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


    鶴遂用手指點了點她的臉頰,“要拔掉。”


    周念一聽就皺眉,怯生生地問:“拔牙會不會很疼。”


    鶴遂甩著手上的水:“疼也要拔,否則你的頭就會一直痛。”


    周念麵露糾結,沉默了好一陣,才慢吞吞開口:“鶴遂,我要是去拔牙的話,你陪我嗎。”


    鶴遂好整以暇地望著她:“你想我陪麽。”


    周念想都沒想,就說:“想。”


    “那擇日不如撞日。”他朝她招招手,“走。”


    “?”


    周念緊張地站起來:“我還沒做好準備。”


    鶴遂語氣平靜:“到醫院的路上你可以做準備。”


    周念:“……”


    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做,周念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跟著鶴遂出了門。


    兩人一前一後隔著一段距離,不那麽引人注意地朝著醫院走去。


    醫療資源緊缺的時代,即便在小鎮上的醫院,也是人滿為患。


    尤其周末,掛號的隊伍從窗口排到門口。


    “你去旁邊坐著。”進鎮醫院的大廳後,鶴遂對周念說。


    “你幫我排隊嗎。”周念問。


    “嗯。”


    周念到大廳邊上的鋼製長椅上坐下,目光落在隊伍最末尾的鶴遂身上。


    他永遠都是人群中最惹眼的那個。


    個子高,長得很英俊。


    長蛇般的隊伍正在龜速前進。窗口隻開著兩個,還是手腳不算麻利的中年婦女,用一指禪慢悠悠地戳著鍵盤。


    空氣裏彌漫著病氣,消毒水味,止不住的咳嗽聲,小孩的哭嚷聲。


    太吵。


    周念被吵得頭疼,把手肘支在扶手上,托著一邊臉頰,閉著眼睛休息。


    剛合上眼沒一會,旁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周念小姑娘。”


    周念眼皮一動。


    這聲音有點耳熟。


    她緩緩睜眼,發現旁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男子,穿西裝打領帶的藍領模樣。


    是上次在南水河邊找她談過話的陳誌強。


    新陽保險公司的。


    周念下意識地皺了下眉:“幹嘛。”


    陳誌強微笑著說:“還有點事情想問問你。”


    周念頭痛不適,加上對麵前這人本身也沒好感,有些冷淡地開口:“沒什麽好說的,該說的我上次都說了。”


    陳誌強像塊魔芋,粘著不肯離開:“就一些很簡單的問題。”


    “……”


    周念下意識看向鶴遂的方向,發現他也正好在看她這邊。


    他的臉色一冷,徑直從隊伍中抽身離開,朝周念的方向走過來。


    “怎麽回事?”鶴遂來到兩人身前。


    “啊?”陳誌強回頭,就看見一個身高直逼一米九的少年立在麵前,氣場滲人,“我要問周念小姑娘一點事情。”


    鶴遂靠近一步,擋在周念身前,冷冰冰地說:“她並不想和你說話。”


    陳誌強翻開公文包,從裏麵抽出一張照片:“不是問她爸爸的事情,我是正好在找人,想問問她認不認識。”


    他把照片遞給周念看,“你就幫我看一眼。”


    周念目光越過鶴遂的身子,落在那張照片上,愣了下,說:“我認識,鶴遂,這人你也認識的。”


    鶴遂也順勢低眼,看向那張照片。


    他還真認識。


    那是一張藍底的2寸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燙著波浪短發的胖女人,大臉盤子,腫泡眼,對著鏡頭笑起來眼睛都快要看不見。


    “這是我們學校的語文老師,姓李,叫李麗芳。”周念說,“之前教過你的對不對,鶴遂。”


    鶴遂淡淡嗯一聲。


    陳誌強眼裏掠過一抹異色,很快又消失不見,臉上笑容重新出現:“哦哦行,我就問這個,沒別的事情了,不打擾你們了哈。”


    看著陳誌強離開的背影,周念兀自低聲說了句:“他一個賣保險的找李老師幹嘛。”


    鶴遂隨口接了一句:“可能就是為了賣保險。”


    “也是。”


    發生這麽一段小插曲,讓鶴遂不得不重新排隊。


    近二十分鍾後,鶴遂才拿著一張口腔科的掛號票。周念已經在長椅上等得昏昏欲睡,他輕輕揉了一把她的頭發:“起來了。”


    周念惺忪地睜眼,慢半拍地應:“……哦。”


    到二樓的口腔科,醫生先給周念拍了一張牙片。牙片上果然顯示,周念的左邊下牙最裏麵長了一顆橫著的智齒。


    醫生也說,要是不拔,會一直引發偏頭痛,還會把旁邊好的牙齒給抵爛。


    拔牙的時候,周念怕得不行,剛躺在牙椅上就立馬坐起來,怯生生喊:“鶴遂。”


    鶴遂就站在旁邊,有些哭笑不得,還是耐心地低聲說:“我在。”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臂:“抓著就不怕了。”


    像看見救命稻草似的,周念立馬緊緊抓住他緊實的手臂,聲音卻更加露怯:“我還是怕怎麽辦啊。”


    鶴遂沉吟片刻,懶聲道:“要不等會我給你講個故事?轉移注意力。”


    周念覺得這方法可行:“你講。”


    醫生讓周念張嘴,打了麻藥。


    又過了一陣子,醫生再次讓周念張開嘴巴,準備拔牙。


    周念緊張地閉上雙眼。


    耳旁傳來鶴遂低低徐徐的嗓音,他開始給她講故事:


    “有個女生出現在一個不受寵的家庭,媽媽隻愛弟弟,從來也隻會誇獎弟弟。弟弟卻死於一場車禍,女生偶然間發現弟弟是被霸淩才自殺的,她將這點告訴母親,拿弟弟留下的字條給母親看,母親非但不相信,反而責罵女生,說字條是她偽造的。後來,女生的爸爸拋棄妻女卷款離家,女生也離家求生,融入社會。女生進入到一家保險公司工作,卻遇到黑心上司,不僅被哄騙當了上司的情婦,上司還不停pua她,讓她想方設法提升業績。女生漸漸走向了一條不歸路,先是通過賣身求業績,又被虛榮心挾裹著陷入消費主義陷進,最終成為一個□□。”


    故事講到這裏,那顆橫著長的智齒已經被醫生拔出。


    麻藥生效,再加上被鶴遂口中的故事吸引,周念竟一點都不覺得痛。


    反而,她興致勃勃地問:“然後呢,然後那個女生怎麽樣了。”


    醫生把一大團棉花塞進周念的牙洞裏,叮囑:“咬著,咬緊,先別說話。”


    鶴遂勾唇一笑:“讓你先別說話。”


    周念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講。


    鶴遂卻不講了,他在和醫生說話:“那顆牙齒別扔。”


    醫生瞥一眼旁邊鐵盤裏的智齒:“你要啊?”


    鶴遂神色冷淡,但看向那顆牙齒的眸光卻很專注:“我要。”


    周念用十分疑惑地眼神盯著他。


    你要我智齒幹嘛?


    鶴遂看懂了她的眼神,但也隻是略微挑眉作回應,其餘什麽都沒說。


    那天從醫院出來後,天色已完,薄暮下的黃昏像詩人筆下美景。


    周念和鶴遂沿著粼粼南水河往回走。


    周念的左邊腫起來,塞牙洞的棉球已經吐出,但說話還不太利索。


    鶴遂在半道上買了根雪糕。


    他故意在她麵前吃雪糕,還欠揍地笑著逗她:“周念,你看你現在這樣,像不像個小老太婆。”


    周念捂著左臉,含糊地開口像大舌頭:“你……”


    鶴遂來到她麵前,倒著走,少年瀟灑的氣息滿滿,他挑眉笑得很壞:“你看你這樣,說話還漏風,更像個小老太婆了。”


    周念被他氣得半死,又拿他沒辦法。


    急了就伸手去擰他胳膊。


    偏偏鶴遂不躲,由她隨便擰,也帶著滿臉寵溺地笑看她。


    周念一下就沒了脾氣。


    這是最好的時光,也是最壞的時光。


    好在這是十七歲的鶴遂,他的世界裏還沒有萬人矚目和無邊榮潮,內心隻有一座被燒光的荒山,而周念是一場及時雨,雨落生萬物,青草,嫩芽,鮮花,生機勃勃的一切都是周念給的,她是他灰暗生命裏唯一的光。


    壞在這是十七歲的周念,她會把所有的美好和恩賜都留在這一年,隻身前往一個未知、可怖、冷漠的,被鶴遂徹底忘卻的以後。


    “鶴遂。”周念模糊不清地叫住他,“你拿了我的智齒要幹嘛。”


    鶴遂回身望她。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在橘紅光影裏衝她淺淺勾唇,笑得醒目惹眼。旋即,他摸出那顆被洗淨裝進小袋中的牙齒,向她示意:“這個會是半年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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