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屋子裏卻已經有人了。


    一個精壯的男人隻穿著褻褲,一隻手臂蓋著眼睛,半倚在躺椅上。他赤裸的上半身分布著線條流暢而結實的肌肉,上麵隱約可見大大小小的傷疤。


    男人將一隻褲腿挽起,大腿處有一圈潔白的紗布。


    是赤鬆。


    舒瑾城背脊驀然一緊,下意識想退出去。


    被驚醒的男人卻已經警覺,右肩肌肉一動,舒瑾城沒看清他的動作,一根黑洞洞的槍管已經瞬間對準了她。


    他的眼神裏沒有了在爐城河岸邊的溫柔,全是冰冷與警覺。舒瑾城甚至下意識地覺得,自己隻要稍微一動,子彈就會毫不客氣地洞穿她的顱骨。


    “是我。” 舒瑾城趕緊舉手道。


    男人如野獸般緊縮的肌肉一鬆,將槍放下,隨即就被包裹進滿室撩人的暗香之中。熱氣騰騰地從四麵八方撲上來,在他裸露的肌膚上糾纏咬舐。


    濃鬱的花香將他帶回西川都督府夏季濕熱的黑暗庭院,他站在那棵開滿了暗白花朵的老樹下,下意識地想鬆開領口的一顆紐扣。等手攀上了咽喉他才醒悟過來,自己並沒有穿軍裝。


    那撲人的茉莉香氣仿佛蘸滿濃墨的筆,細細勾勒出朦朧霧氣中一個纖白的剪影——


    方從溫泉裏出來的她雙頰暈紅,雙眸沾滿水汽,白嫩小巧的腳趾有些緊張地抓著地麵。


    她單薄潤濕的衣領敞開,從中露出了修長纖細的脖頸,圓潤亭勻的肩膀……


    赤鬆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脖頸上。


    真想在那抹灼人而脆弱的雪白上狠狠咬一口,血珠子浸出來,像圈地一樣印上自己的痕跡。最好是把她整個的拆吃入腹,讓她融化在自己的身體裏……從此舒瑾城就是自己的,旁的人,包括那姓張的小人,都不能再奪走她一分一毫的目光。


    瘋狂的想法在腦海中積蓄,赤鬆的眼睛漸漸暗下去,暗下去。


    忽然,那凝固的白皙消失了,原來舒瑾城反應過來,匆忙將衣領拉高,將關攏的木門拉開。


    屋外的涼風打斷了遐思,赤鬆當即坐起,他的理智也在一刹那間回籠。


    舒瑾城是他兩世的執念,所以他才會做出這種種布局和旁人眼裏瘋狂的準備,隻為再見她一麵。


    他要她,卻不是圈禁和褻瀆。


    想明白這一點,赤鬆拿過沙發上的外套遮住身體,語帶抱歉地道:“方才做了一個關於土匪的夢,醒來一時過激了,舒小姐不要介意。”


    “哦,哦,沒關係,我能理解。” 舒瑾城心跳得有些快,卻強壯鎮定地回答。


    雖然已經活了兩世,但她畢竟是生於深閨的大小姐,從來沒有近距離看過除了張澤園以外男性的身體。


    赤鬆的身材一看就是在槍林彈雨、高原跋涉的生活中鍛煉出來的,和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不同,充滿了原始的張力。


    即使她絲毫沒有旖旎的心思,也不禁覺得有些臉頰發熱。


    但她心跳加快更是因為那管黑洞洞的槍口和赤鬆的眼睛。


    雖然隻有一瞬間,但赤鬆那種狩獵者般居高臨下的冰冷眼神,足以讓她心悸。


    羥人凶悍,木喀的土匪時常出沒,馬幫出行都會隨身帶槍,看赤鬆的反應,絕對是用槍的老手。這一路的安全有所保障了,起碼普通的野獸是不用怕的。


    依靠對旅程的考慮,舒瑾城恢複了理智。“隔壁還有間木屋,舒小姐可以去那裏歇息。” 赤鬆考慮到舒瑾城的緊繃和不自在,開口道。


    舒瑾城點點頭,用前世舒家大小姐那份冷靜與自持,優雅地走出了門。


    直到關上木門的那一刹那,舒瑾城才懊惱地搖搖頭,試圖把剛剛那些尷尬的畫麵都甩出腦海。你已經活了兩世,臉皮不該跟小姑娘一樣薄,而且現在也是新時代了,我不必在意這些,但下次進屋前一定別忘記敲門!舒瑾城告誡自己。


    聽見隔壁木門關緊的聲音,赤鬆才披上外衣,沉著臉朝登雲阿佳所在的浴池走去。


    浴池外有一個中年阿媽,赤鬆用羥語道:“把登雲阿佳找出來。”


    他雖然沒用惡語,但身上散發的戾氣已經讓阿媽不由自主地害怕,沒有問為什麽,趕緊走進了浴池。


    很快,穿戴不甚整齊的登雲阿佳走出來,帶有笑意地道:“亭帥怎麽這麽快就找來了?城妹呢?”


    “誰允許你在背後做這種小動作的?” 赤鬆冰冷的語氣將登雲阿佳的笑容凍在了臉上。


    她一改方才隨意的表情,雙手垂下,表情惶恐:“我以為亭帥你……”


    “別揣測我的心思。” 赤鬆打斷登雲阿佳的話,俯視著這個有爐多第一美人之稱的鍋莊主:“登家鍋莊在三年內成為爐多城最大的鍋莊,一年上百萬交易額,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


    這句話暗藏的意思讓登雲阿佳打了個冷戰,她以為每年為亭帥創造如此多的收益,又為他傳遞爐多城其他土司的勢力,自己就有所依仗了。其實沒有了王景在背後的軍事、政治力量支持,她和她的鍋莊什麽也不是。


    認清了這一點,她的頭腦冷靜下來,立刻發現了自己的逾越,也不得不感慨這舒瑾城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一向冷情的亭帥如此緊張。


    登雲阿佳將一個平常讓她在交易中無往而不利的笑容擺出來,語氣卻小心翼翼:“司令,方才是我泡溫泉泡的一時頭昏,才給瑾城小姐指錯了房間,等她回來,我會向她道歉的。”


    赤鬆沒有回話,短暫的沉默讓登雲阿佳的冷汗從背上冒了出來。他才道:“別露痕跡。”


    說完轉身離開。等看到赤鬆的身影消失不見,登雲阿佳才放鬆下來,發現剛剛換上的衣服已經有些濡濕了。


    這個男人真可怕。登雲阿佳想到圍繞著王景的種種傳聞,不知該羨慕還是為舒瑾城感到害怕。


    ——————


    舒瑾城喝完一杯清茶,覺得清醒很多,便回到了浴池。


    登雲阿佳問清她在木屋的遭遇後,誠懇地道了歉,舒瑾城不甚在意的搖搖手示意沒事,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等泡完澡,梅朵捧著那套羥袍進來,執意要為舒瑾城更衣。這姑娘有著一雙如犛牛般濕潤、明亮的眼睛,另舒瑾城不忍拒絕。


    與漢地的下人不同,羥人的奴隸世代都是主人的財產,舒瑾城厭惡這樣的製度,但也不能生硬地處處彰顯自己的不同。


    梅朵替舒瑾城穿上寧綢青裏衣和鑲水獺皮的織金深紅緞長袍,腰間圍上五彩氆氌方裙,再用遍鑲五色寶石花的銀腰帶壓於其上。


    隻一霎時,便將一雖清麗卻過於樸素的女學者裝扮成散發著異域風情的女郎。


    梅朵繞著舒瑾城轉了兩圈,發出嘖嘖的稱讚聲,朝舒瑾城豎大拇指:“舒小姐穿上我們羥服就像草原上最豔麗的格桑花,這腰帶差點兒就太長了。”


    望著身材高挑、豔光逼人的舒瑾城,登雲阿佳點頭,起碼從外貌上,知道亭帥這番深情的來源了。


    妝扮完畢後,三人與赤鬆匯齊。


    因是出發前一日,依據羥人風俗,他換上了一件鑲豹皮的黑色羥袍,腰間掛著一把兩尺長的腰刀,修長的腿從袍子下延伸進一雙皮靴裏,高大的身材越發顯得挺拔,任誰也沒法將他與路上那種落魄和沾滿血汙的樣子聯係起來。


    望著舒瑾城,赤鬆眸光閃過驚豔。


    他的光,終於有了明豔的模樣。


    他不是不被素衣布履的舒瑾城吸引,隻是總忍不住想她變成今時這幹練沉靜的模樣受過了多少苦。


    那個在西山軟軟喊他哥哥,摸著他膝蓋說“對不起”的小女孩,本能夠有最燦爛最嬌貴的人生。


    不過現在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因為這次,他終於可以陪在她身邊了。


    金陵王氣應瑤光


    金陵王氣應瑤光


    1929年1月底,金陵張家公館。


    天蒙蒙亮,張澤園在劈裏啪啦的爆竹聲中驚醒。


    方才還在淺吟低笑的素雅女子又一次隨著夢境破碎,讓人抓不住,留不下。他又一次陷入了那種迷惘、空虛、和後悔夾雜的複雜情緒中。


    九個月了,他每天都能夢到她,每個場景都那麽真實,他能記起他們踏過柏林郊區的一街黃葉,在霍爾德宴會廳共舞,在易北河畔參加沙龍。他對她的愛意漸濃,可現實生活中明明從來就沒有這個人。


    有一段時間,篤信科學的張澤園都懷疑自己是撞了邪,要麽就是出現了精神疾病,竟自己臆想出來了一個戀人。


    直到他的庶弟和北平舒家聯姻,機緣巧合之下他看到了舒家大小姐的照片。舒瑾城,她和夢中的女子長得一模一樣,就連氣質也沒有差別。


    他無比確信,這就是和他夢裏相愛的女子!


    那天,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維持了表麵的平靜,不被察覺地拿到了那張照片,後來又費心思調查出了舒瑾城相關的一些情況。


    原來舒瑾城確實曾經留學德意誌,也曾在柏林居住過,可是很快,她私自轉學英國,並且和家裏幾乎斷了聯係。舒家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個一向聰明乖巧的大女兒為什麽改變了性情,舒瑾城這個名字,都快成為舒家的禁忌了。


    或許他們本該像夢中一樣相遇相知的,隻是命運不知出了差錯,讓他們錯過。這些夢就是在提醒自己找到她,不要一錯再錯。


    但直到現在,舒瑾城就像大海裏的一滴水,了無蹤跡,而夢卻還在繼續。


    爆竹聲又將他喚回了現實。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中央政府明明已經取締今年的農曆新年了,頤和路公館區竟然還有人無視禁令,燃放鞭炮。


    可見流俗積弊之深,政府律條約束力之弱。


    他沒有在床上多待,換上白襯衣與西褲,走下了一樓的起居室。那張烏木餐桌前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小籠包,鴨血粉絲湯等中式早餐,以及西式的麵包、黃油、起司。


    張澤園拿了一塊德式黑麵包,飲了一口咖啡。順手拿起桌上燙好的一份報紙,翻看起來。


    翻到某一頁時,他忽然僵住,不可置信的停下了目光。


    報紙上赫然寫著:


    “金陵教會大學將聘請首位華人女講師,舒瑾城小姐在倫敦政治經濟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是深入木喀地區的女性學者第一人。她撰寫的關於木喀習俗和《梵嶺天王傳》的論文發表在英國皇家學院《人類》雜誌,《哈佛亞洲研究學報》,和《美國社會學雜誌》上,深受國際學界的好評與重視。” 等等,等等。


    張澤園的食指過於用力,把報紙幾乎攥破了,他內心掠過不可自遏的一陣狂喜,隨即又有些擔憂。


    沒有照片,真的確定是她嗎?可留學英國的舒瑾城又哪裏能有別人呢?


    金陵教會大學1888年由美國美北長老會在華創立,但1927年收回教育主權運動後,已由錢伯岑出任首位華人校長。而這位錢先生,正是張澤園父親的舊友,錢伯岑能成為金陵教會大學的董事,也有賴父親的支持和幫助。


    我一定要確定這位舒瑾城究竟是不是我夢中的女郎。張澤園盯著那張報紙,下定了決心。


    ——————


    時隔六個月,舒瑾城又一次坐上了三等車廂。


    但這一次的她和剛回國的時候有很大區別,在木喀已被養長的頭發剪到了耳根,她身穿一件短襖配長褲,做男裝打扮,顯得利落幹脆。


    蜀都的風水養人,從木喀回來不到兩個月,她被曬得紅褐的皮膚就恢複了許多,但已不是最初的雪白。


    她拎著一個棕繩捆的竹篾包袱,腳邊一個碩大的皮箱,淡然地坐在哭鬧的小孩、往地上吐瓜子皮的女人、身上散發著汗臭味和腳臭的男人中間。


    車駛離西川地界,進入湖北後,就像一個一步三喘的老婦,總是歇歇停停,令人難以忍受。


    突然,綠皮火車猛地一震,灰黑色濃煙彌漫在早春的空氣中,火車再一次停下了。


    三等車廂裏沸反盈天,個個都開始咒罵起這破車來。


    “啊——!!!” 尖利的女性叫喊聲從前麵的車廂傳來,讓被各種方言髒話問候的車廂悚然一靜。


    “怎麽回事啊?” 短暫的安靜過後,是紛雜的議論聲。


    “吱呀——” 連接二等車廂和三等車廂的門被推開了,兩個紮著綁腿,手持長刀的男人闖進來,後麵那個還背著支長-槍。


    “都安靜點!把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誰要是不聽——保管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舒瑾城安靜地擠在眾人中間,暗中觀察那兩個匪徒。兩個人都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又黑又瘦,看上去不像是職業土匪,倒像是附近的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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