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得可怕。


    睜眼一片雪白,雷蕾嚇得立即翻身坐起,朝四周張望,隻見許多輕軟的白紗帳幔從頭頂垂下,仿佛一麵麵的簾子,不知究竟有多少重,隱約透著光亮,除此之外就什麽也看不到了,連白天黑夜也不能分辨。


    咋這麽像太平間?難道已經被謀殺了?


    汗毛一根根豎起,正在雷蕾驚懼萬分之時,忽有一陣冷風卷過,周圍紗帳應風而動,飄飄悠悠毫無聲息,其間影影綽綽,分外陰森。


    不似秋日普通的涼風,風裏竟攜著無數冰寒之氣,刺得肌膚隱隱作痛,寒意直透入骨,雷蕾隻感到全身都快被凍得麻木了,張嘴居然還能嗬出白氣,就像置身於一個大冰庫裏,她幾乎就要懷疑,此地就是傳說中的陰曹地府。


    真做鬼了?雷蕾勉強鎮定,揉揉腿,努力站起身,活動活動手腳,覺得略好些之後,才開始細細分析目前的處境,她可不會相信世上真有什麽鬼。


    朝頭頂望望,隱約可見岩石,這裏應該是個山洞,光線是從右邊透進來的,風也是從那邊吹來的,應該就是洞口,來不及思考為什麽那些人會把她丟在這裏,雷蕾打定主意要先離開,於是果斷地照著亮光處就走。


    掀開重重紗帳,光線越來越亮,風中寒意也越來越盛,隱約還可以聽到水聲。


    終於,眼前豁然開朗。


    長空月華如練,周圍景物清晰無比,遠處群山起伏。


    置身月光之下,雷蕾有點迷糊,但腹中強烈的饑餓感卻證明了一件事,這絕不是昏迷之前的月亮,此刻應該已經是八月十五,中秋夜。


    水聲濺濺,前麵應該有道深澗,寒氣正是來自於那裏,對岸還有一大片閃著銀輝的山穀,與四周山峰的顏色完全不同,十分奇異美麗。


    這裏是座高台,漢白玉的欄杆,右邊有一排石級往下延伸,兩旁石鼎中燃著熊熊大火,火焰隨著風勢張狂地起舞。


    沒有逃出升天的興奮感,因為雷蕾看見了兩個人。


    一個站著,一個跪著。


    目光自然而然被站著的那個吸引.


    潔白的衣袂被風吹起,幾無雜色,宛如冰雪之峰,不沾半點塵埃,刹那間頭頂月輪失色,讓人誤以為,他才應該是高高在上的滿月,光芒四射。


    部分黑發散垂下來,如潑在肩頭的濃墨,火光月光映照著完美的側臉,唇角微微勾起,掛著一抹與本身氣質極不相襯的、溫暖的笑,這笑容使他整個人看上去不再那麽飄渺虛幻,總算有了一絲人間的味道。


    他似乎並沒發現雷蕾,隻負手看著麵前跪著的白衣女子:“我讓你跪了?”


    女子顫抖著從地上起來:“尊主……”


    他微笑:“不聽號令擅自行事,該怎樣才能讓你記得更牢?”


    映著火光,半邊俏臉如死人般慘白,女子驚恐地退了一步,想要再往後退,腳底下卻又硬生生定住,幾乎讓她跌倒——不敢再退,更不敢自盡,因為那樣做後果隻會更嚴重,而她的下場也會更慘。


    他轉過身來。


    終於完全看清那張臉,眉毛,眼睛,鼻梁……幾乎比女人還要美!若非那高大頎長的身材,雷蕾都要以為這就是個女人。


    妖孽!絕對是妖孽!


    但那暖如春陽的笑容卻讓這個妖孽看上去不像妖孽。


    雷蕾知道此人一定早已經發現了自己,但他依然沒有看她,仿佛將她當作了一件沒有生命的擺設,漂亮的眼睛隻斜斜瞟著身邊那女子,歎氣:“還是你自己來吧。”


    女子咬牙,忽然以右手握住左手手腕,緊接著聽得“喀嚓”一聲,那隻美麗的左手便從手腕處折疊起來,就像小時候玩過的變形金剛,折成了一個極其詭異的、根本不可能的角度,手背貼在手臂上。


    她這是做什麽!雷蕾嚇得緊緊咬住牙,忍著沒叫出聲。


    冷冷風中,女子的聲音在顫抖,“尊主……”


    表情沒有絲毫的意外,他微笑著搖頭:“還不夠。”


    話音剛落,他抬起左手。


    眼睜睜地看那漂亮的手朝自己伸來,女子臉上的神色由痛苦轉為絕望,沒有求饒,因為知道沒有用,更沒有逃走的勇氣。


    動作如摘花拈葉般的優美,自然,隨意。


    他微笑著屈指,從那隻美麗的左眼裏摳出一粒眼珠。


    女子慘哼一聲,卻還是強忍著沒有暈倒。


    半邊側臉上,原本長著一隻漆黑的大眼睛,此刻卻變成了個血肉模糊的洞,鮮血不斷湧出,如同滑落臉龐的一行淚水,美麗與醜陋相襯,使那半張臉看上去格外詭異。


    “下去吧。”


    “多謝尊主。”女子竟似鬆了口氣,轉身,搖搖晃晃地沿著右邊石級朝台下走,消失在一片陰影中。


    而那個明月般的、有著溫暖笑容的漂亮男人,此刻正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兩根沾著鮮血的手指,指尖拈著一粒眼球,有黑有白有紅。


    雷蕾猛地一陣眩暈,空空的胃開始痙攣,忍不住轉臉作嘔.


    “還是回來了?”聲音與笑容一般親切,如同親人關心的問候。


    雷蕾驚恐,抬臉看他。


    男人依然站在原地,正用一塊潔白的手巾仔細地擦拭手指,極端優雅地,並不看她。很快,那兩根手指又變得幹幹淨淨。


    手一揚,沾血的手巾朝澗底飄下。


    他這才將目光投向她,滿含笑意地,緩步踱過來,風采是那般奪目,步伐是那般從容,神態是那般自得,衣袂被風刮起,仿佛乘風而來的仙人,又仿佛踏月閑吟的詩客,又仿佛隨興出遊的貴公子,讓人根本想象不到他剛才做過的事。


    刹那間,雷蕾竟想到了公子。


    行事正派,疾惡如仇,卻有著邪美笑容的公子。


    而麵前這個隨手奪人眼珠的可怕的男人,卻有著溫文儒雅、暖如春陽的笑容。


    全身發冷,腳底半分也移動不了,雷蕾眼睜睜看著他走到麵前,緩緩伸手撫上自己的臉,在上麵遊離摩挲,幹淨修長的手指近看很是漂亮,如同美玉雕成,這裏風很大,寒意更盛,臉上本來已經冰涼,那手指卻比臉更冷,甚至還能依稀感受到,指尖上仍飄散著的淡淡的血腥氣。


    終於,他抬起她的下巴:“既然回來了,為何又不高興?”


    聲音溫和,聽不出絲毫惡意,若非親眼見過他的所作所為,雷蕾一定會心升好感,而此刻,她被迫直視那張絕美的臉,隻覺得渾身發毛:“你是誰?”


    他愣了下,微笑:“這麽快就不認識我了?”


    雷蕾勉強回了個僵硬的笑:“我從懸崖上摔下來,什麽都不記得了。”眼睛瞟著那兩根手指:“你……為什麽要害我?”


    他看著她,不語。


    雷蕾鎮定了些,又問:“你認識我?”


    “當然,”他輕聲,“當然認識,我怎麽會不認識?”


    “這是哪裏?”


    “千月洞。”.


    千月洞!被這三個字刺激,雷蕾馬上靈機一動,脫口而出:“我要見上官秋月!”


    笑容微斂,他放開她。


    雷蕾鬆了口氣,還真是魔教,處罰手段這麽殘忍,既然他認識自己,還說什麽“回來了”,看來這“春花”很可能就是千月洞的人,或許真與上官秋月有關!


    見此人並不打算下手,她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試探:“你知道我是誰?”


    “雷蕾隻是你的假名。”


    “不錯,我就是上官春花。”


    沒有半分意外與驚訝,他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連最細微的表情變化也沒放過,人活生生站在麵前,絕不會有錯,但又的確有那麽一點不同,她竟然會不認識他?


    雷蕾更確定了,懶得多說,鼓足勇氣:“是上官秋月叫你把我弄回來的?”


    他點頭。


    雷蕾胸有成竹,端起架子:“還不快帶我去見她!”


    他忽然笑起來:“好。”


    雷蕾實在很想離開這鬼地方,想到那粒眼球,她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心驚肉跳:“走吧。”


    他不動。


    雷蕾催他:“走啊。”


    “去哪裏?”


    “帶我見上官秋月。”


    “你已經見到他了。”


    已經見到?雷蕾呆了呆,嚇一大跳:“你……你是男的?”


    “我像女人?”


    “上官秋月怎麽是個男的?”驚訝代替恐懼。


    “誰告訴你,上官秋月是女的?”似捉弄人得逞,他歪著臉愜意地笑,“怎麽,連我都不認得了?”


    笑容中寵溺的味道是那樣的明顯,宛如一個縱容小妹的兄長,讓人倍覺溫暖安心,雷蕾稍微放鬆了點,不那麽害怕了,啊哦,自己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和這個魔頭有關係!


    她喃喃地:“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那又如何知道要找我?”


    “因為……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他笑得:“如今別的不會,倒學會了作詩,誰教你拿我的名字玩笑,越來越大膽了。”


    “我…….是誰?”


    “自然是我的妹妹上官春花了。”上官秋月捏捏她的臉.


    不是吧,真叫春花!雷蕾瞠目結舌,半是喜半是憂,喜的是有這麽漂亮的美人哥哥,憂的是這位哥哥心狠手辣是個大魔頭,剛才那鮮血淋漓的恐怖場麵仍令她心有餘悸,但如今麵前這個人,正戲謔地看著她笑,實實在在就是個寵愛妹妹的溫文爾雅的哥哥,根本無法讓人將他與那種殘忍的事聯係起來。


    見她沒有反應,上官秋月微露不滿,語氣中有了嗔怪:“別人記不住無妨,真的連哥哥也忘了?”


    雷蕾反生警惕,退了一步:“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


    上官秋月搖頭,輕歎聲中透著自責:“早知道會害你變成這樣,就不該依著你的性子,讓你去辦事了。”


    雷蕾奇怪:“辦事?”


    上官秋月道:“是跟著花家那丫頭去百勝山莊,你極少在江湖上走動,這次卻非要去,說要替我取回蕭蕭鳳鳴刀心法……”


    “等等!”雷蕾打斷他,驚疑,“既然我就是那個陪嫁丫鬟,那見過我的人應該不少,為什麽到現在都沒人認出我?”


    上官秋月也意外:“你不是最擅易容麽,當時我們設計,讓你易容成那丫鬟混進花家送親隊伍的。”


    雷蕾總算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怪不得忠心的丫鬟會弑主,原來真正的丫鬟半路上就已經被這個上官春花換下了!


    “後來花家丫頭莫名被燒死了,又尋你不見,我以為你背叛我,直到最近聽說你已經回來,還換了名字……”上官秋月略顯內疚,伸手替她理理頭發,“原不該懷疑你,你最是聽話,怎會背叛哥哥。”


    怪不得剛才總感覺他態度不善,原來在懷疑自己呢,雷蕾暗暗叫苦,同時心生疑惑,這些日子百勝山莊絲毫不見異常,說明上官春花並沒如願拿到蕭蕭鳳鳴刀心法,那她為什麽會殺了花姑娘逃走,這不是壞了計劃麽?難道她不想幫哥哥?而且後來她又怎會在懸崖摔死?或者這些事其實不是她做的,背後還有個人?


    她辯解:“我真的……”


    “我知道,你是真的記不得了,否則怎會連我也不認識,”上官秋月微笑,“哥哥素來最疼你,你又那麽懂事,怎會背叛哥哥,是誰害了你?”


    雷蕾看著他:“我不記得了。”


    上官秋月揚眉,忽然抬手,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聽“哧”的一聲,胸前的衣襟竟被撕開了一大片。


    雷蕾嚇得抱住胸後退:“你要做什麽!”這不是哥哥該有的動作吧!


    上官秋月笑道:“不是還在懷疑我騙你麽,你身上自小就有個紅色胎記,形似花蕾,所以才起名叫春花,不信你自己看。”


    不簡單,不愧是一代魔頭,連別人的心事都摸得一清二楚!雷蕾這下不信也得信了,其實那記號她往常沐浴時已經見過多次,約有指甲大小,顏色鮮豔,位置也很特殊,偏偏生在肩下,左乳之上,除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親生哥哥,還有誰會見過姑娘這麽隱秘的地方!.


    “如今可信了?”


    雷蕾“恩”了聲,邊整理衣裳邊抱怨:“說就說,扯什麽衣裳!”


    “自己哥哥,怕什麽。”


    哥哥也不能看我的胸啊,你真有個性!雷蕾鬱悶,現在真成了魔教妖女,為什麽!為什麽美人是哥哥!忽然想起剛才的可怕場景,她又是一個寒戰,暗自慶幸,若此人不是哥哥,隻怕早就被他解決了,幸虧這魔頭對妹妹還是疼愛的!


    “我有沒有武功?”


    “原本也就那點功夫,沒了也無妨,”上官秋月拉起她的手,沿著石級往台下走,“怕什麽,有哥哥在,能安然無恙回來就好,待你恢複記憶,想起來是誰害了你,我便殺了他。”


    一個“殺”字,說得風輕雲淡,好象那些事都是別人做的,與他全無關係,雷蕾立即想起了一個形容“天使的麵孔,魔鬼的心”,斟酌道:“你……你經常挖人的眼睛?”


    上官秋月意外:“嚇到了?你不是也經常這樣麽?”


    靠,經常?搞了半天這上官春花也是個小魔頭!雷蕾直哆嗦,不由自主動了動手指頭,想象著它鮮血淋漓拿著別人眼球的模樣,空空的胃又是一陣翻騰。


    “怕的話,今後哥哥再不當著你的麵做這些,”上官秋月拉著她繼續朝下走,“今日中秋,我們兄妹總算團聚,先去吃點月餅,再好好睡一覺。”


    雷蕾不語,的確該好好睡一覺,希望隻是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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