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問過葉夜心住在哪裏,難道要去那些煙花之地一家家找?白小碧路上還一直在擔心,誰知進城後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他,或者說,應該是葉夜心找到了她,他站在樹蔭下朝她微笑,仿佛早就等在那裏。


    白小碧喜悅,走上前:“正要找葉公子,想不到你在這兒,這麽巧。”


    葉夜心道:“原本不在這,你要找,就湊巧在了。”


    白小碧不明白話中意思,隻覺對上那雙漆黑溫柔的眼睛,心就不由自主跳得快了些,她連忙低頭,欲矮身作禮:“那天多虧葉公子……”


    葉夜心輕易托住她的雙臂:“對我就這般客氣?”


    白小碧赧然:“葉公子數次相救,我卻不能報答……很是過意不去。”


    葉夜心似乎沒聽見她的話:“新衣裳很好看。”他往後退了步,仔細打量她,一邊拿扇柄輕敲掌心:“想不到我救回來的丫頭,不光人長得美,手也這麽巧。”


    對於容貌與女工方麵的誇獎,女孩兒家誰不愛聽,白小碧在家時就勤習女工,方才已悄悄和周圍的夫人小姐們比過,對自己親手做的衣裳充滿信心,裁剪合體,樣式花繡別致,如今得他親口稱讚,更加高興,帶著幾分靦腆:“做得不好,葉公子的妹妹必定比我巧多了。”


    葉夜心愣了下,搖頭:“你比她做得好,她那時隻剛學會拿針線。”


    白小碧“哦”了聲,瞟了眼他的腳,有些惻然,因為自己像他的妹妹,所以他才數次相救,可見他很喜歡他的妹妹,那一定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然而她還沒有替哥哥做完鞋就夭折了。


    葉夜心哪知道她的心思,拉著她走上旁邊一座不起眼的茶樓,坐下:“你那天有意騙他們,可是你師父囑咐過?”


    白小碧道:“師父說不能將生辰告訴別人。”


    葉夜心笑道:“現下我知道了,怎麽好?”


    白小碧低聲:“葉公子……會害我麽?”


    茶上來,葉夜心隨手提過壺倒了一杯,送至她麵前:“你師父說得對,你的生辰不可泄露,包括那個姓沈的小兄弟。”


    心中疑惑已久,白小碧顧不得追究他為何知道沈青,立即問:“為什麽不能說,你從我的生辰裏算出什麽了嗎?”


    葉夜心道:“沒有,你的生辰很古怪矛盾,不能推算。”


    白小碧更加緊張:“我的命很不好?”


    葉夜心搖頭:“很好。”


    白小碧“哈”了聲:“既然不知道,怎的說好?”


    葉夜心道:“看麵相,此生你該是大有福德之人,命自然不會差,那些人也看出來了,卻不能確認,所以故意抓你去問生辰。”


    見他不像是在騙自己,白小碧疑惑:“我有沒有福德,與別人有什麽關係,再說,我的生辰連你都說古怪,算不出來,他們知道了不也一樣沒辦法嗎。”


    葉夜心道:“正因為古怪,所以更不能說出去。”


    白小碧還是不解。


    葉夜心沒有多解釋:“這件事你須聽你師父的話。”


    溫海的話當然要聽的,白小碧答應。


    葉夜心道:“我以為你前日就該來找我的,怎的今日才來?”


    白小碧臉一紅,將那天夜裏回去的事講了遍:“本想早些來謝葉公子,誰知這就耽擱了。”


    葉夜心皺眉:“病雖好了,卻不該這麽早出來吹風,我多等幾日也無妨的。”


    他早知道自己會來,方才是專程在等?白小碧總算明白這次“巧遇”的內情,看著他執壺緩緩朝杯中斟茶,忍不住一陣發呆。


    藍色外衫,簡單不起眼,然而那形容舉止,無處不透著貴介公子該有的氣質,溫潤,不失身份,就連倒茶的動作也優雅養眼,令人著迷,白小碧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時是夜裏,他裝束華貴,披著寬大的雪絨披風,手執折扇,眼底盡是溫柔。


    這樣一個人會喜歡爭權鬥勢麽?他若真是吳王的人,會不會像對待範八抬那樣對鄭家?


    白小碧十分敬重鄭公,幾番遲疑想要問,終究還是怕他寒心,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改為試探:“我看葉公子不像尋常人,肯定出身不凡吧?”


    葉夜心含笑抬抬折扇,鼓勵她說下去。


    白小碧道:“葉公子言語舉止很……特別,雖然是天心幫的,可又不像行走江湖的地理先生呢。”


    葉夜心道:“和你師父比,哪點不像?”


    其實白小碧方才全是憑感覺說的,因見他言行優雅,料著必定出身尊貴,可要和溫海比,兩個人還真差不多,都和想象中的地理先生有差距,唯一的理由是,尋常地理先生怎會走到一處就摟著一處的花魁?


    突然發現自己對這件事太過於介意,白小碧暗暗吃驚,垂了眼簾不語。


    葉夜心抿了下嘴,沒有追問:“這次跑出來,你師父可知道?”


    經他一提,白小碧忙抬臉望窗外天色,已有些晚了,想著再不回去溫海必定擔心,於是起身作別。


    葉夜心跟著站起:“我送你。”不待她推辭,他已走到她身邊:“讓你一個姑娘家獨自出城趕路,我卻不放心呢。”


    剛剛出城不久,頭頂真的又開始飄灑細雨,雨絲帶來涼意無數,二人並肩朝田莊走。


    雪白的折扇展開,替她擋去些雨,遇到泥濘難行的地段,他會下意識用另一隻手扶著她走,盡管白小碧已努力在拉開距離,二人仍靠得極近,白小碧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好聞的味道從寬大的懷抱中隱隱散發出來,帶著無聲的誘惑,想起那天獲救後在他懷中的情景,白小碧臉上就燙得不得了,無奈她越強迫自己不去想,那情景偏偏越要在腦海裏跳出來。


    葉夜心顯然留意到了,停住腳步攔在她麵前,俯下臉湊近:“怎的這一路都紅著臉?”


    知道他有意逗自己,白小碧慌得抬臉假作看天色,催促:“這雨怕是要下大了,葉公子快些回去吧。”


    “這麽容易害羞的丫頭,”葉夜心搖頭,低聲道,“我有件為難的事,不知你可願意幫忙?”.


    走到鄭府門外,正好遇見溫海與沈青出來,白小碧忙停住腳步。


    溫海並不問她去了哪裏,吩咐:“我與沈兄弟上山一趟,你先吃飯,不必等我。”


    上山?看樣子他們要去辦事,多半就是在想法子幫鄭家,想到前日自己一個人私下跑去看鄭太公的墳,最終出了意外,沒能如願探個究竟,白小碧心裏又開始發癢,卻不好主動提出來,隻得答應。


    沈青仿佛看出她的心思,笑道:“離吃飯的時候還早呢,不如白姑娘也跟我們去瞧個新鮮吧,上回可不就是偷偷摸摸跑去看,才出了事。”


    白小碧暗喜,不敢立即答應,拿眼睛瞟溫海。


    溫海道:“才下了雨,山路難行,帶著她恐有不便。”


    白小碧失望,垂首。


    他忽然又道:“你若走得動便去,不得耽誤沈兄弟做事。”


    反應過來,白小碧抬起臉。


    溫海已在前麵走了,沈青回身衝她招手:“耽誤什麽,這次是我央溫大哥去幫忙看看,參詳一下,又沒什麽要緊的,快來。”


    林木森森,光線昏暗,地上很多濕葉,偶爾有雨從頭頂滴下。白小碧不是一次來後山,想到上次的遭遇心有餘悸,緊跟在溫海身旁寸步不離。石板路直通向鄭家太公的墳,確實很好走,然而她很快就明白了溫海說的“山路難行”是什麽意思,因為剛走到一半,他們就離開了石板大路,改走小道。


    山路泥濘,白小碧固然走得吃力,可她已經顧不上後悔,因為此刻心中驚訝絕對比痛苦要多——誰都知道鄭家太公的墳在山上,怎的現在橫著在山腰轉?


    轉到山腰另一麵,她恍惚又明白了些。


    難道和當初範老太爺的墳一樣,山頂上鄭家太公的墳也是空的,其實他的屍骨是埋在了另一塊寶地?


    她兀自尋思,前麵溫海與沈青忽然停了下來。


    這裏是個小小山坳,仿佛整座山到這裏缺了個角,然而山坳中卻有座高高的墳,不偏不倚恰恰填了這個角,高高的墳頭仿佛一根粗壯的柱子,撐起頂上的山岩。


    白小碧悄悄問沈青:“這裏才是鄭太公的墳吧?”


    沈青搖頭:“不是。”


    想不到還是猜錯了,白小碧一頭霧水:“那這是誰?”


    沈青道:“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沒有它,這山形就殘了,靈穴也不能成其為靈穴。”


    白小碧又聽不懂了。


    沈青轉向溫海,讚歎:“方向,地頭,都毫厘不差,跛足之鼎能變作今日的朝天之鼎,殘山變寶地,當初指點的果然是位高人。”


    跛足之鼎?多次聽到這個詞,白小碧已經有了印象,聞言不由再疑惑地瞧瞧那墳,回想當初第一次看見這山的情形,腦海裏似有道閃電劃過,如醍醐灌頂,“啊呀”一聲叫了出來:“原來這就是那隻補上的鼎足!”


    玉鼎山,其形若三足圓鼎,而此地正是鼎的一個腳,眼前這座墳所在之處本是個山坳,若沒有它,必定會顯出山坳之形,遠遠望上去就缺了塊,鼎足有殘破,可不就是跛足!


    見她明白了,沈青笑道:“此足是不是妙得很?”


    白小碧連連點頭:“真的很妙!”


    沈青又看溫海:“這墳收拾得整齊,雜草極少,可見常有人拜祭收拾,該不是座荒墳,但周圍一帶的莊戶都不知道裏頭埋的是誰,方才我看鄭公言語之間似有隱瞞,問了下,果然是他的一個遠親,二十年前來投奔鄭家,不幸病故,所以就葬在這裏,隻因他無兒無女情狀可憐,鄭家子孫便年年代為祭拜,現下鄭公已經答應派人來看守。”


    溫海道:“挖人祖墳是有損陰德之事,鬧起來必定驚動官府,諒他們不會做,何況他若果真要動,這幾個人哪裏看得住。”


    沈青笑道:“話雖如此,還是防備些好,白天他們自然不敢動,就怕晚上,我的主意,不妨多堆石料,澆鐵汁封固,叫他們一夜之間奈何不得。”


    溫海道:“這法子好是好,但鎮國公素來正直,如此傷財費事恐他不答應。”


    沈青道:“此事無須告知鎮國公,已有人自願出銀五千相助。”


    溫海道:“賀兄?”


    沈青道:“正是,我跟賀兄大略提了下,他是沙場上過來的,一向十分敬重鎮國公,因此願意出資,助我們一臂之力。”


    溫海目光閃爍,微笑頷首:“既如此周全,想必是萬無一失了。”


    見雨越發大了,三人忙順原路下山.


    入夜簷外雨聲不絕,房間亮著燈,門虛掩著,可見裏麵的人還沒睡。白小碧輕輕叩門,得到允許後進去,溫海正負手立於窗邊,窗前燭光勾勒出他的背影,顯得越發高大清冷。


    他轉過身看她:“這麽晚了,找我有事?”


    這瞬間,白小碧仿佛看見一道影子以極快的速度在窗外閃過,她不由疑惑地朝窗外張望,又看溫海。


    溫海微露詢問之色。


    又是眼花?白小碧想到正事,雙手捧上懷中之物:“天冷,我這兩天閑著無事,見師父還穿著單衣,所以順便替你做了件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


    溫海道:“順便?”


    當然不是順便了,白小碧也覺得不好意思,垂了眼簾看地麵。


    他緩步踱到她跟前:“這麽快就要孝敬我了。”


    白小碧尷尬,捧著衣裳不知道該怎麽辦。


    半晌,他總算開口:“還站著做什麽。”


    白小碧聞言抬起臉,卻見他已解去外袍,隻穿著裏衣,正揚眉示意,白小碧呆了呆,忙展開衣裳替他張羅著穿上。這是件厚實的夾衣,目測的尺寸很合身,再套上雪白的外袍,一點不顯臃腫,其實他身材高大,本就不擇衣裳。


    溫海稱讚:“手很巧。”


    見他滿意,白小碧才高興:“將來外頭可以穿大氅,過兩天我再給你做兩件穿在外頭的袍子。”


    溫海整理衣袖:“以為要過幾日才有的,想不到這麽快。”


    白小碧愣:“你……”


    “前日買那麽多布,做一個人的衣裳綽綽有餘,”溫海往椅子上坐下,“拿我當爹伺候,天冷了,怎能不給我也做件。”


    白小碧真的窘了:“你又不像我爹。”


    溫海抬抬折扇,示意她坐。


    白小碧順勢過去坐在他對麵,沒話找話說:“我的生辰很特別,師父的生辰也很重要麽?”


    溫海端起茶:“想問什麽。”


    白小碧湊近,悄聲問:“師父是幾時生人?”


    溫海瞟她一眼,喝了口茶又放下:“巳時。”


    白小碧微微失望,不死心:“那你……有沒有親生兄弟?”


    溫海道:“無。”


    真的不是了,白小碧泄氣。


    溫海道:“怎的問起這個。”


    白小碧怕他懷疑,忙陪笑:“我就是奇怪,從沒聽師父說過自己的事,所以問一問。”


    溫海“哦”了聲,沒有多追究。


    要找到引起他興趣的話題太難,要說的話呢,他似乎早就猜到,白小碧很快就再也找不到話題說,好在夜已深,她便借口回房歇息,起身退出去了。


    她剛離開,窗外就躍進一個黑衣人,衣裳半濕,估計是躲在外麵淋了點雨:“屬下查探過,姓葉,名喚葉夜心,是花魁海雲姑娘的客人,身份似乎不簡單,他手底有幫高手,屬下怕被他們查覺,不敢跟近,因此未能打探到他的底細。”


    “果然叫葉夜心,”溫海笑了笑,擺手,“富商雇保鏢是常有的事,不必打聽了。”


    黑衣人堅持:“但屬下以為此人十分可疑……”


    溫海打斷他:“從門井縣他就注意上了那丫頭,自然可疑,但我們此行都是衝著同一個人罷了,盯著那丫頭的眼睛會越來越多,尤其是天心幫與五行門八卦宮的人,殊不知人間帝王之事自古是天意,豈是江湖術士能左右的,不過有癡心妄想的想借他們之力成事而已,他們名為江湖幫派,其實背後都是有主的,正如正元會一樣,隻看到頭來誰押對了。”說到這裏,他喃喃道:“區區江湖幫派也妄圖插手帝業,這樣下去很是個禍患呢。”


    黑衣人沒注意,點頭:“屬下早已懷疑範家之事與姓葉的有關,想來這次他也快動手了,京城那邊消息說,範相被誅,聖上十分後悔,讓天師秘密派了弟子出來調查,如今怕是早已到玉鼎城了,為的就是拿吳王的把柄,若他真是吳王的人,我們正可坐山觀虎鬥。”


    溫海看他一眼:“你要失望了,他根本不須親自動手,何來把柄。”


    黑衣人道:“難道他竟要放過鎮國公不成?”


    溫海道:“猛虎不除必留後患,他不動手,自有動手的人。”


    黑衣人道:“鎮國公抵得半個江山,料吳王也舍不得放過,他如今斬除聖上臂膀,誰都知道是急著想坐那個寶座,屬下查到另一件事,他膝下那位小郡王,當年在家時名喚謝天心。”


    溫海隻淡淡道:“我已知曉,你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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