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名下的非法收入要被沒收,罰金也要交。龍嬌東拚西湊,林譽之甚至把他卡裏的錢也全部取出,還差了二十多萬。


    龍嬌一下子病倒,躺在床上,連續發著高燒。那幾日,都是林譽之照顧這個家,做一日三餐,給龍嬌燒水衝藥;原本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幾天內不僅開始洗衣掃地,還學會了刷馬桶。


    林格畢竟是個孩子,剛上高一,哪裏經過這樣大的事,白天還好,入了夜之後常一個人蹲在馬桶上哭。她也不知自己具體在為什麽掉淚,隻知哭出來後心裏還能好受一些。


    那時是揚州的雨季,夏季的台風帶來充沛的降雨,林譽之白天忽然說出門,到晚上才回來。


    那麽大的雨,公交車停運,路上的出租車也少,誰知道他是怎麽過來的。他隻撐了一把大黑傘,頭發和手指不住地往下滴水,看起來像剛被人從瘦西湖中打撈出來。回到家時,一身的水,冷得發抖。林格倒熱水給他,發覺林譽之的手冷得如冰窖中出來般。


    他隻是微笑著說別急,他湊夠了罰金。


    錢是那個和他斷絕關係的舅舅借給他的。


    彼時林譽之的姥爺早已過世,聽聞他遺囑中沒有留給林譽之一分一毫。林格想不通林譽之如何又從舅舅那邊“借到”錢,更想不到自尊心極強的林譽之怎樣開了這個口。


    她隻記得淋雨歸家後的林譽之說冷。


    林格走過去,張開手抱住他,林譽之避開,不想讓自己濕淋淋的衣服弄髒她。但林格執意要抱,紅著眼,張著手臂,僵持良久,他終於妥協。


    林譽之微微低頭,下巴放在林格肩膀上,歎了口氣。


    他的體溫像潮濕山林裏的溫泉。


    “格格,”林譽之低聲說,“別怕,我會照顧好這個家。”


    ……


    林譽之的確做得很好,多年過去,他打工賺錢賺他和格格的生活費,拿獎學金給龍嬌繳醫藥費,寒暑假接幾份家教的兼職,有時累到在公交車上睡著,坐過了站,再徒步走回去。


    長兄如父。


    現在的林譽之仍舊是優秀的兄長。


    他的新房子的確很寬敞,有著落地窗的大平層,還有三個帶衛生間的南向臥室。


    龍嬌對此十分滿意,她最終沒有和林格睡同一間房,而是在林格的隔壁。


    她也發覺,女兒有輕微的神經衰弱,稍有些動靜,林格也會驚醒。


    搬進林譽之家中的第一晚,林格就失眠了。


    淩晨兩點鍾,她口渴。


    打開冰箱,拿出一瓶飲料,借著冰箱的光,林格看背後的營養成分表和熱量。


    看到一半,聽到林譽之的聲音:“你在做什麽?”


    林格不回頭,繼續看:“讀營養成分表。”


    林譽之喔一聲,挺禮貌:“慢慢看,別感冒。”


    他從餐邊櫃上拿起水杯,接水,轉身離開。


    林格蹲在冰箱前,繼續安安靜靜地讀完剩下的部分。


    喔。


    糖分超標,不能喝。


    她重新關上冰箱,拿起杯子,打算重新去接水,一轉身,看到林譽之坐在餐桌前,把林格嚇了一跳。


    林格下後退:“你怎麽還在這兒?”


    “不用露出這種表情,也不用對我這麽防備,”林譽之端起水杯,他說,“林格,事情過去那麽久,我早就沒那心思了。”


    林格問:“什麽心思?”


    “你前幾天反複提起的’心思’,”林譽之終於凝望她,他穿黑色的家居服,朦朧燈下更顯清雋,連發絲都是平和的、年長兄長的柔和光,“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好好照顧林爸和龍媽——還有你。”


    林格說:“不用你照顧我,我已經是成年人了。”


    “是,”林譽之說,“但我也要為當初的事向你正式道歉。”


    林格說:“什麽事?”


    林譽之說:“我不應當和你在暑假嚐試初次愛體驗這件事。”


    第12章 綠豆粥 潮濕的、悶熱的


    隻有一盞幽暗的燈。


    林譽之的房子裝潢以黑白灰為主,在小紅書上搜“意式極簡”“現代”等關鍵詞,一水兒的類似裝潢。唯一的區別大約在於那些圖片大多是模型渲染的參考圖,而林譽之的房子則是實打實的實物布置。好聽些講就是一絲不苟的簡潔通透,直接說就是家裏麵沒點人氣。


    就像一個知名設計師精心裝點出、給客戶展示的完美樣板。


    林譽之就坐在這看起來似乎無人使用的黑色胡桃木桌前,桌麵上空無一物——直到他手中玻璃水杯輕輕落下。


    燈下水杯的光影如緩緩聚攏的鑽石光芒,他抬起臉,黑色的家居服內斂地貼合著他的身體,隻露出清晰的鎖骨和一小塊皎白的皮膚:“你第一次提起時,我應該拒絕。”


    林格想要冷靜。


    她需要氧氣來吞下因他一句話而點燃的憤怒。


    憤怒之餘應當還有其他的東西,惱羞成怒,追悔莫及。


    她不清楚。


    “我向當初的不理智向你道歉,”林譽之說,“對不起,林格。”


    林格說:“真難得,你第一次叫我’林格’,卻不是和我吵架。”


    “吵架是小孩做的事,”林譽之寬和地笑,“我們都已經這麽大了。”


    林格說:“你對’這麽大’的定義是什麽?成家立業的年紀?”


    “也可能是思想上的理智,你比我想象中更理智,”林譽之說,“一開始我想,在我道歉後,你會拿一杯水潑我。”


    林格冷靜地喝一口杯中的水,手腕一轉——玻璃杯中剩下的水兜頭迎麵撲了林譽之一臉,他不躲不避,像早有預料的一塊頑石。


    “你是不是也想聽我說,說當初不該向你表白?”林格說,“還是想聽我現在懺悔年輕時不懂事騙你?”


    林譽之抽了紙巾,仔細擦拭著臉,一滴水掛在他的唇邊,燈光下淡淡的亮光。


    他說:“我從沒有說過這是你的錯。”


    林格說:“然後呢?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林譽之說,“我們可以回到最初的關係。”


    他看起來的確和年少時很不一樣了。


    以前的傲慢,表麵禮貌實則暗藏的戾氣。


    都在方才輕飄飄的幾句話中緩慢溶解。


    此時此刻的林譽之,看起來的確更成熟,情緒也更穩定。


    林格沒有給出具體的回應,隻把手中空了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燈光在她手指上拖拽出淡淡的痕跡,像一道依依不舍的暗線。


    林譽之笑:“晚安。”


    夜半的談話以俗套的問候而告終。


    林格穿過空寂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臥室裏是她慣用的香水氣味,溫柔的椰子味道。


    她躺在床上,伸出手掌,澄明的燈光從她手指縫細細疏疏落下,灑在她睜開的眼睛中。


    林格已經很久沒有對人說過愛。


    喔,除卻直播間中對粉絲說愛你們。


    她連自己以前愛不愛林譽之都看不清。


    在愛之前,年少時,林格更明確的感覺是厭惡和恨。


    她厭惡林譽之橫行霸道地參與她的家庭生活,像雜草一樣寄生,住在她家裏,令她父母爭吵;她恨林譽之分走了她父親的注意力,奪走她近乎一半的關照。


    他明明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父親卻格外看護他。


    林格恨林譽之的開端是一份月餅。


    林譽之到家不久後的中秋節,林臣儒訂了兩份月餅,給林譽之的那份被錯送到家中。禮盒十分精美,描金繪銀,檀木的盒子裏,隻放了四個小小的月餅,小巧精致,酥皮如美人香肩。


    其中還夾了片“父愛如山”的賀卡。


    不確定是他們的自作聰明,還是傳達有誤,這個錯誤的卡片和書寫方式仍舊令他們震怒,林臣儒匆匆打電話來,解釋這是個誤會,說卡片本應該是給林格的。


    這份弄錯的卡片讓龍嬌和林格都十分不適。


    路過的龍嬌一言不發,連卡片和月餅一同丟進垃圾桶,完全視而不見,好似那是一灘髒東西。


    林格不知林譽之那年有沒有吃到月餅,她埋頭做題,聽龍嬌邊收拾房間邊低聲罵小雜種。


    罵完後,又高聲叫林格——


    “格格,今天晚上想吃獅子頭嗎?”


    林格對林譽之那朦朧、大約能稱之為’愛’的感情,也始於那之後的一份月餅。


    是林臣儒入獄、龍嬌做手術後的第一個中秋節,林譽之連夜從學校坐高鐵趕來。


    醫學生的學習壓力大,更不要說他那緊密的課程。龍嬌手術時,林譽之已經請假回來住了幾天。林格沒想到他又來,但一覺醒來後,林譽之已經在病房外低聲詢問護士情況。


    那年的天氣反常,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令整個城市急速降溫,林格跟隨林譽之去醫院外吃麵的時候,天氣還降著小雨。


    林譽之默不作聲,將自己的黑色運動服外套脫下,手一抬,整個兒罩在林格的肩膀上。


    街邊屋簷下,流浪貓蜷縮著身體,叼著它唯一的紅色小絨球,沉默地等待雨停。


    兩個無血緣關係的人靜默地為同一件事哀痛。


    林譽之問林格,龍嬌術後這一周的恢複情況怎麽樣,問林格的生活費還夠不夠,學習能不能更得上進度。


    他自己沒留多少錢,堅持把身上所有的現金都給林格。


    兩千四百三十塊,有零有整,是林譽之做家教和網絡客服兼職拿到的工資。


    林格看到他的手。


    原本養尊處優的一雙修長手指,漂亮優雅到似乎隻適合彈鋼琴;那日天氣寒冷,他右手無名指纏著創可貼,因冷空氣而泛出淡淡的淤紫,血管都冷到收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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