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煬小心翼翼地把他摟緊懷裏,這是他的寧辭,不管是什麽樣子,他都認得出。他手指從胎兒小小的眼睛和鼻梁上滑過,剛剛離開母體,指間貼上去,還能感覺到一絲的溫度。


    容煬摟得極緊,妄圖用自己的體溫,將那溫度留得更久一些,好似這樣,他的寧辭就還活著,可以慢慢長大,長成牙牙學語的孩童,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甚至到垂垂老矣的那一天......隻要他活著,不管他在一生的哪一個階段,於容煬而言都是珍寶。


    幾百年間,容煬從未有一日後悔過,哪怕他需要踏遍每一寸凡塵,需要看著所愛之人無數次地在懷中死去。


    容煬生是星君,被供奉在神殿之上,那樣多的人走過神廟,對著貪狼星君許願,他們求名,求利,求長生。這些容煬通通都不想要,他隻想看到他的笑顏,聽他喚一聲自己的名字,為何,不能得到成全。


    “寧辭,夢該醒了,我來接你回家了......咱們不是說好了麽,不許失約的......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一眼,一眼都好......”容煬無助地坐在地上,血汙沾在玄色的衣衫上,他眼神空洞,隻一聲一聲地叫他的名字,可是再也等不來回應了。


    縱然他有永恒的生命,縱然他仍然願意繼續尋覓,也不會有結果......幾百年的堅持,最後落了一個這樣的結局。容煬看著懷裏小小的屍首,他摟得再緊,也漸漸涼了下去。容煬想,是不是自己錯了,所以上蒼這樣懲罰他。可他究竟哪裏錯了,他不過愛上一個人,這難道是一種錯嗎?


    容煬徒手在地上挖出一個坑來,將那具女屍掩埋。


    碎石磨破了他的指甲,又很快長好,鮮血從手掌上落下,又迅速愈合,唯有疼痛是可以被察覺的,那在提醒容煬,他還活著。可他分明那樣想死去,他分明已經死了,和寧辭一起,葬身在了這座荒城裏。


    不知何時落起雨來,電閃雷鳴,天地間一片黑暗。


    容煬用外袍裹著寧辭的屍首向城外走去,豆大的雨點打在他臉上,和淚混合在一起,他平生第一次哭。


    從鈺西關拿回寧辭骨灰的時候,他沒有哭過,一次又一次親手做棺木的時候,他也沒有哭。因著他知道,終有一日,萬水千山走過,他們會在某一個地方相遇。可如果,沒有那一日了呢?誰能告訴他該怎麽辦。


    容煬眼前浮現出許多昔日的好光景,他在長明宮遇見他,在京郊的宅院等他回家,在街上將那支芍藥遞給他,聽寧辭問一句,我是否見過你......


    自然是見過的,還教會了容煬情是什麽,卻忘了告訴他怎樣才可以斷情,於是蜜糖都成了砒霜,被心上之人吞下。


    若是當年寧辭預見這一日,或許,會希望他們一開始就不曾見過罷。


    那一日,其實也是息國王城破,亡國的日子。2


    有一年王城破,他遇著了他,又是一年王城破,他卻永遠失去了他。


    ※※※※※※※※※※※※※※※※※※※※


    1:胎死腹中無法轉世投胎:第三十三章 提過了。2:亡國時候天降大雨:第十二章提過。


    第101章


    那場雨,在息國境內下了整整三個月。


    容煬用自己的血可以維持住寧辭的屍身不腐爛,但留在屍身中的魂魄,卻還是一日日變得愈發微弱。他查閱了各種古籍,總算找到了辦法。思量一番,卻並未著急,隻是呆在天樞宮中,寸步不出,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守著寧辭。


    終於有一日,白術慌慌張張地敲門,在殿外道:“星君,出事了,山道上來了許多人,正往長明宮中來呢。”


    容煬麵上浮出一個笑,伸手將搖床中小小的錦被壓了一壓,溫聲道:“你且等一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他推了門出去,白術焦急地看他:“星君......”


    “我聽見了。”容煬略抬了抬手,往山道上看了一眼,果然見烏壓壓地一群人,隻是尚且還遠,倒也看不清楚,“哪些人來了?”


    白術倉皇要跪,容煬伸手攔她一下,聽她道,“各大世家,還有巨門,祿存並廉貞,三位星君也來了,所以奴婢等不敢攔。”


    “這樣?”容煬麵色未改,片刻道:“既如此,你好好守著寧辭,我去貪狼殿見見他們。”


    “星君......”白術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叫他一聲。


    “不必擔心。”容煬回過頭,“守著寧辭,他無事,我便無事。”


    容煬端坐大殿之上,有條不紊地了點一盞茶,便聽山道上傳來了馬蹄聲。俄頃,人已到了貪狼殿前。


    容煬抬起眼瞼掃了一掃,妖族,鬼族,各大世家都來人了。他徐徐放下茶盞:“今日怎的了?這樣熱鬧?”


    杜若恒蹙眉看著他,尚未開口,衛順成率先穩不住,息國是他轄地。不耐煩道:“你快些把雨停了,下了整三個月,息國都要淹成海了。”


    容煬唇角微微一抿:“廉貞星君這樣著急,自己停雨便是了。雖是我降的雨,我又不曾攔過你,何必到我堂庭鬧事呢?若是你我易地而處,我卻是不會往檀翼山去的。”


    後麵跟著的那群人,聽容煬這般不客氣,皆交頭接耳地小聲喧嘩起來。


    “你......”衛順成一哽,伸手欲指他,被馮澤不動聲色攔住:“不是說好了麽?你先少說兩句。”


    杜若恒歎一口氣:“貪狼,幾百年了,鬧到這一步,還沒有死心麽?你還要惹出多少是非才甘心。”


    容煬麵色冷淡,“姐姐,我隻想安生守著我的人,並未要招惹是非。可今日諸位上堂庭來,卻是要主動找我的不痛快了。”


    “貪狼星君這卻是胡說了!”藏著在後麵各族的人,大概想著來了幾位星君撐腰,膽子也大起來,高聲叫嚷,其中一人朗聲道,“貪狼星君在息國降了這一場雨,攪得息國民不聊生,淹死了無數百姓......”


    容煬淡淡打斷他:“我胡說,還是你胡說?息國已經亡了,原有的百姓也都屠殺殆盡,你所謂那些淹死的人,不過都是入侵的兵卒。他們傷了我的人,自然都該死。至於你......”


    容煬神情淡漠,眼睛卻冷得像要掉出冰渣來:“你也並非息國人罷?無非是技不如人,母國待不下去,想趁著改朝換代提前去立個門戶。怎麽?你自個兒往那醃臢處去惹了一身腥,蠢成這樣,倒要怪到我頭上來麽?”


    那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他既開了頭,旁人也紛紛鬧起來,卻是堂庭轄地之人:“貪狼星君,我等一向尊你敬你。然而你身為星君,不守一方百姓,這幾百年間為了個男子玩忽職守,置我等臣民於不顧!卻不知那是個什麽禍水,實在是傷風敗俗,有違天道......”


    他話音未落,容煬已飛身過去,幹淨利落卸了他下巴,割了他舌頭扔在地上:“就憑你,也配提他?”


    “貪狼!”馮澤厲喝一聲。容煬卻並不看他,隻冷冷打量一圈,離他最近處便是幾個鬼仙,方才群情激憤時,吵嚷得最厲害,現下正試圖往人群中藏匿。容煬嘲諷道:“你們不辭辛苦從陰司跑來,如今又躲什麽?”


    “星君息怒,星君息怒。”那幾個鬼仙討好笑道:“我等,隻是想著星君要尋那人既然已經......錄鬼簿放在星君手中也沒什麽用了,不過是想拿回錄鬼簿而已。”


    “要拿回錄鬼簿,還是想趁亂來堂庭分一杯羹?”容煬將錄鬼簿劈頭蓋麵朝那鬼仙摔過去,又在他們要碰到之時,召出天樞劈成了漫天碎片,那碎片落下竟將在場眾人身上皆割出血痕來。


    容煬旋身回椅上坐了,將那尚溫的茶水飲了一口,睥睨道:“諸位今日鬧上堂庭來,究竟是真委屈,還是另有目的,你們比我清楚。若是要數我罪過,就不必了。你們又奈何不了我,數來數去,不過給自己添堵......我有什麽錯呢?無非是我並不想當這個星君,卻硬生生坐上了這個位置。你們覺得我這個星君當得不好,無礙。”


    他的手指在天樞劍身上滑過:“誰想當,我便把堂庭給你,天樞劍但凡你拿得穩,就是你的了。”


    他淡漠地掃過一圈,那些人卻都畏懼地往後退了一步,容煬垂下眼瞼,長長的睫羽投下一點陰影:“怎地又不說話了?我還沒做什麽,便偃旗息鼓,怎麽對得起今日這樣大的陣仗。若是沒有旁的事,我也懶得在這裏耗了,你們自便罷。”


    他說著便站起身來,衛順成指他道:“貪狼,你不要太狂了!”


    “你待怎樣?”容煬冷笑道,“是你們一起上,還是再把其他星君都叫來?我悉數奉陪。”


    馮澤忙上前攔住容煬:“貪狼,你且冷靜些,我們今日來,並不是要為難你。”


    “領著這樣一批烏合之眾,莫不是來與我敘舊?”


    馮澤暗歎一口氣,息國那場雨下得太久,衛順成停不了雨,傳了信給杜若恒,便不自量力地帶著息國境內的各族各世家要上堂庭找容煬要個說法。容煬這些年胡鬧,的確有讓人指摘的地方,衛順成一路上浩浩湯湯地,不知怎的地,竟然又糾結了一堆人。


    他那時正在夷玉與杜若恒商討此事,聽說了,就都一並趕來。他原是不同意其餘人上山的,可那些人中有幾個瘋了般一直吵嚷,衛順成覺得失了麵子,便堅持得很,也就都帶上來了。這些人中,真有冤屈的倒是少數,不乏容煬所說,想趁亂分一杯羹之輩。隻是這些人並不清楚,雖都是星君,他們與容煬的靈力,差了百十倍,實在是討不到好處。


    杜若恒歎一口氣,這場鬧劇該收場了:“都先離山罷,息國的雨,今日之內會停。若是還有其它的事,自送了公文去夷玉,會給你們說法。剩下的,便是我們星君之間的事,不便諸位在場了。”


    她既這樣說了,眾人對視一眼,身上的血痕都還痛著,又見容煬麵若冰霜,指不定下一瞬,天樞就橫在自己脖子上了。原是為討利來的,如今倒似要把命折了,一麵在心中暗罵自己估錯了情勢,忙不迭地就都退了。


    杜若恒抬手合上殿門,容煬的劍還握在手裏:“貪狼,你先放下劍。”


    容煬頓了一秒,手腕一轉,將天樞收回袖中。


    “姐!”衛順成忙看她。


    馮澤輕輕搖一搖頭:“廉貞,你也安分些。”


    杜若恒走到容煬身前:“貪狼,你先把雨停了。”


    “他們罪有應得,我從未應允過要停雨,姐姐答應的,與我何幹。”容煬錯身就走,杜若恒拉住他的手腕:“你既然還叫我一聲姐姐,便給我兩分薄麵。我問你,要怎樣才肯停雨。”


    容煬回過身道:“我要一樣東西。”


    “什麽?”


    “永明燈。”容煬笑了:“是在姐姐手裏罷?”


    杜若恒麵色一凝,看著他的眼睛:“這場雨一直不停,你是故意的麽?今日,我們都在你的算計之中麽?”


    容煬隻笑一笑:“姐姐願意怎樣想,便是怎樣。”


    杜若恒一言不發,隻是看著容煬,她實在想不通,當年那個孩子,怎麽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良久道:“永明燈,沒有辦法讓他死而複生。”


    “但這是唯一保住他魂魄不散的辦法。”容煬心中有一絲愧疚滑過,但還是道:“隻要永明燈給我,我便停雨,姐姐在那樣多人麵前承諾了,不會置神山威嚴於不顧的。”


    “好。”杜若恒終於道:“我把永明燈給你,你停了雨,自封靈脈,去後山鎮魔台思過罷。”


    “姐姐!”馮澤恍然明白過來,一時心驚,想起那幾個山下鬧得最厲害的,上山後似乎就不說話了,容煬又一反常態地強硬。卻又聽杜若恒此言,皺眉,“縱然有錯,你要貪狼封靈脈做什麽,鎮魔台那樣的地方,封了靈脈,如何上得去?”


    星君封了靈脈,雖仍是不死不老,弗一受傷,苦楚卻是往日數倍。鎮魔台,便是有靈力傍身,姑且困難,若是如此,縱然死不了,卻隻怕像硬生生磨掉半條命。


    衛順成不情不願,也還是跟著開口道:“是啊,姐姐,雨停了,給他個教訓得了。封靈脈......太嚴重了些罷......”


    杜若恒並不理會,隻看著容煬:“你封麽?”


    “姐姐方才說的是真的麽?”


    “自然。”


    容煬便笑了,扔給衛順成一張早就準備好的符:“拿回去停雨罷。”不顧馮澤阻止,抬手便封了自己的靈脈,喉頭嗆上一口血來,又咬牙咽下去,隻朝杜若恒攤開手。


    杜若恒從袖中取出一盞看似平平無奇的油燈交給他:“即刻便去鎮魔台,堂庭的事,我會著人接管。你沒有我的允許,不得離開鎮魔台半步。”


    “多謝姐姐成全。”容煬握著那盞燈,微微頷首,轉身便離開。馮澤伸手扯住容煬衣袖,對杜若恒道:“姐姐,封靈脈太過了些。”又輕聲對容煬說:“給姐姐認個錯。”


    “你放開他。”杜若恒道:“他自己心甘情願的事,他要為了一個凡人犯傻,一開始就攔不住,遑論此時。”


    馮澤無奈,容煬又那樣固執,絲毫沒有要服軟的意思。隻得鬆了手,看他玄色衣角消失在殿中。


    “姐姐,是.....是我理解的那樣麽?”衛順成看看容煬,又看看杜若恒,想開口,囁嚅著又不知該說什麽。


    “廉貞。”杜若恒抬手按一按他的肩:“你看見了。你覺得貪狼拂了你麵子,來幾個人一推,你便執意要帶人上山,隻是現下的結果,是你想要的麽?”


    “我隻是沒想到他如今這樣狡詐了。”


    “你想不到他,他卻想得到你沉不住氣......卻也不止是你,今日那樣多的人,恐怕也不出五個是他安排的,剩下的在上山之時,隻怕都以為是來討公道。焉知自己步步都在他的計劃中呢?我不也一樣麽。”杜若恒輕輕笑了一下:“他若一開始便來討,我自然不會給他,弄到這副田地,卻不得不給了。”


    衛順成垂下頭,杜若恒道:“好了,符他給你了。回去把雨停了罷。”


    杜若恒麵上的笑,撐到衛順成離開,便消失了。她坐在貪狼殿的椅上,再次歎了口氣。


    “姐姐,真的要這樣嗎?你一向最疼貪狼,封靈脈,這......”馮澤說著,又想起剛才那不過容煬計劃的一出大戲。他隻設個套,所有人竟然都真的走了進去......


    杜若恒聲音很疲憊:“我便是太縱著他了,一開始就不應該留下那個孩子。不給他吃些苦頭,他不會回頭的......可如今我又怕,他吃了苦頭,也不會回頭。祿存,你還記得我當年算那一卦嗎?”


    “大凶大吉,禍福相依。”馮澤寬慰她道:“如今算是禍到頭了,接下去,大概就是福了。”


    “是麽?”杜若恒很久以後道,“可我看今日之事......怎麽覺得,禍事才剛開始呢?”


    第102章


    容煬上次登鎮魔台,已是數百年前的事。


    幾百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容煬憶起這其間種種,恍若大夢一場。白玉台仍如昔年一般,隻是青銅鏡上的龍氣,已不是當初那幾國了。


    容煬一手抱著繈褓,看了一眼懸空的青石階,沒有遲疑踏了上去。然而他封了靈脈,周身再無半分靈力,不過剛剛踏上一步,便仿佛感覺半座小山壓在了背上,膝蓋一彎,險些要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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