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身材頎長,此刻背對朱全負手而立,從這角度能看到他的側麵輪廓,不滿三十的模樣,挺直的鼻梁線條略嫌硬了點,透著幾分堅毅與冷酷,眉宇間隱隱有威儀,通身是白小碧從未見過的優雅與貴氣,背後手上也拿著柄未打開的折扇,眼睛正打量周圍環境,對朱全的懇求無動於衷。


    剛剛熄滅的無名火氣“忽”的又竄上來,白小碧衝進院子攔在朱全麵前,怒視他:“欺負老人家算什麽,受這麽大的禮,你也不怕折壽!”


    白衣公子瞟她一眼,微微皺眉,轉向朱全。


    朱全急忙摸索著拉她:“丫頭不得無禮,這是我師父。”.


    白衣公子走後,聽朱全細細講了半日,白小碧方才明白事情的經過,原來這位年輕師父姓溫名海,今日恰巧路過此地,借宿範家,也是朱全受苦十年,那點罪過已消盡,該他脫身出頭,出門掃地時剛好叫溫海撞見。


    白小碧怪他:“伯伯怎不早說,你師父這麽年輕。”


    朱全心情也大好,解釋:“我五十八歲遇上他,當年他才十六歲,如今整整十年,我都六十八了,他老人家可不是才二十六歲。”


    聽他稱呼“老人家”,白小碧忍不住“撲哧”笑了。


    朱全道:“如今他來了就好,不但我有救,你也能有個指望。”


    對於他說的什麽指望,白小碧根本沒放心上,她想了想,她湊到朱全耳畔:“朱伯伯,你師父真有那麽大本事?”


    朱全道:“他老人家說有法子救我,必定就有。”


    白小碧好奇:“範家祖墳我見過,那地方真那麽好?”


    朱全道:“那不過是座空墳罷了,真正的埋骨之處……”老臉上難得露出幾分得意之色,依稀有了幾分地理先生的模樣,他摸著胡子神秘地笑:“我看的好地方任誰也想不到,不僅福蔭子孫,且屍骨能得龍宮水族守護,當時我勉強替它喝名叫做‘蓮花托月’。”


    白小碧覺得新鮮,讚道:“蓮花托月,好名字。”


    朱全歎道:“怕是我把名起壞了呢,這不瞎了眼睛?如今遇上師父,也算你我的機緣,我眼睛看不見,不能伺候他老人家,你先取些盆熱水給他送去吧,他喜歡幹淨。”


    知道他是有意要自己討好溫海,正巧白小碧也一心打著自己的主意,聞言果然起身取了個木盆洗幹淨,去廚房討熱水。


    天已經黑了,剛走進廚房就聽見範小公子嗬斥下人的聲音,白小碧慌忙就想要退走。


    範小公子已看見了她:“站住。”


    白小碧隻得站住。


    範小公子走到她麵前,盯著那白嫩的小手,眼睛裏放出光來。


    白小碧察覺不對,立即後退兩步,同時將手往袖子裏縮進了些,暗暗緊張,生怕他又任性胡為。


    大約是受過囑咐,範小公子竟沒有再多糾纏,美色當前又碰不得,隻是惡狠狠地拿她出氣:“仔細幹活,我們範家不養那些吃白飯的!”轉身吩咐身邊下人:“明日叫他們多拿幾袋麥子給朱全,讓他們磨出來。”說完氣衝衝地走了。


    白小碧反倒鬆了口氣,範家對朱全的話果然深信不疑,可知朱全所言不假,範家就是靠他指的陰宅才飛黃騰達的,朱全的師父一定更加厲害了,想到這裏,她也不理會周圍人的眼光,默默拿木盆盛了熱水,捧著就往溫海的院子走.


    範家是本地大鄉紳,備有專門的客房,接待上麵來巡查的官員或者四方有頭臉的遠客,此刻院內隻有一間房裏亮著燈,白小碧走上前敲門。


    “進來。”略顯清冷的聲音。


    白小碧深深吸了口氣,鎮定地推開門,端著熱水走進去。


    桌上鋪著雪白名貴的澄心堂紙,半邊臉映著燈光,挺直的鼻梁透出幾分冷酷,他正提筆站在桌旁寫字,手中是上好的金漆頭湘妃竹筆,因為直著身,動作顯得更加隨意,說是優雅,不如說氣勢居多,那種與生俱來的為尊者氣質讓白小碧生出畏懼之心,遲疑著不敢上前。


    察覺到她的不安,他轉臉看她。


    說也奇怪,那眼神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嚴厲,甚至很隨和,白小碧卻還是不由自主哆嗦了下,退一步,莫名地更加緊張。


    他倒和氣:“我叫溫海。”


    白小碧早已知道他的名字,隻不過他算來是朱全的長輩,自己安心套近乎,叫溫公子未免太過生分,可又找不到別的合適的稱呼,所以遲疑,此刻他已主動開口提示,尷尬之下她緊緊抓著木盆邊緣,總算擠出句完整的話:“朱伯伯叫我送水來。”


    他點頭示意她放下。


    白小碧小心翼翼走過去放了木盆,退到旁邊。


    他擱筆洗過手,往椅子上坐下,隨口道:“你的事朱全都說與我聽了。”


    白小碧低聲道:“白天是我不知道,溫公子不要見怪,快些救朱伯伯出去吧。”


    出乎意料,他沒有回答,反而上下打量她:“幾時生的?”


    陌生男人開口就問女孩兒的生辰八字,白小碧有點不知所措,但一個人能有那種睿智的目光,就絕不可能是範小公子之類的人,她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實話。


    他微微皺眉,若有所思。


    幾分興趣,幾分衡量,白小碧被那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想要退縮。


    “朱全不聽我的話,所以自食其果,”他收回目光,低頭整理袖口,“你來見我,是想要我替你報仇?”


    白小碧遲遲不走,打的正是這主意,哪知道這麽快就被他猜透心思,於是更加緊張,準備好的話全都說不出來了,想著他是朱全的長輩,索性上前跪下:“範家真的很壞,溫公子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周圍街坊……”


    “範家好壞與我何幹。”他打斷她,又提起筆。


    白小碧愣住。


    似是漫不經心,又似別有深意,他淡淡道:“尚書大人聖眷正隆,底下幾名將軍手握重權,在朝也曾有功勞,說句話連聖上也要讓著三分,怎好辦他的家人。”


    白小碧以為他懼怕權勢想要退縮,頓時眼圈一紅,急了:“就算範八台有功,也不能任家人胡作非為,朱伯伯幫了他們,他們卻恩將仇報,我爹被他們害死,難道就這麽算了,太不公平!溫公子連是非也分不清了麽!”


    他自顧自寫字,仿佛沒有聽見。


    白小碧後悔不迭,恨不得掌自己幾個嘴巴,明明是來求他,怎的反變成了罵他“是非不分”,果然禍從口出,做事不能隻憑一時衝動,該多想想再說的。


    正在擔憂,忽聽他低聲道:“有理。”


    白小碧鬆了口氣,半是奉承:“溫公子本事通天,一定能有辦法懲治他們。”


    “本事通天,朱全說的?”他停筆瞟她,“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


    白小碧這回謹慎多了,含蓄答道:“朱伯伯是高明的地理先生,溫公子是他的師父,一定更加厲害了。”


    他皺眉:“朱全是我的徒弟,我自有道理,你且回去。”


    見他似乎有不耐煩的意思,白小碧也不好再說,起身默默收拾了木盆走出門。


    她剛離去,一道黑影就從窗外閃進,那是個三十多歲的黑衣男人,身手敏捷,腰間帶著柄長劍。


    黑衣人恭敬地朝溫海跪下:“主人想動範尚書?”


    “範尚書,範八抬,這別號有些意思,”溫海隨手將筆往窗外一擲,毫不吝惜,“動他做什麽,我非但不動他,還要幫他。”


    黑衣人不解:“事不宜遲,聽會主說帝星近幾年越發暗淡,主人何不先去其鱗爪,將來也好……”


    “這是方才那丫頭的生辰八字,有些意思,”溫海打斷他,卷起桌上的紙,“你帶回去叫會主和長老們看看。”


    黑衣人雙手接過收入懷中,點頭道:“出了件大事,會主叫我盡快告知主人,前日那星終於隱匿不住,被迫現身,不出主人所料,據會裏長老們推測,辰時所生之人正在這西南,隻怕朝廷和天心幫都已經知曉,會主讓主人多多留意,盡快行事,就看誰先找到。”


    溫海笑了笑,揮手讓他退下:“時機未至,我自有道理。”.


    第二日大清早白小碧照常去找朱全,剛走到範家門口,迎麵就見一群人出來,溫海依舊穿著白袍,裝束不算起眼,可白小碧第一個注意到的還是他,然後才是旁邊的範老爺與範老夫人,當先兩旁引路的是範小公子與管家,後麵跟著幾名家仆。


    陣勢這麽大,範老夫人都親自出來了,他們這是要做什麽?白小碧詫異。


    克夫之女向來被認為不吉,出門辦事偏就遇上,範老夫人立即沉了臉,厲聲嗬斥:“誰叫這丫頭大清早亂跑的!”


    範小公子聞言也罵:“我把銀子給你埋了爹,你現就是我家的丫頭,亂跑什麽!”


    白小碧忍了氣低頭要走,卻被溫海阻止:“慢著。”


    範老夫人忙道:“先生快些請吧,今日之事要緊,這丫頭……”


    “命硬克夫,”溫海打斷她,“我這回看的地方非同尋常,須要這樣一個人相助,方能成事。”


    見他也說克夫,範老夫人更加信了,轉向白小碧:“你過來,仔細跟著我們。”


    白小碧不敢不從,隻得跟在後麵.


    出了城,管家引著向城東方向行去,崎嶇的山路不算太難走,眾人很快登上山腰,半山腰正好有個池塘,很大,很深,縱是水性最好的人也從未潛到底過,望望四周,池塘就像被群山合抱,猶如一塊碧玉。


    門井縣一帶的人都將這池塘喚作彩蓮池。


    池裏其實並沒有種蓮花,追究其來曆,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池塘是沒有名字的,直到二十年前有人半夜從這裏路過,曾見池塘中心開出碩大的彩色蓮花,當然傳言一出就引來許多人懷疑,能肯定的是,後來不少人專程去看,都沒見到什麽蓮花,近些年住在周邊的人更沒遇上過這種稀奇事,傳說是真是假無從考證,於是變作笑談,成了信口胡編的故事,彩蓮池的名字反倒叫開了,隻不過有一點也奇怪,無論多幹旱的時候,這池塘都從未幹涸。


    白小碧是本地人,當然聽說過這個故事,見眾人久久停留在池塘邊,似乎沒有再往前走的意思,她不免奇怪,偷偷拿眼睛看溫海,難道他這麽大的麵子,要範老夫人親自陪著爬山賞彩蓮池風景?


    溫海並沒看她,也沒有任何表示。


    心知他是有意作出不認識自己的樣子,白小碧忍住沒多問。


    範老夫人拄著拐杖,不失身份的語氣,竟帶了幾分恭維:“先生既然看出來了,又肯說與我們,必是真心相助,不知有什麽指教?”


    白袍被風吹起,溫海以折扇指池水,迎風嗤道:“蓮花托月,月卻沉於水中,那人顯是不明走勢就喝名,必定眼睛瞎了。”


    眾人麵麵相覷,範大老爺道:“怪道舍弟雖得聖上信任,但每逢大事,始終棋差一著,原來是這個緣故,我說那瞎子沒什麽本事,好穴也被他看壞了……”忽見範老夫人瞪過來,心知說漏嘴,他趕緊停住。


    範老夫人拿拐杖往地上一杵:“先生高見,還望快些賜教。”


    “水中月再好,怎比得真正的青天之月,葬的是男人,為何稱作月,”溫海對稱讚並不在意,忽然轉身問白小碧,“你看這山勢如何?”


    沒料到他會突然問自己,白小碧一愣。


    範小公子大不自在,嘲笑:“先生問個丫頭做什麽,她哪裏懂……”


    範老夫人打斷他:“先生要問誰,必定有他的道理,你住嘴。”


    範小公子怏怏地退下。


    溫海看白小碧,示意她說。


    不知哪來的勇氣,白小碧矮了矮身,然後凝神看周圍山勢:“他們都說這周圍的山像蓮花瓣,這池塘是蓮蕊,我卻覺得不像。”停了停,她吞吞吐吐:“我看……它不但不像蓮花,對麵那山勢連著看,反而像隻俯衝下山的老虎,很威風的樣子。”說完有點臉紅:“我不懂這些,信口雌黃,先生不要笑話,還是你說吧。”


    眾人都看溫海。


    溫海看了她半晌,竟點頭:“說的好,這原是隻虎。”


    誤打誤撞居然說對了,白小碧欣喜之餘也很疑惑,不知眾人葫蘆裏究竟在賣什麽藥,自己一個人被蒙在鼓裏的感覺實在不太好。


    “左龍右虎,原本這裏正該叫青龍入水,可惜那人喝名喝錯,反倒壞了應有的運勢,如今要助尚書大人一臂之力,隻有在對麵的虎身上想辦法,”溫海抬手以扇柄指著對麵,“此地應名為猛虎下山。”


    範老夫人微露喜色,隨即看著幾名家仆,語氣嚴厲:“今日之事誰也不得多嘴說出去,否則絕不輕饒!”


    幾名家仆平日都狗仗人勢,借主人名頭作威作福,聞言齊聲答應。


    範老夫人轉向溫海,變作一臉和氣:“先生看那好穴在哪裏?我叫他們去安排,他們都是最忠心的,不妨事。”


    溫海低聲說了兩句,範大老爺連連點頭。


    末了,溫海道:“一個月之內必有喜報回來。”


    範老夫人聽得更加喜歡:“全在先生身上,隻要能助我範家之勢,小兒得知,將來絕不會虧待先生,叫他照應貴會。”話說得含蓄。


    幫他們?白小碧愕然。


    溫海淡淡道:“須知在下身後也並非一個人,既有心為朝廷效力,才一片誠意相助,還望尚書大人將來記得這份人情,代為引見。”


    範老夫人領會:“真如先生所言,一切好說。”


    溫海點頭。


    範大老爺又想起一事,忙湊近問,“佳穴是看好了,但先父遺骨已經葬下……如今去哪裏尋它?”


    溫海道:“我自有辦法。”


    範大老爺喜道:“那就好,先生要什麽東西要多少人,盡管開口。”


    溫海沒再說什麽,讓範家眾人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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