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馬一生,卻錯過了最應該保護的人。


    羥刀出鞘,王景盯著閃著寒光的利刃若有所思。


    “司令,您有什麽指示?” 陳副官見王景久久不語,小心翼翼地問。


    “告訴她,我同意她的請求,會派二十名陸軍學校的精兵護衛她進入爐多城,不過我的精兵另有任務,剩下的路途她要自己走。”


    王景走到書桌前,拿起桌上的鋼筆,在一張白紙上龍飛鳳舞的寫了些什麽,然後徑直走到書房後的另一個小房間,將一塊黃銅打製的虎頭牌遞給自己的副官。


    “將我的回信和虎頭牌給她。” 在陳副官驚訝的目光中,司令如是說道。


    陳副官瘦小而板正的身體更挺直了,他行了一個禮才雙手接過虎頭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這麽貴重的兵符,司令不親手交給舒小姐嗎?”


    “陳副官,虎頭牌越不過我。” 王景知道陳副官在擔心什麽,淡然道,唇角甚至還微微勾起。


    陳副官立刻就閉嘴低頭了。虎頭牌是軍符,可任何拿著兵符的人,都無法動搖王景在軍中的命令和聲望。他的擔憂對司令來說多餘了。


    “我記得昭玉土司又不老實了?看來這次,他能親自會一會我了。” 王景右手撫摸著佩戴的柯爾特m1903式手槍漆黑的槍身,露出了個令陳副官熟悉而又膽寒的表情。


    ——————————


    舒瑾城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茶。嫩綠的雀舌在杯中沉沉浮浮,茶湯清亮淺淡,入口清香,回味悠長,正是最上等的鳳鳴毛峰。


    她又撚了一顆葡萄,咬破紫色的皮肉,慢條斯理地享受著果汁自果肉中炸開,在口腔中極速擴散的感覺。


    這已經是她喝的第三杯茶,吃得第二串葡萄了。


    事實上,她已經在這空曠的會客廳裏等了半個多小時了。


    王景的這座官邸倒修得極好,既保留了傳統建築的外貌,又有西式建築的實用性。比如這會客廳就高大寬敞,采光良好,極厚的石牆吸收了夏日暑氣,右邊又有個極大的西式壁爐,實在是個冬暖夏涼的所在。


    在如火爐般的蜀都,坐在這樣豪華的檀木椅上,喝著上等的好茶,吃著冰鎮的水果,舒瑾城實在是沒有什麽可以抱怨的。


    “姑娘,還要加茶嗎?” 一個小丫環見舒瑾城一杯茶又見了底,拎著壺上前問道。


    她也是打心底裏佩服這位年輕姑娘,在王景司令的都督府竟然可以如此自如的吃吃喝喝,大方自然。要知道一般等在這裏的官老爺們,如果不是如坐針氈,那起碼也是嚴肅緊張的。


    “不必了,謝謝你。” 舒瑾城朝小丫頭禮貌的笑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她還沒昏頭,忘記了來這裏的目的。算算時間,不管是答應見她,還是把她掃地出門,都該有個結果了。


    果然,皮鞋聲響起,陳副官出現在會客廳裏,並且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和之前一點都不一樣了。


    “陳副官,您回來了。王景都督怎麽說?” 舒瑾城從檀木椅子上站起來,對陳副官擺出了最官方和禮貌的笑容。


    “都督讓我把這封回信還有這張兵符給舒小姐。” 陳副官眼角的褶子開了花,笑著對舒瑾城道,“到時候會有二十名士兵護送舒小姐進爐多城,在此之前,我們保證舒小姐的安全。”


    舒瑾城將那寫著“西南王”三個大字的虎頭牌掂了掂。牌子很沉,虎頭的眼睛和鼻子也有些磨損了,看上去頗有曆史感,看來是經曆了風霜的老物件。


    將虎頭牌捏在手心裏,她這才打開王景的信。


    深黑色的墨水透過了紙背,寥寥幾行,筆跡端得是龍飛鳳舞,剛若鐵畫,看得出這位被人貶低為混血蠻子的司令,其實有很深的書法功底。


    信的內容簡潔明了,虎頭牌是命令士兵的,若在木喀有任何危險,憑此牌便可調動當地的駐軍漢兵。二十名精兵隻負責護送舒瑾城進入爐多城,此後一切行動,皆由舒瑾城自己負責。


    這正是她想要的,舒瑾城心裏驚喜,對王景的印象又好了三分。和陳副官客氣了幾句,約定好入木喀的時間,舒瑾城這才離開了都督府。


    當時隻道是尋常


    當時隻道是尋常


    雖然已經得到了西南王的允諾,但誰也沒想到王景竟會這樣客氣。


    出發那天,一輛雪佛蘭汽車早早等在了邊疆研究會門口,陳副官親自到邊疆研究會的院落裏請舒瑾城,還喝了一碗老王戰戰兢兢砌的茶。


    他要將舒瑾城親自護送到雅安。


    “都督說了,隻要對舒小姐調查有好處的事情,我們省政府一定全力支持。” 陳副官將白手套放在膝蓋上,回身對後座的舒瑾城說。


    “都督對西川的這番拳拳之情,實在讓瑾城敬佩。” 舒瑾城道。


    陳副官眼前閃過司令的目光和叮囑,不禁在心裏暗道:格老子的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過看舒小姐這等容貌,也難怪司令會那麽上心。隻是沒想到司令的眼光不是那些妖妖嬈嬈的摩登女郎,也不是深宅大院的閨秀,反而是這種高嶺白雪。


    但舒小姐敢於獨闖都督府,到蠻荒的木喀做研究,光這份勇氣就不是普通女子能比的。格老子的不愧是司令,眼光就是毒。


    隨著車行,山逐漸稠密起來,天氣也漸陰沉。等臨近雅安的時候,車窗已經被小雨點模糊了。


    舒瑾城索性搖下窗戶,見雲霧中蒼翠滿眼,群山環繞著一座細雨霏霏的城,竟有幾分江南水鄉的味道。


    雅安是進入木喀的邊界地帶,也是茶商雲集的產茶重鎮。每年,以千萬斤計的邊茶從這裏由背夫人力運往爐多城,甚至更為遙遠的邊疆。


    赫赫有名的茶馬古道就是以這裏為起點。彼時川爐間尚無公路,背夫們不知要穿過多少懸崖峭壁,跨越多少高山深穀,才能抵達目的地。除了惡劣的天氣,這條崎嶇而險峻的小道上還有土匪出沒,千百年來,已不知有多少行路人喪命於此。


    舒瑾城要走的正是這一條路,也是進爐多城唯一的一條路。


    騾馬行李和那二十名衛兵早已在山道上等候,他們均是清一色的年輕男子,隻是不知接到了怎樣的命令,個個表情冷淡,跟在舒瑾城身後如同氣勢張揚卻極其沉默的影子。


    眼見那頭戴鬥笠,身形頎長高挑的女子翻身上馬,陳副官上前告別。


    “舒小姐,木喀那地方雖然漢羥混雜,現在又有兵亂,但情況都在司令控製之中。這些士兵你盡管差遣,要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隻要他們跟著你,無論是土匪還是羥人軍隊,都沒人敢動你。”


    “多謝,這一路勞煩陳副官相送了。” 舒瑾城在漫天陰雨裏粲然一笑,伸出皓白的手腕和陳副官握手:“王景司令軍務繁忙,瑾城不敢叨擾,就請陳副官回去替我向司令致謝吧。”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陳副官覺得自己的眼睛似乎都要被這雪白的腕子灼傷了,又不禁在心裏想:


    “唉,這樣美貌的女娃兒,不曉得司令啷個想不開,不把她直接弄回府當太太,偏要任她跑到蠻夷地界去瞎折騰。這一去三個月,雪腕子還不變成泥腕子了?可惜,可惜!”


    舒瑾城卻不知陳副官有那麽多心思,和陳副官告別後,就扶著鬥笠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很快,舒瑾城就碰到了三五成群的背夫。他們大多穿著打滿了補丁的衣服,蹬著草鞋,背上壓著如小山一般的茶包。


    “叮,叮,叮。” 這是背夫手中丁字拐敲擊岩石的聲音。


    雨早已經停了,日頭逐漸升高,背夫們沉默地在羊腸小道上走著,不時用汗刮子刮下臉上的汗水,背心卻早已被汗水打得澆濕。這些背夫裏甚至有半大的孩子,每走幾步就要歇一歇腳,看著令人不忍。


    舒瑾城有心想要和背夫們攀談,但稍有靠近的意思,他們便一臉驚惶,小孩子更是直往大人身後縮,也便隻好打住了。


    如此走了幾日,已經到了二郎山的腳下。此地林木幽深,山道崎嶇,據說也是土匪強人出沒的好地方。


    到了這裏,衛兵隊長唐處元明顯警惕了許多,走在離舒瑾城隻有半個馬身遠的位置,不住地朝左右查看。


    “唐隊長不必如此精神緊張。普通的土匪強梁見了你們都恨不得馬上逃走,哪裏敢來搶劫?” 舒瑾城在馬上啃了一口蘋果,一邊勸道。


    可唐處元沒答理她,仍是自顧自地左右看,似乎在搜尋著什麽。事實上,王景給她的這二十個士兵都極其沉默,問三句才答一句,好在舒瑾城也不是聒噪的人,不然在路上就得悶死。


    很快,他們便在路上看到兩塊疊在一起的石頭,裏麵還有些燃燒後的灰燼。


    “這是土匪離開的標記。” 唐處元走到石堆旁,用手摸了摸裏麵的殘灰道:“已經涼透了,看來土匪已經離開超過五個小時了。”


    “唐隊長對木喀土匪的習慣倒很熟悉,你往返過木喀很多次?” 舒瑾城也跳下來細細觀察石頭,作為一個人類學家,好奇心和觀察力是她應有的素養。


    “我是爐多人。” 唐處元退開一步道。“爐多人?你們司令就是出身爐多吧?”舒瑾城饒有興致地問。


    “……是。”


    “王景司令是個怎樣的人?”


    “……”


    “我真不懂你們為什麽那麽惜字如金。” 舒瑾城蹙眉,清亮的眼睛在射過古木的金燦陽光下像發著光。


    唐處元心裏一驚,紅著臉扭過了頭。司令不讓他們和舒小姐多聊天,但若是介紹司令自己呢?


    正想說什麽,舒瑾城忽然將一根削蔥般的手指豎在唇邊,低聲說:“唐隊長,我好像聽見有動物在喘氣的聲音。”


    唐處元安靜下來,可他隻聽到風穿過林間的聲音,以及馬蹄踩在地上的輕響,除此以外一無所有。


    舒瑾城站起來,朝山坡高處又走了兩米。


    “呼……嗬……”


    果然,那低沉的聲音又出現了。但舒瑾城已經可以分辨出來,這這並不是動物,而是人類的喘息。


    舒瑾城朝唐處元招招手,示意他和另一個士兵小周跟著自己。兩位士兵手按著槍,一左一右夾著舒瑾城,三人一起朝山坡上走去。


    越走近,那低沉的聲音便越清晰,就好像薄薄的磨砂紙在耳膜邊摩擦。紅色,已經出現在低矮的灌木叢下。


    “有血。” 唐處元道。


    舒瑾城伸手就要撥開灌木,被唐處元擋住了,他從腰帶上的槍套裏抽出一把手槍,一手舉槍,一手撥開林木。


    隻見灌木叢裏躺倒了一個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藍紫色的鳶尾花和紫苑花被壓得七零八落,男人的右腿已經完全浸在血水裏,好在那血的顏色很深,也並沒有大量的往外冒。男人穿著半羥半漢的服飾,臉上全是血汙,看不清麵目。


    舒瑾城冷靜地蹲下來,將手指放在那男人的鼻翼下方,帶著血腥味的濕潤氣息卷在她的指尖上。還好,這人還活著。


    舒瑾城常在偏遠地方做調研,自然有基礎的急救知識,從馬上取來醫藥箱,拿出一卷紗布、酒精、和剪刀。


    “唐隊長,小周,幫我按著他。”


    見唐處元遲疑,舒瑾城聲音嚴肅:“他出血量太大,若不及時止血,就會有性命危險。” 這話說完,不需要舒瑾城催促,兩位士兵便一前一後地按住了男人。


    他的大腿上綁了一圈布,似乎已經先行止血,但傷口不知何故又再度崩裂開來。


    舒瑾城跪在男人的右腿前,用剪刀把他的褲腿剪開。可布料卻被血塊緊緊黏在了傷口上,舒瑾城一咬牙,捏住布條一端,迅速地將它從傷口上撕下來。


    “撕拉——”


    仿佛撕開肌肉上的皮膚,血肉猙獰的傷口暴露在舒瑾城的眼下,傷口足有手掌長,男人喉嚨裏不自覺溢出一聲悶哼。


    舒瑾城兩指果斷地捏住男人臉頰,在唐處元等驚訝的目光下,將自己剛剛咬了一口的蘋果換了個麵塞入男人口中。然後,她打開酒精瓶,將酒精小心地倒在了男人的傷口上。


    男人的身體忽然猛烈地顫動起來,身體如被巨浪從中折斷的船一樣驟然縮緊。


    舒瑾城拎著酒精瓶,幾乎要被他結實有力的腹部撞到,唐處元和小周廢了好大力氣,才勉強將他壓製住。“哢嚓”一聲,蘋果在男人嘴裏猛然斷裂,可除此以外,他竟沒發出任何叫聲。


    冷汗順著男人的額頭衝開了他臉上的血漬,他的膚色比木喀本地人白皙不少,濃而黑的睫毛在微陷的眼眶中顫動。


    舒瑾城心中不忍,俯身將陌生男人嘴裏的蘋果掏出來,又用袖角擦去他嘴角的汁液和血水,在他耳邊放柔了聲音用漢語和羥語各說了一遍:“別擔心,你已經沒事了。”


    男人沒回答,他似乎痛昏過去了。


    舒瑾城等了兩秒,將早已準備好的紗布一圈一圈、緊緊地纏繞在男人受傷的腿上,直到血跡完全滲透不出來為止。


    舒瑾城緊盯著男人被血汙模糊的臉和大腿,扭頭問唐處元:“唐隊長,你能把水壺借給我嗎?”


    何為真來何為妄


    何為真來何為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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