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了十年知青?”/“你照顧過癱瘓病人?”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不同重點的話,卻都沒能得到蘇盼的回答。


    “我照顧這位老太太和她那一家子人,算是剝削嗎?”蘇盼像是在問他們,卻又自問自答地回答道,“可他們都是根正苗紅且踏實肯幹的貧農階層,而我也是正兒八經的工人家庭子弟。我幫助他們照顧老人,他們幫助我適應下鄉生活,這明明是互相幫助,怎麽能叫剝削,又怎麽算是壓迫呢。”


    “……”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誰都沒說話。


    他們倆和蘇盼才剛見過一次麵,連對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自然不能完全信任對方,尤其是在這種極度敏感的話題上,他們都要謹慎才行。


    蘇盼似乎也沒想過要兩個人立刻表態,隻是把自己的想法、訴求和態度都表明後,說了句“我叫蘇盼,就住在離這不遠的xx招待所”後,就又朝著食堂走去,留下了這倆人在原地糾結。


    ……


    就在蘇盼麵試完食堂,回招待所等待消息的第二天,趙傳和另外那位鋼筆男,也就是陸賈則又一次碰麵,相約朝著清北大學附屬醫院走去了。


    趙傳是學校老師,陸賈是政府幹事。


    按理說,來自不同單位,工作性質也不同的他們倆能湊在一起的幾率很小,可偏偏兩個人都接收到了各自領導的通知,讓他們負責之前對話中的那位“宋教授”的相關工作,兩個人也是因為這樣才認識的。


    到了醫院,兩個人沒立刻去病房,而是站在走廊裏,交流了下這兩天的情況。


    陸賈:“剛我問了大夫,宋教授這胳膊腿兒啥的,有從前的老病根也有這回摔的原因,不算特嚴重,但傷筋動骨總歸還是得養一百天,尤其是她這歲數,且得養著才行。”


    趙傳:“我剛也和病房護士聊了聊,說是宋教授現在連她們都不願意用,頭天晚上又硬撐著自己起來,差點又摔著……老太太這性格死倔死倔的,可怎麽辦才好啊!”


    兩個人說著,滿臉都是愁容。


    這裏是單人病房的走廊,在他們不遠處的病房裏,住的就是宋教授。


    宋教授名叫宋玉書。


    是國內外最有名的,曾數次出訪國外,將國外的文學名著翻譯成中文,也曾憑借將國內經典文學翻譯成各國語言而聞名世界的著名翻譯家。


    她曾經風華正茂。


    如今卻垂垂老矣。


    ——隻十年的時間,曾經站在領獎台上,自信又大方的翻譯家,如今就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連生活起居都沒辦法再自理的殘疾老太太。


    年輕時有多麽風光,如今就有多麽令人唏噓。


    今年,她才剛回到首都,開始重新翻譯相關工作。


    同時,也被作為母校的清北大學授予了教授頭銜。


    能夠重新握起翻譯的筆杆,大聲朗讀外語詩歌,她是感恩的。


    可身體的越發衰敗,和此生都無法行走的雙腿,讓她每每麵對台下的學生,看著他們不知是緊盯著自己還是自己那雙殘腿的目光,都隻覺得如芒在背。


    但宋玉書不願意雇人照顧自己,不想將自己的傷疤暴露給外人看。


    同時,她也不承認自己是殘疾人,她能做到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


    直到兩天前。


    宋玉書晚上起夜時摔倒在了地上,不光摔到了腰,還給胳膊也摔骨折了……


    病房裏。


    趙傳語重心長地對躺在病床上的宋玉書說道:“宋教授,我問過醫生,您現在這個情況至少得再在醫院觀察一禮拜才能出院。而且,出院以後,也必須得有人照顧您。傷筋動骨一百天,您這個腿本就落了病根,這回又連著胳膊都摔成了骨折,怎麽能讓您出院以後還自己一個人住呢,必須得找個人照顧您才行!”


    話音剛落,陸賈就用略顯強硬的語氣說道:“之前給您找來的那大姐您嫌她態度不好,幹活不利索還不講究衛生,不用就不用了,但就算不用她來,我也還能再找別人過來照顧您。總之,您就別想著現在就出院,也別想著自己照顧自己了!”


    顯然,兩個人這是提前商量好,打算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你們不用再說了,我不需要人照顧,我一個人可以。”宋玉書說話輕輕柔柔,態度卻堅決得不得了,“我以前就因為……犯過錯誤,現在好不容易才能回來首都,被社會重新接納,我怎麽能去剝削他人呢。我知道政府體恤我,領導們關心我,但我不能那麽做。像是之前那位女同誌,我趕她走並不是因為嫌棄她,而是我不能壓迫、剝削任何人來專門伺候我。”


    說著,宋玉書見兩個人還有心勸下去,索性斬釘截鐵地決絕道:“我不需要人照顧!從前不需要,現在不需要,以後也不需要!”


    趙傳&陸賈:“……”


    ……


    這樣的對話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如果宋玉書沒有摔這一跤,沒有把胳膊摔斷,腰摔傷,還牽扯到了兩條腿的病根的話,那麽在她如此強烈要求獨居的態度下,兩個人也不會為了這事兒跑這麽多趟,肯定是會選擇遵從她個人意願。


    但現在問題就是,宋玉書沒辦法自理。


    在醫院起碼還有護士照顧,可醫院不止她一個病人,護士也要下班,有時候照顧不過來她怎麽辦?還有,等她出了院以後,又該怎麽辦?


    宋玉書如今不僅僅是清北大學的特聘教授,更是國家頂尖的翻譯專家,是國家目前最需要的人才之一,身體狀況不容有失!


    麵對油鹽不進的宋玉書倔強的麵孔,又一次碰壁受挫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天,他們在學校遇見過的,那位能說會道,還有過照顧臥床病人經驗的女同誌——


    叫什麽來著?


    兩個人想了半天也都沒想起來就記得這女同誌是返城知青,說話聲音不大但挺有條理,長得挺白淨、清秀的。


    哦,她說她在學校附近的招待所。


    但知道這人住哪兒就行,清北附近的招待所就一間,隻要過去跟招待所的人描述一下那位女同誌的長相就保準能找到人!


    所以……


    陸賈看了一眼趙傳。


    趙傳也看了一眼他。


    兩個人異口同聲也一拍即合地說道——


    “要不,咱們讓那女同誌過來試試?”


    第6章


    所謂病急亂投醫。


    ——試試就試試!


    兩個人都是行動派,不到半個小時,就抵達了招待所門口。


    他們準備再見一見這位蘇盼,先和她了解一下具體情況,看她能不能得到宋教授另眼相看後,再說調查她的身份背景信息等後續工作。


    走進招待所,趙傳掏出了自己的證件,對門口負責登記的大姐問道:“同誌您好,請問您這裏有沒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同誌住在這裏?”


    “你們找人幹什麽?”大姐看了一眼趙傳和他身後的陸賈,防備道,“我們這裏女同誌多了去了,別說你們是大學老師,就是公安同誌,也不能隨隨便便過來就讓我們透露住在我們招待所同誌的信息。”


    “同誌,您都看過我們的證件了,這不能作假吧?”陸賈被這大姐過於警惕的表現搞得有些無奈,再三解釋道,“我們真不是壞人,而且這也是公共場所,門口來來往往都是人不說,像您這樣的工作人員也都不少,我們倆文職人員能幹啥啊。”


    “這倒也是。”大姐看著這倆人弱不禁風的樣子,認同地點了點頭後又說道,“不過我也不是故意為難你們,隻是住在我們招待所的女同誌有好幾個呢,你們自己都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麽,我又上哪兒給你們找人去?總不能讓我挨個給人都叫出來讓你們認吧!”


    趙傳&陸賈:“……”


    看著這倆人支支吾吾的樣子,招待所大姐也沒再理會他們倆,反正她沒說假話,是他們自己記不得名字,跟她也沒關係。


    然而,兩個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走還是該留,是該守株待兔,還是另尋他法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道天籟之音——


    “欸,您是之前那位……趙老師?”


    趙傳和陸賈回頭一看,果然是蘇盼。


    她剛從清北大學回來——在昨天和一眾已婚婦女的競爭中,她毫無意外地落敗,沒能頂上食堂後廚這份差事。


    得到這個消息以後,蘇盼倒也沒太失望,畢竟自己這情況,和被選中的那位本地大姐還是比不了,隻是工作還得繼續找。


    為此,她還特意在校園裏麵走了好幾圈,想著說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再遇上趙傳和陸賈這兩個顯然是決定了自己是否能擁有重操舊業,也是當下對她而言最好工作機會的人。


    但繞了好幾圈,蘇盼也沒能碰著這倆人,她又不好去問學校裏的工作人員關於這兩個人的消息,怕影響印象分,思來想去也隻能先回了招待所,打算從長計議。


    抱著自己可能要另尋他法的態度,蘇盼回到了招待所,但她萬萬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樣的事情竟然也能出現在自己身上——


    那天遇到的兩個人,竟然真的找來了招待所!


    看著兩個人的背影,蘇盼沒有任何猶豫地喊出了那天有和她自我介紹過的趙傳的名字,並問道:“兩位同誌你們怎麽會來招待所?”


    麵對蘇盼宛如命運般的抵達,趙傳和陸賈兩個人都是不免鬆了一口氣,直接回答道:“同誌你可算是回來了!我們這趟過來就是來找你的!”


    蘇盼:來活了來活了!


    ……


    在這個還沒有家政服務概念的時代,蘇盼作為有著近二十年專家政經驗的人,在麵對趙傳和陸賈兩個人的試探,與對她過往經曆的了解態度中,可以說是極有自信,所表達的家政觀念十分潮流先進不說,對照顧病人所需要的具體工作也講得是詳細至極。


    “……就像我上次說的那樣,照顧人本身並不是剝削壓迫,而是被照顧的人一起互相幫助、扶持。像是我之前插隊下鄉照顧的那位老太太,她最開始也是百般別扭說不用人照顧,時不時還會鬧脾氣,轟我走,還會在我照顧她的時候故意不配合工作,不是故意把床尿了,就是不好好吃飯。”


    趙傳和陸賈越聽越耳熟,這不就是鄉村版的宋教授嗎!


    “那你是怎麽解決的呢?”兩人說著,又故意問道,“遇到這樣不配合的老同誌,你心裏肯定會覺得很生氣,很不願意也不會再想好好照顧對方吧?”


    “你們怎麽會這麽想?”蘇盼用略顯意外的眼神看著他們,“誰家沒有長輩啊,咱們得換位思考才行。你們覺得那老太太為啥不願意別人照顧自己,還總發脾氣?換了是你們,腦子還清醒,卻喪失了自理的能力,隻能任人宰割地躺在床上,讓人伺候吃喝拉撒,隻能眼睜睜看著別人給自己把屎把尿,看著親人朋友用同情,甚至是嫌棄的目光看自己,你們會是什麽心情?”


    “……”


    話糙理不糙。


    在趙傳和陸賈兩人將自己代入蘇盼話裏的場景後,他們突然就明白了之前一直不理解的,關於宋教授為什麽這麽執拗的不願意找人來照顧自己的原因是什麽了。


    蘇盼的這一番話,讓原本對她並沒有抱太大希望,隻是以“瞎貓碰一碰死耗子”的心態才過來找她的兩個人慚愧的同時,也徹底改變了對她的態度。


    兩個人本來就對蘇盼有著不錯的印象分,不然也不會在從宋教授那兒受挫後第一時間就想到過來找她。


    如今再同她交流,見識了她的談吐後,都讓已經麵試過不少人的趙傳和陸賈覺得再找不出來比蘇盼更適合負責宋教授照顧工作的人選的同時,也越發覺得他們這一次,是真挖到寶了。


    所以——


    就決定她了!


    ……


    在趙傳和陸賈又和蘇盼討論,或者說是請教了一些關於照顧病人的話題後,兩個人悄悄對了個眼神,確定了各自心裏的想法是一樣的以後,趙傳問道:“那個,蘇盼同誌,你之前說麵試我們學校二食堂的事情,有結果了嗎?”


    “有結果了。我沒被選上。”蘇盼意有所指地說道,“這不,我這又跑了一上午,還得再繼續找別的工作。我也不能總住在招待所,還是得找個願意包我吃住的工作。”


    趙傳和陸賈清楚蘇盼話裏的意思,畢竟對方早在第一次見麵時就知道他們倆一直發愁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去照顧病人這件事,兩個人也沒有掩飾,直接說道:“既然你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那不知道蘇盼同誌你願不願意試試我們這份工作?”


    “是你們之前提到過的那份工作?”


    “對,是那份照顧人的工作。”


    趙傳:“我們之前提到過的宋教授就是需要你去照顧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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