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一眼,偏過頭,俱又笑了。容煬伸手揉了揉他腦袋,溫聲道:“雖是難纏了些。這次當真沒有傷到,耽誤這麽些時日,也不外因著還得召鬼仙上來問話,我這不是如約回來了嗎?”


    寧辭看著他,容煬不在時,他尚且不覺得。他弗一回來,寧辭倒覺得很安心,卻也沒再開口,隻輕輕點了點頭。


    容煬第二日醒來,寧辭已經在殿前練劍了。


    天還未亮,身旁錦被已經涼透。侍女聽見響動,端了溫水進來服侍他盥洗。


    容煬看窗戶裏寧辭的身影,忽然問侍女道:“今日是何厲日?”


    侍女想一想道:“臘月二十七了,山下的人,隻怕都在預備元辰了。”


    她臉上有些向往的神色,容煬若有所思點點頭,依稀記得這個是侍女是青羊宮修道出身,便道:“你若想下山與親人團聚,可去給白術告假,就說我已經準了。”


    侍女搖頭道:“奴婢的雙親,多年前就因為戰亂不在人世了,姊妹兄弟也都走散,奴婢輾轉流落去了青羊宮,後來又被白術姐姐選中,來了堂庭。”


    她順著容煬的目光,也看見了寧辭,又垂下眼道:“奴婢當年,大約與小公子上堂庭山時一般年紀,卻不及他命好,可得星君收留。”


    容煬聽她這樣講,卻覺得極不順耳:“寧辭又哪裏真算命好......是我的運氣,才得他在堂庭陪伴,若沒有他,這十年,我倒沒有什麽其他能記得的了。”


    侍女不知容煬為何忽然冷了麵色,頓時有些慌亂,容煬隻擺擺手,道:“你退下罷。”自拿了劍,去殿前陪寧辭過了幾招。


    兩人練了半個時辰的劍,身上都被汗濕了,沐浴過後又換了衣裳,白術也已讓人備好了早膳。


    容煬夾了一方青筍:“最近劍術還算有長進,可見我不在這幾日,倒沒有懈怠。”


    “你每次這樣說時,我都以為是個七老八十的夫子。”寧辭嘴裏這樣道,眉梢卻帶著點得色,“我不止練劍沒有懈怠,你讓看的書,也都細細讀過了。”


    容煬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貌似不經意道:“既是這樣,最近可有什麽想要的?算是獎你。”


    寧辭手中木箸一頓:“真的?”


    “自然。”


    “想要什麽都可以?”


    容煬笑一笑,他想寧辭能要什麽呢?便是要天樞劍,自己也可以送他。寧辭眼珠一轉道:“我想下山逛逛,你陪我。”


    容煬眉頭微皺:“下山?”


    “是啊。”寧辭點頭,“我好久沒有下山去過了,上次你陪我去山下,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那好像是個什麽節日過後,他頭一日,遠遠見山下萬家燈火,便也想去看看。容煬被他纏得煩了,瞞了一眾宮人,隻留了信,偷偷帶他下山去。


    那是他被容煬找到,帶回堂庭之後,第一次到山下。節日過後,市集已然開始蕭條了,於寧辭而言,卻還是熱鬧非凡。他們一路走走看看,買了一堆無用卻有趣的小玩意兒。


    後來容煬給他買了一大罐蜜餞,寧辭心滿意足打算回去時,才發現馬匹都弄丟了。


    兩人也不想再讓侍從來接,便一路慢慢往回走。那時寧辭十來歲,沒到宮門口已經累了。他雖硬撐著不說,容煬卻看出來了,便蹲下來背他,又才繼續往山上去。


    夕陽將他們影子拉得極長,寧辭記得自己問他重不重,掙紮著要下去。


    容煬說了許多次不重,你不要亂動就好。


    他便安穩地俯在容煬背上,又笑了。一直沒停過,也不知樂什麽,大抵覺得一切都好得很。


    容煬道,你要再笑就將你扔下去。寧辭卻隻揀了最大的一顆蜜餞喂到他唇邊,到底也沒有真的被摔下去。


    容煬沒料到是這個答案,喝了一勺粥,慢悠悠道:“你自己偷偷下山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就兩次。”寧辭比了比手指,“到了山下還沒逛半個時辰,就又回來了,還不及在山道上花的時間多。”


    “倒是委屈你了。”容煬瞥他。


    寧辭忙道:“你說我要什麽都可以的。”


    容煬淡然道:“我何時說過。”


    “方才啊。”寧辭幹脆起身跑到他身邊去,拽他袖子,“哥哥,容煬哥哥,星君哥哥......”


    “這麽大的人了,你卻別來這一套。”容煬將袖子抽出來,又被拽得更緊,“真想下山?”


    寧辭點頭:“你陪我,逛一逛就回來。”


    容煬無可奈何歎口氣:“你還是小時候更乖些。”


    寧辭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笑起來,道:“我現在不好嗎?”


    “好。”容煬搖搖頭,亦笑了:“你怎樣都好。”


    第87章


    既然容煬點了頭,寧辭用過早膳,便想拖他出長明宮。容煬卻不慌不忙,又在藏經閣指了書給他看。就這樣一直挨到了第二日,方才一人一騎往山下去。


    寧辭原本想著,仍是在山下的市集逛一逛。誰知到了堂庭山下,容煬卻徑自帶著他往官道上走。


    “這是要去哪裏?”寧辭好奇道。


    “你不是日日盼著下山麽?帶你走遠一點,多逛兩日,省得你老是想著。”


    “我卻也沒有成日想著。”寧辭嘀咕一句,又策馬追上,一臉期待道,“真的可以多逛兩日?”


    容煬打量他一眼,閑閑道:“逗你的,看見前麵那座亭子沒?到了那兒,咱們就轉彎回去。”


    寧辭單手拉著韁繩,歪過去攀他的肩:“我才不信呢,你待我最好了。”


    “好生騎馬,仔細摔下去。”容煬掙開他的手,道,“帶你下山便是待你好,可見這些年在山上是折磨你了。我倒無礙,白術成日跟著你,聽見隻怕是要傷心了。你若當真如此,那就一直留在山下,豈不是對你更好些?”


    “留在山下也行。”寧辭滿不在乎道,又笑著去看他:“你總得陪著我罷。”


    容煬輕笑一聲:“你主意倒打得好。”


    他們說笑著向東麵去,那邊是滁國地界。這一日天氣難得地晴朗,望過去如碧璽一般,樹木雖隻剩下枝幹,帶著一點殘雪倒也別有意趣。官道兩旁零星散落著些農戶,性急地已經在門前貼上了桃符,無外是些‘發祥光’、‘騰瑞氣’的吉祥話。


    一路走走看看,也不覺得疲乏。中途在官道旁尋了個茶鋪歇腳,行至申末,便到了申城城門。這是滁國最大的一座城池,因為靠著幾國交界處,又臨著運河,往來商戶眾多,故而格外顯得繁華。


    他們入了城,在城中最大的一間酒肆二樓挑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雖天已漸黑,正對出去的中心禦街上摩肩接踵仍是采買年貨的人,各種縷花,五色紙錢的攤子熙熙攘攘地擺著。左邊的窗戶望出去,能瞧見運河,河麵並未結冰,上麵飄著一兩隻畫舫,隱約能聞見絲竹聲。


    沒多時,夥計便端著木質的托盤過來。


    容煬遠遠見上麵還擱這一壺酒,道:“你何時點的?”


    寧辭笑著道:“你為什麽不認為是送錯了?”


    “那便讓他撤下去。”容煬神色不變,微微抬手要招呼那夥計。


    “是我點的。”寧辭慌忙攔住他的手道:“你明明知道,還作弄我,沒意思,我就試一試。”


    容煬閑閑地敲著桌子,緩緩道:“山上煉丹的酒少了一壺,不是你試的?”


    寧辭以為這事他不知道,愣了片刻,反應過來道:“我試試有什麽不同。”


    容煬笑著搖搖頭,也知他就喝個新鮮,並不愛多飲,便默許了。


    因著隔了段距離,那夥計倒沒聽清他們具體說什麽,隻依稀聽見個聲。走近了,一麵擱盤子一麵向寧辭搭話:“聽這位公子的口音,像是肁國人?”


    寧辭一怔,他五歲上了堂庭山,因為在幾國交界處,侍從們連帶著容煬說話,似乎都自有一套體係在,和哪國都是既接近,又不完全相同。他一向覺得自己也一樣,卻沒成想還能被聽出是肁國人。


    寧辭回過神點點頭,那夥計麵上浮現出欣喜的神色,又換了他記憶深處熟悉的鄉音道:“我也是肁國人,因著戰亂才來了滁國謀生。客官此來申城是定居?”


    寧辭亦用了肁國官話答他,他以為自己忘了,開口才發現原來並沒有:“出遊而已。”


    “那現下是仍居肁國?”


    寧辭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容煬索性代他道:“是。”


    那夥計便道:“我爹娘也都還在肁國姐姐家住著,等戰亂平息了,我也回鄉去,到底那才是根,在滁國呆了這些年,終究是不慣的。隻盼咱們王,能夠盡快贏下這場仗。”


    他一臉的憧憬,寧辭肯定道:“會的,都會好起來的。”


    又有客人招呼,那夥計便走了。過了會兒,卻給他們送了碟小菜,卻是肁國特色的粔籹。


    他隻道是贈的,寧辭拿賞銀給他,再三推拒,總算是收了。


    寧辭夾了一塊兒這種蜜和米麵做的環形甜餅,對容煬道:“我幼時,在王宮中,仿佛也吃過這個。”


    容煬伸手握一握他擱在桌上的那隻手,沒有說話,寧辭卻道:“你倒別亂想,我沒事。百姓既然還相信寧氏王族,民心所向,兄長定是能勝的。他每每來信,都隻要我勤習兵法武藝,那我便聽話,安心等他凱旋的消息傳來。若是來日需我上陣殺敵,卻是另一番事,我自然也義不容辭。”


    容煬見他臉上並無陰霾,隻有少年滿滿的意氣在,便也放心下來,點一點頭。寧辭又夾一塊粔籹放他碗中:“你試試。”


    容煬不愛吃甜的,但也吃完了,寧辭見他咽下最後一口,又笑了。


    他們慢慢喝著酒,又聊起幼年時的事,仿佛隻是轉眼間,天便完全黑下來了。四周的酒家客棧都掛起了紅色的燈籠,寧辭看著窗外的夜景,漸漸入了迷,突然間街道上傳來異樣的喧嘩聲,卻是一匹馬不知怎麽發了瘋,四處亂竄。


    寧辭還沒回過神,容煬一隻手撐著窗戶翻身而出。寧辭反應過來,也跟了出去,見他拉過一個被嚇得愣在原地的姑娘往旁邊一閃,誰知那馬卻也猛地向他們衝過去。


    寧辭眼見著似乎要撞到容煬身上,想也不想便擋上去,不過轉瞬間,從馬鼻中噴出的熱氣,隔著衣衫似乎都能感覺到,卻忽聽一聲長嘯,那匹馬在不足他毫厘的地方,重重跌了下去。馬的左腿上,沒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一張黃符剛剛燃盡。


    “你卻擋什麽?”


    周圍的人群逐漸散去,被這樁突然的變故弄得靜默了片刻的酒肆也重新熱鬧起來,還有看熱鬧的人誇說身手好。容煬皺著眉頭,難得肅了臉罵他,“差一點就傷著了怎麽辦?”


    “我還不是怕你傷著!”寧辭亦皺了眉頭,被容煬救下那女子仍然抓著他的衣袖。寧辭隻覺得極不順眼,莫名憋著氣道:“若不是你,我倒不管別人的閑事。”


    說罷,重重一拂袖回了酒肆,仿佛生怕容煬不知道他生氣了一般。


    那女子似被他嚇著了,怯生生看著容煬道:“公子......”


    容煬略一頷首,離她遠一點,輕輕扯出了自己的衣袖。那女子漲紅了臉低下頭去,再抬頭,卻已不見容煬蹤影。


    寧辭一直盯著酒肆門口,看容煬何時進來,等看見他身影了,卻又隻低下頭去喝了一口酒。


    容煬見他麵色不鬱,卻也氣他方才莽撞,因而也不說話。兩人都沒了胃口,隻草率用了些飯食。原是說要去放河燈,也作罷了,出了酒肆便沉默著一前一後往客棧去。


    寧辭原是等著容煬先開口,見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更是氣惱,冷笑一聲,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他原本就不認路,陰差陽錯拐進了一條小巷子,容煬與他隔了半裏左右,叫他一聲,寧辭卻走得更快。


    容煬蹙眉,心道真是這些年慣壞了,脾氣這樣大,剛上堂庭山時,明明乖巧得跟什麽一樣。今日不過說他一句,便是語氣重了些,也......


    他這樣想著,隻能又追上去,誰知進了巷子不遠,寧辭卻又急急跑了出來。容煬以為出了什麽事,偏頭瞧他身後。寧辭卻急急捂住了他的眼睛:“你別看!”


    容煬尚不清楚緣由,但他聽覺原本就強於常人,如今被蒙住了眼睛,便更敏銳起來,巷子裏有清晰的衣料摩擦和壓抑的喘息聲。


    他雖也沒有經過人事,但到底已經十九,再結合寧辭反應,哪裏還不明白。壓低聲音,咬牙道:“你才是不要看,小孩子亂跑做什麽。”


    他拉下寧辭蒙住他眼睛的手,抓著往外巷子外走。寧辭一麵小聲分辨:“我才不是小孩子。”,一麵卻又因為好奇,回頭瞥了一眼。


    他剛進了巷子,明白過來撞見了什麽,慌慌張張便急忙又往外衝,其實並沒有看真切。現下這一瞥,縱然燈光朦朧,倒依稀瞧見,那兩人衣著,似乎都是男子。


    寧辭一怔,以前似乎也在哪裏聽說過,有好南風之人,卻是第一遭看見,既驚又有些說不出的畏懼,到底是怎樣回到客棧的都不知道。


    進了廂房,他仍有些呆愣一般坐在桌旁。容煬見他麵上還帶著薄紅,倒一杯茶給他,道:“卻也沒什麽,無外人倫之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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