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半夜淺眠的時候,總能聽見他輕手輕腳去客廳的聲音。


    有一回他回來躺下後,周念聞見隱隱的煙味,她深聞一口確認,那的確是煙味沒錯——嗅覺就是在某個寂靜的夜裏恢複的。


    她沒有告訴他,她現在隻差視覺沒有恢複。


    周念知道他近日裏失眠情況越來越嚴重,在夜裏枕著淅瀝雨聲,怎麽也睡不著。


    有時候一分鍾翻好幾次身,她都聽得真切。


    她知道他現在心裏一定難過得緊。


    是她的話太傷人。


    周念想要放下過往,偏偏是他不準,他偏要回來讓彼此重新產生交集。


    她隻是沒有接受而已,這算不得她的錯,周念盡可能這麽告訴自己,也難免讓心裏有負罪感。


    她想到沈拂南。


    如果京佛那個殘忍對待她的人真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沈拂南,那鶴遂又何錯之有?


    即便她不願意再和他和好,這樣對他是不是有些過分。


    周念胡思亂想之際,聽見鶴遂的手機正在播放一段視頻。


    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和她待在東濟的這段時間,他幾乎不用手機。


    視頻播放著,裏麵人聲傳出——


    “你還敢出現在我麵前?”


    “你畢竟是我兒子嘛,我們好好談談?”


    “……”


    “兒子打老子了!”


    “老子打不死你。”


    ……


    一段兩分多鍾的視頻,完整記錄著那天事情的全過程。


    站在落地窗前的鶴遂神色平靜地看完視頻,發出一聲極為不屑地冷笑。


    周念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懷裏抱著個靠枕。


    她知道視頻誰發來的。


    也大概能猜到,鶴廣發這視頻的目的是什麽。


    果然,在鶴遂收到視頻後的一分鍾,幾條短信就相繼跳進手機。


    -想不到我那天錄下全程了吧嘿嘿?


    -現在給你兩個選擇:1.你還像之前那樣,每個月按時給我打生活費,那看見這個視頻的人就隻有我和你;2.我把視頻賣給狗仔,你覺得他們願意出高價買嗎?比如解渤騰?他應該會把標題取得很吸睛炸裂,比如說影帝暴力毆打親生父親之類的?夠不夠炸裂。


    -我隻給你二天時間考慮,你最好想清楚後果。


    ……


    男人隨手刪除短信和視頻,把手機扔到一旁,滿眼的不在乎。


    倒是沙發處的周念輕聲發問:“他威脅你了?”


    鶴遂懶懶嗯一聲,還是那副毫不掛心的模樣,好像那視頻和威脅沒給他造成任何的影響。


    “你就不擔心他曝光視頻嗎?”周念問。


    “不擔心。”他來到茶幾前,茶壺裏正熱著,給自己倒了杯熱紅茶,“隨他折騰。”


    周念算是明白,他對這事采取一種絕對漠然的態度,如一個旁觀者。


    他難道不知道那個視頻一經曝光會掀起多大風浪嗎?很可能會讓他從神壇跌落,再無翻身的餘地。


    大眾絕不會允許一個罔顧人倫的不孝子站在金字塔賺錢。


    她想到鶴廣那張令人生厭的黃臉,本能地皺眉。


    她在最憎怨鶴遂的時候,都沒有把合照賣給狗仔,沒有選擇去傷害,而他作為鶴遂的生身父親,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都從未停止過傷害。


    想到這裏,周念的內心還是被激起憐憫,與情愛無關,隻是對命運悲慘之人的本能同情。


    如今的鶴遂剝去光鮮亮麗,似乎什麽都不剩,靈魂貧瘠,內心荒蕪。


    對於接受苦難和疼痛,他都非常擅長,早在南水街的時候他就很擅長,所以現在才能表現得如此平靜。


    他甚至比周念還要平靜,喝下半盅紅茶後問她:“要不要去陽台曬太陽?”


    周念嗯了聲。


    陽台在客廳,地上鋪著人造草地,擺著鮮花和綠植。


    中間有一套白色雕花桌椅。


    鶴遂扶著她慢步走到陽台,讓她沐浴在清晨金燦燦的陽光裏,皮膚被溫暖覆蓋,微風輕拂,讓這一刻顯得無比安謐柔和。


    他在她對麵坐下,目光深邃地看她。


    她還看不見,否則一眼就知道他看向她的視線有多麽專注。


    病房專屬的服務生送來新的飲品。


    鶴遂的是一杯不加糖黑咖啡,她的是一杯花茶。


    周念問:“你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陽台,不怕被人拍到嗎?”


    她聽見男人很輕地笑了聲,笑聲懶懶的。


    “你笑什麽?”


    “沒什麽。”他說,“你覺得我都不怕打鶴廣的視頻曝光,還會怕被人拍到在陽台喝咖啡麽?”


    “……”


    他說得也是。


    周念伸手去摸陶瓷杯,被他先一步遞到手邊:“還有點燙,小心點喝。”


    她嗯一聲,雙手捧住茶杯。


    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是還有點燙,不過周念立馬品出了是什麽花,是一朵牡丹花的味道。


    看來她的味覺也恢複得很不錯。


    周念放下杯子,感慨地歎了一口氣:“我真沒想過,還有這樣和你坐在一起喝東西的時候,起碼在你消失那段時間是真沒敢想。”


    “我也是。”


    “你也是?”她的臉轉了轉,從麵朝陽光改為麵朝他,“什麽意思。”


    “倒也沒什麽。”男人喝了口咖啡,唇角是苦澀的笑,旋即把話題轉開,“挺好,這真苦,和我的命一樣苦。”


    “……”


    他給周念開了並不那麽好笑的玩笑,周念也沒笑出來,但也沒有接著往下追問。


    她隱隱有一種預感,如果她要是繼續問,氣氛會變得格外沉重。


    這樣一個清晨的長度,讓周念想到很多和鶴遂的過去——她總愛在周末的清晨去找他畫畫,他會任勞任怨地給她搬桌子,讓她擺畫具,還會給她削鉛筆,更多時候——他是躺在旁邊的藤椅上,隨意扯過一張她的畫紙蓋在臉上佯裝睡覺。


    當時的甜蜜,笑容,溫馨,酸澀,放在現在回想已經是很遙遠的種種。


    ……


    誰都回不去。


    -


    當天夜裏,周念被渴醒。


    掛壁電視上播放著某檔高收視的國民戶外綜藝,音量開得小,但還是能聽清嘉賓們做遊戲的嬉鬧聲。


    鶴遂不看綜藝,應該隻是隨手調的,睡前又忘記關掉。


    她下意識想到讓鶴遂幫她倒一杯水時,聽見電視聲伴隨著人的說話聲。


    說話聲從衛生間的方向傳來。


    如果沒有電視聲,周念就能輕鬆聽清楚內容,但有電視聲的幹擾下,她隻能分辨出是鶴遂在衛生間裏說話。


    周念掀開被子下床,輕腳走向洗手間。


    隨著距離的拉近,她逐漸能聽得更清楚——像是一個人在說話,又像是兩個人在說話。


    仔細一聽還是一個人,因為隻有鶴遂一個人的聲音。


    可讓人奇怪的是,明明是一個人的聲音,怎麽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語氣,語速,還有語調。


    周念停在門口,終於能聽見裏麵的說話聲。


    起先是一個十分冷漠自傲的聲音,語調放得很低:


    “你覺得我會眼睜睜看著你毀了這一切嗎?你他媽知道我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嗎?”


    隨後是一個慵懶疏離的聲音:“我不關心。”


    周念一下分辨出,這是近段時間裏鶴遂平日的聲音,而剛剛那個不是,那個更像是……像是在京佛精神病院時期的鶴遂。


    她立馬想到一個名字,沈拂南。


    難道現在是鶴遂在和沈拂南進行對話嗎?


    那個冷漠自傲的嗓音繼續說:“我拿了戛納影帝,又拿了奧斯卡影帝,你現在要因為一個默默無聞的小鎮姑娘毀了我的這一切成就,我告訴你,這絕對不可能,我要你立馬去找鶴廣,買下那段視頻,不準他賣給任何狗仔。”


    “沈拂南。”男人平靜至極地淡淡開口,“那我也告訴你,這絕對不可能。”


    “你媽的鶴遂!”


    咆哮聲驟然響起,沈拂南震怒,“你他媽活該就隻是一條瘋狗,天生的賤命,不要錢不要名要愛情,多可笑?”


    “……”


    接下來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門外周念早已聽得心驚肉跳,鶴遂真的沒有騙她,他的身體裏真的有另外的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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