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啟放開手,看那枚玉佩在他腰間輕輕地搖晃著,緩緩舒了口氣。待再抬起頭,除開依然發紅的眼角,神情已如往日,今夜的種種失態,已是冰雪消融於春風,再尋不見了。


    他看著姚恪,麵上終是一哂,朗聲道,“孤今日傳將軍來,便是要告訴將軍這樁喜事。如今既已知曉,軍中繁忙,孤便不留你了。將軍為我股肱,以後諸事還要多仰仗將軍。“


    姚恪深吸一口氣,退後一步,跪下叩首道,“願為殿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將軍路上小心,孤便不送了。”夏啟轉過身,剪了手,仍然去窗戶邊立了。


    姚恪半晌緩緩起身,神色也如平靜的湖麵,一絲波濤也沒有。對著夏啟的背影又行了個禮,默默地離開。隻是跨門出去時,還是忍不住一回頭,看見夏啟的側頰邊有微弱的光亮閃過。


    那大概是月光,那也隻能是月光。透過極深的夜色,照亮了這位年少君主的麵頰,因他終於要迎來光明的來日,哪怕也許並沒有朝陽。


    一個極尋常的夏夜,就這樣過去了。


    第21章


    那年的立冬,是個極晴朗的日子,天澄澈得如同琉璃,叫人一眼似乎能看到天外去,可天外是什麽,沒有人知道。就像朝堂中的臣子,也不知道年輕的帝王的心事。


    夏啟端坐於正殿之上,旒冠上的珠簾將他的麵容擋去大半,隻能看見他抿成一線的雙唇,卻也可以就此猜想出此刻他的臉上絕不是愉悅的神情,但這似乎並不應該。畢竟長達七月的戰亂終於結束,哪怕它在看不見的地方已經持續了更長的時間,卻都如浮雲遠去,史書工筆會記載的,隻是這最後的勝者。


    若襄王時期的老臣,還記得夏啟就番前的風姿,隻怕也不禁要感歎亓州的風雪是何等地催磨人。他的麵容倒未大改,依舊清俊無雙,隻是周身氣度卻像沾染了亓州千裏冰霜,唯有在聽到宋宜的封號和外祖、舅舅不日便可抵都的消息時,才有一絲消融的跡象。


    同樣神情凝重的還有姚恪,可見亓州的確不是什麽好地方,才會讓昔日的少年郎都換了模樣。當年他們離都是在一個春日,日頭卻不及此時晴朗,隻是昔日少年人並肩而行,如今姚恪雖列在武將班首,卻也要抬頭才能看見他了。


    姚恪久養在宮中,後又與夏啟同去封地,除了亓州的舊部,朝中許多官員與他並不熟悉,卻也知他是夏啟親信,少不得想要拉攏巴結。退了朝便紛紛上前道,“素聞將軍沙場威名,今日一見竟是這般年少俊雅,隻怕說是新科及第的狀元郎也有人信......“


    也有姚恪父親舊識,感歎姚家後繼有人,姚將軍在天之靈也有慰藉了。


    姚恪無甚心情聽他們恭維之語,隨意應酬寒暄兩句便離開了。


    眾人見他離開也不氣餒,又去圍了一旁的聶遠錄,道,王上婚期既定,將來還要仰仗國舅多多提攜。


    聶遠錄卻比姚恪態度和氣許多,直道,大家同朝為官,都是王上臣子,哪有什麽提攜不提攜的話......


    霧氣上先隻看見聶遠錄的背影,後來他又被人團團圍住。不過傅寧辭聽他說話言辭語氣,大概有了個猜測,皮笑肉不笑地對容煬道,“我好像知道他是誰了。”


    容煬點了下頭,沒有發問,應該也猜出來了,又示意傅寧辭扭頭看他們背後。有一點紅色的亮光透過霧氣傳進來,那並不是器靈所承載記憶的一部分,而是來自於博物館,傅寧辭想了一想,是那幅人皮畫掛著的方位。


    霧氣上的人群在這時候也終於散開了,站在中央的聶元錄,赫然就是宋之舟的模樣。


    夏啟的大婚定在一月之後,因為是新王登基後的第一樁喜事,據說整個京都中都熱鬧非凡。


    但那樣熱鬧的景象,姚恪卻並沒有親眼看見,他在前一天得了夏啟的口諭,讓他代自己前往城郊軍營犒賞將士。


    來傳口諭的內侍,是當年夏啟還是世子時就在身邊伺候的老人,姚恪見他比當年在宮中時年邁了不少,便多說了幾句,又親自送了他出去。


    誰知快到大門時,那內侍卻再三推辭不肯讓姚恪相送了。


    姚恪看他一眼,心下頓時明了,讓人拿了茶餅來,道,“那我便不送了,天寒路滑,公公慢些去。”


    那內侍接過茶餅,再三謝了離開,走到門口等著的轎攆旁,躬身朝轎內說了些什麽,然後便讓轎夫抬了轎子,自己則跟在一旁隨行,往宮門的方向去了。


    姚恪一直站在院中,透過門的縫隙,看著那頂平平無奇的青色小轎。有風卷起轎簾,露出了轎中人的側臉,那也是器靈所承載的姚恪的記憶中,所剩不多的幾次清晰出現的夏啟的樣子。


    接下來的一長串記憶都是零星而瑣碎的,傅寧辭隻能根據那些短暫的片段和史料的記載拚湊出大概的經過。


    夏啟即位以後,封了聶遠錄為丞相,君臣二人表麵和睦,暗地裏卻是各自為營,步步試探。夏啟有亓州的舊部,聶遠錄亦有自己京中多年的親信,便是都中的禁衛也仍掌控在他的手中,夏啟幾次想要借故收回,卻也最終沒有如願。


    隻是祈國戰事剛平,百廢待興,哪怕任誰都能看出君臣間摩擦不斷,卻也還是彼此克製著,表麵的平靜倒也還能維持。


    轉眼便到了第三年上頭,那年寒食節剛過,都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姚恪二叔的長子當街策馬,衝撞了一個老婦人,那婦人本來年紀就大了,竟當場一命嗚呼在了馬蹄下。


    這件事若說與姚恪有什麽幹係,實則不然,若說沒有關聯,到底也是他堂兄。


    姚家自從姚信戰死以後,兩個叔叔都不甚爭氣,雖仍有官職在身,卻也漸漸不複昔年之盛。待到夏啟即位,便是徹底閑賦在家。如此一來,說起姚家人,便總是免不了要扯上姚恪了。


    姚恪未於此事上摻半分言語,任由他叔父來府上哭了半夜,堂兄照舊還是按律判了仗六十,流刑三千裏。饒是如此,漸漸地也有些謠言起了,說姚家人敢如此放肆,不外是有姚恪這個驃騎將軍在。


    流言源頭何處,並不清楚,信與不信,也皆在人一念之間,但傳了半個多月都沒有停滯的趨勢,反而愈演愈烈,甚至連禦史府都上了奏章,道姚恪恃功自傲,恐有不臣之心。到了這一步,卻是連瞎子也能看出是有心發酵了。


    待到了朝參那一日,朝上百官無不等著看是否有聶遠錄一派的禦史當庭彈劾姚恪,卻沒成想夏啟自己先起了頭。


    他將那禦史府呈上的奏章讓內侍念了,環視一圈道,“諸位愛卿想來都聽清楚了。”


    朝中諸人皆知姚恪乃他心腹,一時倒弄不明白他此舉是何用意,都低頭不語。


    夏啟微笑著低頭看向聶遠錄道,“丞相怎麽看?”


    聶遠錄出列,道,“姚將軍素來一片赤膽忠心,想來絕不會有謀逆之心,定是被人汙蔑,王上切不可相信。”


    聶遠錄剛一說完,剛才沉默不語的大臣中有兩個平素與他親近的禦史跳出來道,空穴不來風,如今關於姚將軍的流言不斷,想來也是姚將軍行事的確有不妥之處,如是種種,又道將軍府上哪個仆役,丁憂未過便行嫁娶之事,也定是姚恪素日約束下人不當......


    這邊說得熱鬧,立刻又有人道,將軍乃國之棟梁,一向奉公正己,束身自重,底下人的過錯與他何幹,謀逆之語更是無稽之談,傳這些話的人實在其心可誅.....


    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爭的如同烏眼雞一般,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了才好。


    夏啟支著頭冷眼看著,待終於安靜下來,才冷笑一聲道,”朝堂之上,孤竟以為身在市井之中,各位大人果然都是知書明禮之人。”


    “驃騎將軍。”他轉頭看向姚恪,吵鬧得如此厲害,姚恪卻一直沉默不語,仿佛置身事外,“你自己說。”


    姚恪走到殿中,跪倒道,“臣行事若有不當之處,甘願按律領罰,但臣一心為王上,絕不敢有半分謀逆之意。”


    “不敢?”夏啟忽然站起身,拿過奏章重重往下一擲,正砸在姚恪的背上,“便是孤冤枉了你不成?吏曹何在?”


    “臣在。”一位官員躬身站出來。夏啟深吸一口氣道,“傳孤口諭,驃騎將軍姚恪,恃才傲物,伐功矜能。孤屢次寬宥,望悔之改之,然其不思己過,如此辜恩負德,實在有愧天恩。孤統禦萬方,唯有賞罰分審,方能固家穩國。茲革退為奮威將軍,即日赴界南關,無詔不得歸都。“


    “王上!”一著紅衣的禦史急忙出列道,“眼下諸事為未明,王上如此處置,恐令百官心寒......”


    “這是孤的朝堂還是爾的朝堂,是孤的天下還是爾的天下?”夏啟指著他道,“若是心寒,便同去界南好了。界南廣闊,莫說是你,便是朝上諸人,也都能容下!”


    他說罷,重重一拂衣袖,徑直離開了。


    此番變故來得實在突兀,殿上眾人神色各異,議論紛紛。姚恪仍然跪在殿中,隻是牢牢地抓著那本奏章。有相熟的官員上前想要攙他,姚恪搖頭,低聲說了句無事,起身往清河殿的方向走去。


    姚恪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夏啟就在殿中卻一直沒有見他。


    姚恪莫名又記起了宋宜去世的那一年,也是這樣先起了流言,古人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誠然不欺。


    他麵上浮現出嘲諷的笑意,一旁的內侍見他嘴唇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又神情怪異,勸道,“將軍回去吧,王上隻怕是不會見您的。”


    “煩公公一事。”姚恪勉力道,“替我帶句話給王上,就說,‘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子恒未曾有過片刻後悔,隻盼踐行當日對王上之諾。王上,是不是後悔了?“


    他說著又去取腰間的玉佩,隻是手一直發抖,許久才取下來,“也勞公公將這個也交於王上。”


    “這......”那內侍遲疑著,姚恪道,“公公放心去吧,若王上真的怪罪下來,我也一力承擔。”


    ”那奴才便替將軍走著一趟,將軍且等一等。”內侍終於應道。


    姚恪看著前方緊閉的朱色的宮門,他跪得久了,覺得渾身都痛。昔年他也曾在這裏跪著,好像並沒有這麽難受。是因為當初年少,而如今常年征戰已是一身傷病,還是因為當初有人握著他的手,而現在那個人終於要徹底推開他了?


    那內侍終於出來了,走到姚恪身邊,麵色似乎有些不忍。


    “王上怎麽說?”姚恪問。


    “王上說,界南偏遠,將軍不日便要啟程,還是早些回府打點行裝,不要在此處耗著了。”


    “玉佩呢?”


    “王上收下了。”


    姚恪突兀地笑了一聲,說了句好,踉蹌著起身。


    那內侍見他走得吃力,追上去想要扶他,誰知還未碰到姚恪的手臂,他卻已經重重的摔了下去。


    姚恪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輛馬車之中,他坐起身,打起精神撩開簾子。


    一旁騎馬隨行的侍衛見他探出頭來,急忙讓隊列停了,上前道,“將軍,您可算醒了。”


    姚恪點點頭,“水。”


    侍衛拿了水壺與他喝了,聽姚恪問,“這是哪裏?我睡了多久?"


    “您昏迷這是第三天了,已經過了曄郡,再走兩日,便是常右神山了,到時候咱們在山腳祿存星君廟拜了就可以繼續上路了。“


    那侍衛說完又道,“您當時在宮裏暈過去,太醫看了說是沒有大礙,前日一早,您還沒醒,王上便下令讓咱們出城了......”


    他語氣中隱約有些怨懟的意思,似乎在為姚恪不平,隻是不敢太顯露出來。


    “吩咐啟程吧。”姚恪垂下眼眸低聲說,“我沒事了,給我換匹馬來。”


    “將軍?“那侍衛猶豫著。


    “去吧。”姚恪堅持道。


    侍衛領了命匆忙去了,車馬行過之處,驛道上揚起細密的塵埃。


    姚恪騎在馬上轉過頭去,周遭是青色的麥田,天邊有高飛的大雁與浩渺的雲霄,隻是京都的樓台與宮闕已被層層的山脈的山脈阻隔,再尋不見了。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1


    姚恪猛地握緊韁繩,策馬向前奔去。


    ※※※※※※※※※※※※※※※※※※※※


    1:土國城漕,我獨南行---《詩經》


    第22章


    界南關是整個祈國離京都最遠的地方,姚恪在那裏的時間,留存在器靈中的記憶除了無窮無盡的荒漠,便隻有年關時京中有使臣來,他能聽到一些與夏啟有關的消息。


    三年彈指而過,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從祈國的王宮中傳出,待到世子降生的消息傳到界南關時,已是半月之後。但這個喜訊,在很快傳出的另一個令祈國上下震驚的消息麵前又顯得不值一提,文王遜位,尚在繈褓的世子承繼大統。


    夏啟當初說無詔不得回都,但姚恪仍在得到消息的當夜便趕往京都。


    野史上說他回京救架,兵敗被殺實在是冤枉他,姚恪未帶一兵一卒,單槍匹馬。


    他知道大局已定,亦不願連累身邊將士一道做這樣有去無回的事。但他自己卻是一定要回去的,是想再見夏啟一麵亦或是其它,隻怕姚恪自己也說不清。


    無論如何,他總歸是日夜兼程,未曾有一刻停歇,連馬都跑壞了兩匹,人總歸靠一口氣沒有倒下。


    二十日之後,他才總算到了京都,因為新帝登基城中處處都張燈結彩,滿是喜慶的氣息。隻是這喜到底是新帝的喜,還是聶遠錄的喜,卻不是百姓所能關心的了。


    姚恪混進了宮內巡夜的侍衛裏,一切進展得太順利,連傅寧辭和容煬置身事外,都能看出其中肯定有問題,姚恪不會不知道。


    但在輾轉來道夏啟禪位後的居所,遠遠看見裏麵的燭火時,他的臉上還是出現了這些天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意。


    這個笑意一直到推開門看見裏麵坐著的人的背影才消失,聶遠錄回過頭,含笑對他道,“姚將軍,許久未見,將軍一切可還好?”


    “王上呢?”姚恪隻冷冷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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