡的財富。


    古老的家族,早已不再專門從事某一行業賺錢,他們通過投資和收藏,早已穩穩的實現了財富增長,再也不必拋頭露麵去辛苦經營。有數十位專業的職業經理人,分門別類為棠溪投資、管理龐大到數不清的資產,財富於棠溪聿,自出生開始便隻是數字。


    他不必為任何事煩惱,自然有人為他謀劃和推動所有。


    從可以懵懂學習的時候開始,棠溪聿已經被母親指引與自己的這些“得力幹將”接觸,這麽多人,性別、年齡、經曆往往各不相同,隻有過年過節、發生大事的時候,大家才會特別齊全的相聚。


    因為從小生病,身體單薄的棠溪聿氣場微弱、溫潤柔軟,卻是絕對的核心,他的一聲輕咳,永遠足夠肅靜全場。


    那是刻在骨子裏的,他能夠從容麵對所有事的能力,讀書識字開始,他已經在被教導如何識人、用人。棠溪聿十幾歲已經心智成熟,關於選拔為自己可用之人,他向來不拘一格,沒有一成不變的規矩,所有調控尺度都盡在掌握。


    從他出生那天起,便是正統繼承人,注定是目光所及之一切的主人。


    在人口一千多萬的星城,棠溪一族不知道是不是最有錢的家族,但可以肯定,他們是最倒黴的有錢人。


    他們財運鼎盛,做什麽都賺錢,不需要運籌帷幄,隨便做也賺錢,但棠溪這個姓氏就是子嗣單薄。從幾百年前開始,生育越來越費勁,每位繼承人都身體不好,多病又多難,壽命不長。


    棠溪聿父親身體很不好,他十幾歲時父親已經去世,23歲這一年,因為意外又失去了母親。本就身體羸弱的他,承受不住悲痛,直接一病不起,休養三個多月,錯過了母親去世時的最後一麵,還好,他沒錯過母親下葬和百日祭奠。


    即便在病床上強撐著精神,棠溪聿也持續關注母親一直要求他做的,甚至督促他親自去做的事——做好基金會裏孤兒幫扶的具體事宜。


    的確是深深受母親的影響,棠溪聿和母親一樣,做慈善事最重視教育,因為他重視,才有了那次,靳女士親自去孤兒院,帶柏櫻回來。


    孤兒院長大的柏櫻,成績一直是最優秀的,卻從沒獲得過聖尼克的學習和生活資助。靳女士匆忙把她帶回來,安頓好之後馬上找到葛峰,問起為什麽前幾年沒有資助柏櫻的原因。葛峰倒是老實,滿口應承下來都是自己的錯,挑選被資助孤兒是他的工作,卻偏偏漏掉了柏櫻,這件事的確出了紕漏,他承認是自己工作失誤。


    “聖尼克基金會”成立於棠溪聿出生那一年,會長廖畢生是棠溪聿信任的經理人之一,也是基金會中唯一有資格正式與他對話的人。靳女士是廖畢生手下眾多職員之一,負責基金會內最重要的、給未成年孩子們的資助事宜。


    從一位有母親並且一直受母親照料的孩子,到失去母親,在一夕之間逼迫自己成長為獨立的大人,棠溪聿在幾個月時間裏依然無法適應,時常夢中驚醒,他需要心理醫生幫助,亦需要更多時間,慢慢調整失去至親之人之後的生活。


    星城小有名氣的鋼琴家陳微與和棠溪聿同歲,因為同樣喜歡鋼琴演奏,他們成為了好友。


    能結識棠溪聿,陳微與總覺得自己是用上了十二萬分的幸運,十分重視他這個朋友,這一天再次主動打來電話。


    “阿聿,新開了一家粵菜餐廳,我試過了很不錯,你一定會喜歡,然後來我工作室,我給你彈新練習的曲子聽,好不好?”


    “或者,我去你家,給你彈琴,你有興趣了,我們才出去吃飯?”


    陳微與溫柔又有耐心,但棠溪聿顧不上這類可有可無的娛樂項目,他的聲音在電話裏依舊清淡又禮貌周全,“抱歉微與,我病了三個月,一直沒上課,今天要開始上課了。”


    夏日的風和煦溫暖,炎熱酷暑進不到他的房間。


    好久不上課,在小書房上了一個多小時課,棠溪聿覺得有些坐不住,因為身體虛弱,他出了好多冷汗,並開始陣陣頭暈,想來久病的身體還不適應長久的專注學習,沒辦法,隻得提前結束了課程。


    家裏有專門照顧他的男護士,兩個人一塊兒來攙扶棠溪聿去休息。


    抬眸看了他們一眼,他低低的聲音裏滿是頹唐,“我沒事,可以自己走。”


    很慢很慢走出書房,張舒凝走過來拉住他的手,扶他坐在沙發裏,親自端了水來給他。


    看他淺淺抿了一口水,神色樣貌並沒有什麽痛苦,張舒凝用熱毛巾給他輕輕擦拭手指,一邊輕聲問他,“課上的還順利麽?”


    另外一隻手,被身邊男護士很有眼色的捧起,也細細擦拭著。


    微微垂眸的棠溪聿坐的很端正,但他的手絲毫沒有力氣,隨意耷拉著任人擺弄,骨感纖細的一雙手,指尖有淡淡的青紫色,沒有一點屬於這個年紀男人的活力。


    “小姨,我忘記了好多,還總不自覺用眼睛去分辨每一個字。”搖搖頭,他自嘲的笑了。


    輕輕把他手放下,張舒凝更仔細的查看他臉色,出言安慰,“畢竟幾個月沒學了,別心急,更不要累到了。”


    “嗯,好。”


    “也許還有幾十年,也可能學了也用不到呢。”張舒凝和去世的姐姐一樣相信棠溪聿,認為他有足夠的承受能力處理任何事,所以,她很少安慰外甥,可看他如此明顯的情緒低落,才謹慎的勸了幾句。


    微微側頭沒再說話,不知道棠溪聿在想什麽,沒人敢無緣無故打擾他。


    小時候隻不過是近視,誰也想不到,十幾歲時他竟然因為一些幾乎被忽略的小狀況,診斷出患了世界公認治不好的眼病,據說是早晚會失明,究竟何時,醫生們也無法斷定。


    十幾年間,做了無數心理準備,也做了更多現實工作,棠溪聿自己早已認命。


    風吹過書房,他剛剛上課用過的那本書因為太過厚實而紋絲未動,原來是一本盲文書。


    第4章


    棠溪聿有兩位堂姐,兩位堂妹,其中棠溪沐可才19歲,打扮得精致可愛,是宛如芭比娃娃般的千金小姐。


    “哥,我想坐你新買的遊艇,我們去看極光好不好?”來到棠溪聿家裏,沐可一直纏著他,是真的很喜歡這位溫柔俊美的堂哥。


    “沐可,不行,你要好好上學。”他不心疼遊艇,但不能放任她玩鬧,畢竟做哥哥是有責任在的。


    “才幾天,沒關係的。”


    “乖,等你放假,哥哥再陪你玩。”


    沐可是棠溪政最小的女兒,她窩在棠溪聿懷裏,熟練的撒嬌。麵對鬼精靈的小堂妹,棠溪聿自然是盡全力寵她,但他現在真的沒有時間陪她玩。


    幾個老同學,屢次問他“身體好些了吧?”約他出去走走,一塊兒做運動,打打球、曬曬太陽,也被棠溪聿給婉拒。


    也許是擔心他一個人寂寞,棠溪沐歆竟主動約他,“阿聿,泉城的慈善拍賣活動,有不錯的畫,還有明星來表演,都是帥哥美女,你陪我去吧。”


    “沐歆姐,我最近比較忙,抱歉。”


    棠溪聿跟沐歆年紀相近,關係一直不錯,可叔叔提出要他娶沐歆,使得他一想到她便渾身不自在,再不肯與她單獨相處。


    做為一名巨大財富的掌控者,他清楚自己為什麽總是處在拒絕別人的位置,學會拒絕,正是他從小到大必修課之一。


    由於身體原因,棠溪聿常常睡的不好,很容易半夜醒來。


    母親去世後,他無法入眠的情況有加重趨勢,白天常常需要睡一會兒,來補足虧損嚴重的體力和精神。張舒凝做為他生活起居團隊的管理者,她不允許有人範低級錯誤。諾大的家裏,幾十位工作人員各司其職,沒人敢發出聲音,很怕會驚擾了身體病弱的主人,進而失去待遇優厚的工作。


    逐漸恢複社交,棠溪聿開始跟朋友去觀看芭蕾、樂器等藝術表演,偶爾看賽馬、畫展或是遊玩各地的美景,其中慈善活動是他參與最多的,而保養身體、定期做健康檢查更是融入了他生活的日常。


    失去母親,適應一個人生活,棠溪聿用了三年。


    三年過去了,柏櫻以最優成績升入了星城學校高中部。第一學期結束,在學霸雲集的名校裏,她的成績依舊是第一,女孩子付出了多少努力沒人清楚,被大家記住的,是她拿到獎學金時甜甜的笑臉。


    獎學金是給孩子們錦上添花的獎勵,目的是使他們更加積極的學習,卻是柏櫻擁有的人生第一筆錢,對她來說已經是巨款,令她覺得,自己更加努力學習的話,以後一定可以有不錯的工作養活自己,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


    “讀高中半年,因為你成績優秀,可以看到先生了,開心麽?”新年的時候和柏櫻見麵,靳女士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開心,先生是神一樣的存在,他是最善良的人。”


    “是啊。”得到柏櫻崇拜而肯定的回答,靳女士滿意的點點頭。


    數年前開始,張舒雅女士因為重視教育,在每年過年前,會親自和自己資助的學習成績優異的孩子們共進晚餐。這個活動因為她去世而停止,如今棠溪聿也想效仿母親,和孩子們吃飯交流一下。


    能夠被選中的孩子,都是優秀且懂事的,有一些孩子,甚至在畢業後,有為先生工作的機會。柏櫻聽說這些,心裏特別期待,誰不想參拜自己仰慕的神呢?


    從知道要跟先生見麵開始,那麽擅長學習的柏櫻,每天不斷的分神,一個多月後,終於如願,再次來到了先生的家,那個大的像宮殿一樣,做夢也夢不到的龐大豪華、燈火通明的家。


    走過寬敞的走廊,一幅幅名畫被掛在牆上,遠遠望去,另一側玻璃牆旁,造型如天鵝般巨大的吊燈下,白色的大鋼琴泛著珍珠般的光芒,這個家真的太大,令人隻能仰視。


    受張舒凝指示,靳女士已經事先囑咐了學生們,先生身體不適,受不得驚嚇,最最重要就是,絕對不可以發出大的聲音。


    學生們紛紛回應“知道了,”“是,”也有的說,“放心吧,先生年紀大了,我們一定乖一些,不會發出聲音驚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中傳來你的聲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揮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揮霍並收藏風中傳來你的聲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