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當仍舊蒼翠的竹子籠罩在一片皚皚白雪之下的時候,我才驚覺時間的推移是如此的迅速,胤禛已經快一個月沒有露麵了,看看日子,還有幾日,就要過年了。


    這幾天小星和桃兒都忙壞了,這裏雖然是別院,不過依舊要有過年的氣氛,胤禛送了不少東西過來,她們總是逐一的捧到我麵前,珍珠瑪瑙、綾羅翡翠,從頭上戴的到身上穿的,幾乎樣樣精致,隻是,再精致的東西,這時在我看來,也並沒有分別。


    六個月的身子,卻不怎麽沉重,腰身套在冬裝裏,甚至不怎麽顯,一天,桃兒說:“主子,您這回,一準生個小爺。”


    “又胡說,你怎麽就知道,”小星忍不住朝她腦門上戳了一指,隨後又覺得自己說的也不妥,趕緊可憐西西的看向我。


    我淡淡一笑,也不理會,隻托著手裏的書,有一眼沒一眼的看著。


    “主子,您怎麽了?”見我不說話,小星放下手裏的針線,出去,片刻又端了杯銀耳湯回來,輕輕放在我身旁的桌上,小聲問我。


    我搖搖頭,正好有些想吃東西,銀耳湯清潤,倒是在好不過,小小的抿了兩口,便支起身看她放在一邊的活計,一幅花開富貴的圖案,靜靜的展開在一塊柔軟的絲綢上。


    這是前些天胤禛送來的料子之一,我選中了,卻不是給自己裁衣裳,算算時間,孩子需要的東西,也該準備了,正月就不能動針黹了,還是早點動手好。


    叫小星裁好了料子,自己卻沒有半點動手的欲望,於是也隻選了圖案,叫幾個年輕女孩繡去。這時看來,大朵的牡丹已經繡成了,色彩鮮豔,花型也逼真,隻是心裏卻莫名的湧上了一種酸澀的感覺。


    孩子在裏麵動了又動,大約我這樣的姿勢讓他覺得不舒服吧,心裏忽然很難受,不知道這個孩子,將來會麵對怎樣的人生。


    我不聰明,卻也不是傻子,若是我真的有名有份,那麽快過年了,胤禛又怎麽會把我放在別院裏一個人呢?雖然名分與我不重要,可是皇室的孩子,血統出身又是多麽重要,這個孩子,現在這樣來到人間,將來,要如何自處呢?


    這已經是這個月來,我不知第多少次想到這個問題了,胤禛在的時候,我不是沒想過,隻是他的誓言讓我不至於如此的疑慮。但是到了此時,我卻不得不變得惆悵起來,一個女人,這樣的依靠一個男人生活,總是可悲的吧。


    我仍舊維持著剛剛的姿勢不動,心裏忽然有一種衝動,這樣的新生命,如果注定了要承受比別的孩子更多的痛苦,那麽,還不如讓他不要來臨的好,這樣,到了有一天,我要離開的時候,是不是也少了分牽掛在這裏?


    孩子在肚子裏動的更厲害了,我幾乎可以想象他的掙紮,半晌,一滴淚滾落在鮮豔的牡丹上,點點暈開。


    沒有一點胃口,早晨喝了兩口湯後,我就躺在床上。


    已經可以感受到孩子的心跳了,和我的心跳聲一起,清晰的仿佛可以聽到了,這樣的生命,讓人怎麽忍心扼殺?隻是,疑慮卻如同春季裏的雜草,在我的心中生長著,蔓延著。


    “主子,您這是怎麽了,吃點東西吧,不然,我請大夫來瞧瞧?”小星不知我怎麽了,隻急得在床邊來回轉悠。


    “我累了,睡一會,你別來吵我。”我揮揮手,不想吃飯,不想動,連說話的力氣都似乎沒有,隻是想睡睡,因為夢裏不會這樣煩惱。


    小星不在說話,我想,她是出去了吧。


    睡夢裏,我來到了一片很美的草原,隻是不知為什麽,原本身邊的人都忽然不見了,隻剩我一個人孤單的騎著馬徘徊,不知該往哪裏走。


    前麵有人在說話,我趕緊靠過去,卻發現草地上,並肩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女孩手上拿著狗尾巴草,在編著什麽,男孩則在一邊,用一片葉子吹著悠揚的曲子。


    我忍不住走近了幾步,再看時卻大吃了一驚,什麽時候,地上坐的年輕女孩就變成了我了,頭有些暈暈的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手正在擺弄著那幾根草,心中一動,我連忙抬頭,想看清身邊的男孩的臉。


    濃濃的眉,還有溫柔的眼神,我看見了,看的好清楚,一個名字也衝到了嘴邊,我正想張口,卻被猛的搖醒。


    “曉曉,曉曉,你怎麽了?”草原在眼前消失不見,連帶著那個男孩,我睜開眼,就看見了胤禛焦急的臉和紅紅的眼。


    “睡了一會,你怎麽有空來了。”我伸手想要推開他,卻發現手虛軟的沒有一絲的力氣。


    “你睡了一天一夜了。”胤禛皺眉,“你現在身子的情況,大夫不敢輕易用藥,我叫又叫不醒你,你這樣想急死我嗎?”


    “你會著急嗎?我還以為我死了你也不會理我呢?”我冷冷的說,掙紮著翻身,被對著他。


    胤禛不敢用力強我,反而輕輕扶我,幫我翻身,然後,長久的沉默。


    “既然沒話說,那不如就走吧,別在這裏煩我。”乍見的喜悅這是也消失不見了,我賭氣說。


    “曉曉,你在氣什麽?”胤禛終於說。


    “我沒生氣,我為什麽生氣。”我不回頭,眼淚卻湧了出來,手貼在肚子上,感覺孩子似乎也翻了身似的,動了動,心酸得更厲害起來。


    “沒生氣為什麽不吃飯?沒生氣為什麽不理我?你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讓孩子也跟著你吃苦,到底怎麽了,我做錯什麽了,你要這樣懲罰我?”他在我身後指控我。


    “我不喜歡吃飯,不喜歡理你,這是我的事,你有家有妻子有孩子,熱熱鬧鬧的過年,又何必來理我?”我委屈更甚,淚落的更凶了起來,說話也哽咽了。


    “曉曉,是我不好,”胤禛猛的自身後抱住了我,半拖著將我從床上拉起來,擁在懷中,“年下事情太多,忽略你了,我原想著封了印就回來陪你的,就忘了你現在身子不好,你生氣就打我吧,但是別和自己為難。”


    說話間,他拉起我的手,真的在自己身上打了幾下。


    不知道孕婦是不是情緒都這樣的不穩定,反正我是,打了他幾下之後,心情稍稍好了,眼淚也收了,隻是抽噎不止。


    晚上胤禛沒有走,一直呆到了除夕當天。


    “今天夜裏不能回來了,曉曉,你自己在家,明天早飯後,我就來。”胤禛走的時候再三說著。


    他說今天夜裏乾清宮會有家宴,他必須出席,所以,晚上不能陪我守歲,其實這些日子我看了很多書,我知道,乾清宮賜宴後,皇子們還是會回到各自府邸的,不過這一夜,是要留宿在嫡福晉房中的,這是規矩,也是體麵。


    我點頭,除了點頭之外,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懷孕讓我敏感起來,甚至憑添了多愁善感,大約是因為,我的生命中,又多了一份責任吧,我想要給我的孩子最好的,我害怕自己不能給予他這些,所以總是忍不住要憂慮。


    胤禛對我的好,是不需要懷疑的,我想,他的誓言也是一樣的,他說他有的一切,都會給我們的孩子,那麽,就是這樣。這幾天裏,他雖然沒有說,卻在用自己的行動表示著,年前這樣的忙碌,為了安我的心,他一直沒有再離開。我知道自己不能要求更多了,看著他離開是愧疚的眼神,我忽然想,這樣,也就好了。


    大年初一,之前問了小星,這是康熙五十年了,這樣算來,康熙皇帝居然已經當了五十年皇帝。清早梳妝的時候我不免想,這人間該享的富貴也享受得差不多了,不過不知道當朝的太子今年多大了,胤禛是四阿哥,今年也三十多歲了,如果太子是他前麵的哥哥,那,弄不好不都四十開外了,當這麽多年太子,也夠慘的。


    “主子,戴這個吧,富貴又喜慶。”見我今天神色很好,小星也鬆了口氣似的,不像前幾天拘謹,這時,正拿著一隻簪在我頭上比著。


    我隨手接過來,簪的重量首先就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觸目是金燦燦的一片,細看,是一隻偌大的金鳳,神態逼真,足金打造,最難得的是羽毛豐滿,真展翅欲飛。


    “手工真好,”我稱讚,羽毛上頭填了顏色,實在是難得的精品,不過用來看看就好,若是戴在頭上,我今天還真就不用抬頭走路了。


    “那這隻呢?”小星見我看看了鳳簪後又放了下來,忙又取出一隻包金的玉釵。


    我非常喜歡收集這些美麗的頭飾,不僅妝台上有滿滿一匣子,一旁的櫃子裏還有很多,不過我基本都沒有戴過,為此胤禛還鬱悶過一陣子,並且花了很多心思親手設計了花樣命人照做,結果我也隻是歡喜的拿到手裏擺弄一會,就收起來了。


    “有些東西不是為了戴,就是為了收藏。”我這樣解釋我的習慣,好在胤禛也不在意這些,照舊親手設計寫新奇的花樣,做好、送來,然後任我塞進櫃子裏,一年也戴不上一會。


    就如同今天,小星和桃兒忙了一早晨,最後,我的頭上也隻插了一隻翠玉扁方。我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還好,至少輕便,卻聽人在身後說:“好看是好看,隻是年下,未免素氣了些。”


    不用回頭,身後的寒氣已經襲了過來,我慢騰騰的轉身過來,胤禛正站在了我身後,熏貂的暖冒上還有沒化的雪花。


    “外頭下雪了?不是說早飯後才來嗎,怎麽這樣早?”我笑,今天心情一直很好,也是莫名的,大約因為過年吧。


    “怕你一個人悶的慌,我騎馬來的。”他笑,神情是滿足而愉快的。


    “吃了早飯沒?”我問,一邊幫他拿下暖冒,交給一旁的桃兒。


    “還沒,這裏有什麽吃的,我和你一起吃。”他也自己解開了披風,甩給一旁的小星,然後人就粘了過來,手臂勾在我的腰身上。


    “沒預備你來,隻叫人用銀吊子熬了燕窩粥。”我故意皺眉,這些天食欲一直不好,因此雖然厭惡燕窩的味道,還是每天早晨當任務一般一口氣吞下。


    “再叫人備點水晶包和老米粥,我陪你一起吃。”他說,答應的卻是剛剛進來的小星。


    “先端點熱xx子來。”我趕緊也囑咐一句,胤禛的手冷冷的,大約外麵溫度真的很低吧。


    “顧著你自己就好,累了吧,坐下歇會。”胤禛的手一收,將走出兩步的我重又收入懷中,“別張羅了,小星他們有數。”


    被胤禛拉著重又坐回到床上,還沒等我找個合適的姿勢坐穩,他的吻已經密密的落在我的額頭、眼睛和臉頰上,癢癢的。


    “外麵很冷吧。”我忍不住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肩頭,呼吸著他身上仍舊冰冷的氣息,輕淺的笑著。


    “抱著你就不冷了,”他說的含混,輕輕的吻轉而落在我的耳上和頸後。


    “大清早的,你也不怕人家看到,”隨著他的吻轉為炙熱,我也開始覺得屋子裏的好像多放了幾個暖爐一般,溫度驟增,躲閃間,也不知怎的,他的手竟然探進了我的衣衫中,輕柔的撫著我的背。


    “沒人敢。”他笑了,低下頭,將我撲倒在床上,細密的吻我。


    我不知道要怎麽拒絕胤禛這清晨有些突如其來的親熱,直到肚子裏的小家夥狠狠的踢了我兩下。


    “啊!”我忍不住輕聲叫了出來,胤禛的手也恰巧搭在我的肚子上,自然,孩子的抗議,他也收到了。


    “他怎麽了?”果然,胤禛長長的呼吸了幾下後,稍稍直起了身子,手仍舊貼在我的肚子上,眼神裏卻有些氣惱又敬畏般的神色。


    “他說,早晨有些餓了,要求吃飯。”我覺得胤禛的樣子有些滑稽,從來沒見過他此時這般的樣子,有些孩子氣,好像自己的寶貝被搶走了,可是偏偏又拿搶東西的人沒辦法,有些生氣,有點委屈,又隻能自己安慰自己的樣子。


    “那讓他吃飯吧,吃飽了再鬧,就把他拉出來,打屁股。”他悶悶的坐起身,扶我起來,又幫我整理好衣物,才說:“進來吧。”


    話音剛落,幾個伺候的人便魚貫而入,端了我們的早飯放在小桌上,我的臉騰的紅了起來,不過胤禛在的時候,所有人都規矩得連大氣都不敢喘,自然也沒有人敢亂抬頭,露出他們的笑容,我獨自緊張了一下下,便也恢複了正常。


    偷眼看胤禛,他神色如常,跟剛進來幾乎沒有分別,有些冷淡,更多的是一種骨子裏含著的高貴和霸氣。


    我想,他還是適合這個樣子,高貴而疏離,需要人去仰望。不知道康熙皇帝是個什麽樣子的人,不過,君臨天下,該有這樣的氣勢吧,隻要一眼,就讓人敬畏又仰慕。


    “真不知道一天,你這個小腦袋裏都在想什麽?”當他的大手拍到的腦袋時,我才回過神來,胤禛已經站起來等了我一會了,那我做了什麽?我有些臉紅的發現,自己在呆呆的看著他。


    屋裏的人已經又迅速的退出去了,於是我小聲說“你其實滿適合做皇帝的。”


    胤禛的臉微微一繃,旋即扶了我起身,過程中,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這話,不可亂說。”


    “你不想嗎?”我好奇。


    “傻丫頭。”他又拍了拍我的頭,“吃飯吧,兒子餓了。”


    過節很麻煩,而過年是一年的節日中,最麻煩的一個。


    吃過早飯,覺得有些倦怠,胤禛拉了我躺在床上,被子暖暖的蓋在身上,隻是,我困了,卻睡不安穩。


    胤禛的人幾乎一會就送帖子過來,或是帶什麽口訊,也不過是哪個府請吃飯,哪個府請看戲,胤禛一一回絕了。


    隻是,到了傍晚,他卻仍舊不得不回去。


    “過年,還要去露個臉,今天府裏事總是多,明天我就不走了。”胤禛有些躊躇,更多的是不安吧,半躺在床上,看著我。


    “嗯,去吧。”話出口時,我自己都為自己的平靜嚇了一跳,一個孤獨的除夕夜,還要一個孤獨的初一晚上,大約是我這一刻還沒睡醒吧,居然這麽輕鬆的答應了。


    “晚上多少吃點東西,然後再睡。”他叮囑我。


    “好。”我躺著不動,有問有答。


    一陣子的靜默,終於,他還是起身穿了外衣,走了出去,隻在門口吩咐院子裏的人小心照顧我。


    竹子院的夜總是格外的寂靜,遠處的爆竹聲幾乎傳不到此處,我坐在窗口,張望著,除了大紅的燈籠和黑漆漆的夜色之外,再沒有其他。


    不知為什麽,總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寂寞的一年,如果,我能想起過往,大約,就不會是孤單一人了吧。


    初二,胤禛很守信用的來了,並且一直住到十五。這期間,雲珠來過一次,好像又有幾個月沒有見過了,她卻瘦了似的。


    那天她來,我們正好吃飯,我一貫鍾情糖醋,這天就叫人做了糖醋肉片,糖醋鯉魚,雲珠坐下時神色已經很勉強,吃了兩口便跑了出去。


    “菜有什麽不對嗎?”我有些不解,正想起身去看看雲珠怎麽了,卻被胤禛按住。


    “她不喜歡吃甜菜,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陪你吃這種甜酸得嚇人的菜。”他半真半假的說著。


    我想想也是,正預備在說什麽,一頭,雲珠卻已經回來了。


    “我確實不喜歡甜菜,姐姐和爺慢用吧,我在一邊坐坐就好。”她進來時,已經這樣說。


    我無話,隻能吩咐桃兒告訴廚房,另外準備幾個小菜來。


    一頓飯吃的零零散散,雲珠晚上也在別的院子住下了。


    竹子院外,還有好些個園子,這是一天小星和桃兒對話時,我無意中聽到的。


    “我想去外麵走走。”一天,我也對胤禛說過。


    胤禛回答我的,卻是微微皺的眉,他總想了一會才說,“等孩子出生吧,這會冰天學地,我並不放心。”


    我點頭,有時候明明知道他說的話是在騙我,卻無力揭穿真相,隻是心裏隱隱的覺得,真相比起謊言,一定殘酷數倍,他若不是怕我承受不了,也不用這樣費盡心力的欺瞞我了。這樣一想,居然也就釋然了,是不是因為我要作母親的緣故呢?心境平和到自己都驚訝的地步。


    後來的幾個月,仍舊經常做夢,夢裏的情形各不相同,惟一的聯係大約就是夢中的我了,夢裏,我身邊一直有一個溫和的青年。


    “剛剛找不到你,所以我在這裏等你。”某夜,我夢見他喝得醉了,臉紅紅的坐在椅上,說話有些憨憨的孩子氣。


    “傻子,我剛剛回房找不到你,還以為你去了哪裏呢?”我似乎是這樣說著,不知怎麽,心裏就忽然酸了起來。


    “婉然,你哭了?我惹你不高興了?我哪裏也不去的,我能去哪裏呢?我隻去有你的地方,真的!”他有些慌了,搖晃著站起來,舉起手來,要幫我擦眼淚。


    “胤祥——”我說,猛的一陣,頭轟的陣痛,而我則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名字驚醒。猛然坐起來,就看見了胤禛,原來他還沒有睡,另一端暖炕的書案上還點著蠟燭,而他正看著我,臉上說不出的蒼白,神色有驚更有痛。


    “我——”我不知該說什麽,人們說夢中往往會看到前世的事情,那個青年是我前世的愛人嗎?所以我夜夜夢中與他相會,隻是,為什麽他要叫胤祥?又為什麽,他要叫我婉然?胤祥,不是十三阿哥嗎?不是胤禛的弟弟嗎?我怎麽會有這樣荒誕的夢境?


    “你做噩夢了。”他在我不知說什麽的時候,已經走了過來,用手帕細細的擦去我額頭薄薄的細汗,很堅定的說,告訴我,也告訴他自己。


    “你不問我夢見了什麽?”我聲音仍有些顫抖,因為人自骨子中覺得寒冷。


    “你也說是噩夢,既然是噩夢,又何必說,別多想了,夜還長著呢,睡吧。”他容色已經鎮定如常,將我擁入懷中安慰幾句,重又扶我躺好。


    “不早了,你也睡吧。”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不肯放手。


    “你呀,要當人家額娘了,自己卻還像個孩子。”胤禛的聲音有濃濃的寵膩,在四月的深夜聽來,溫暖而甜蜜。


    “我要你也早些睡。”我繼續說,不放手。


    “好,我睡,你先鬆手,我把蠟吹了,不然有光你總是睡不穩。”他哄我放手。


    孩子就要足月了,說實話,做這個掛在他脖子上的動作,我自己也很辛苦,這時自然乖乖放手。


    胤禛睡的並不安穩,似乎從我自夢中叫出胤祥的名字之後,每一夜,他總是輾轉反側,偶爾吵醒我,他總是將我緊緊抱在懷中,卻不肯說自己在緊張什麽。


    夢依舊是斷斷續續的,我依舊夢到那個我叫他做胤祥的男人,隻是,他的表情卻不再快樂單純,而是籠罩了濃濃的憂傷,於是,很多個清晨,我發覺自己的臉頰仍就掛著夢裏的淚珠。


    胤禛從不問我為什麽悲傷,從不問,他隻是對我更加的好,除了上朝之外,寸步不離。


    終於還是到了五月,繁花似錦的月份,胤禛請了穩婆,就安排住在竹子院裏,還命人找了奶媽,而且一找就找來了幾個。


    這些女人都是剛剛生產過的,那麽,家裏一定都有嗷嗷待哺的嬰孩,我於心不忍,胤禛卻不肯放她們回去。


    “一個小孩子吃不了這許多的奶。”我試圖說服胤禛。


    “我隻想給你和孩子最好的,到時候咱們兒子也有選擇的空間不是嗎?”他溫言的安撫我,同時,也不忘輕輕撫摩我肚子裏的孩子,也算是安撫吧。


    “一個小孩子,懂什麽選擇空間,有的吃就不錯了。”我皺眉,總覺得胤禛這樣下去,絕對會把這個小屁孩寵壞,還沒出生呢,就搶奪了好幾個孩子吃奶的權利,長大了還了得?想到這裏,我不免要補充一句,“孩子不能寵更不能慣。”


    “我沒有,我隻是給他我完全可以給予他的一切,這是我做阿瑪應該做的。”胤禛一笑,說的很無辜。


    “給他太多,將來他會想要更多的,你都滿足他嗎?”我有些憂傷,這可能是一個不能見光的孩子,要怎麽給予他更多呢?


    “我說過,我有的一切,都隻屬於他,曉曉,你不相信我嗎?”胤禛神色一正,烏黑的眼睛緊緊鎖住我的。


    “信,隨你吧。”我知道,我終究說不過他,也隻能放棄。


    清早,他照舊上朝。


    竹子院白天裏,卻來了一位客人,又是幾個月沒見的雲珠。


    正月裏,她來了,住了幾日又走了,我沒想到的是,再見麵時,她會是這樣一個臃腫的身型。


    “七個多月了,不老實的很,姐姐當時也經常被他踢嗎?”雲珠說這話的時候,笑得眼睛彎彎的,眉眼依舊青春,卻已經是個準額娘了。


    “孩子都差不多吧。”我也笑,忽然明白了最初雲珠看到胤禛在她麵前擁抱我時,是怎樣的感受了,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再單純不過的女孩,隻是,真是這樣嗎?


    “聽爺說,姐姐也就是這幾日,就要生了,過幾個月,可要指點我一下,穩婆也說,第一胎很危險的。”雲珠拖著笨重的身子坐在我麵前,不知為什麽,她七個月的身子,肚子看起來居然比我還要大一般。


    “是嗎?”我也就勢準備坐下,正想繼續,卻猛然覺得自己的肚子絞痛起來。


    於是,整個竹子院亂成一團。的


    雲珠焦急的坐在我的床邊,大夫和穩婆都來了,她居然忘記了要讓開,一直就那樣坐在我身邊,攥著我的手,眼神恐懼而無助,直到胤禛問訊而來。


    男人不能進產房,怎麽天下會有這樣奇怪的規矩?我不理解,憑什麽就該女人為了生孩子死去活來,而男人就隻能在外麵等待?


    胤禛的到來,他推開攔阻他的人闖進來,雲珠才回過神似的,過去攔他。


    其實我還沒有什麽想生的意思,隻是肚子開始陣痛,大夫和穩婆都認為可能要生了,僅此而已,隻有我自己知道,這種感覺距離要生,還早。至於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我自己也很迷茫,仿佛我本就經曆過這樣的剝離的痛楚一般,隻是,我經曆過嗎?什麽時間、什麽地點?


    “你覺得怎樣?”胤禛叫人將雲珠扶出去,然後輕輕的坐在床邊,執起我的手,擔憂而激動。


    “還好,隻是有點痛。”我試圖笑一笑,安撫這一室緊張的人們,隻是恰巧一陣痛傳來,於是我的笑容也有些扭曲了。


    “痛就叫出來。”胤禛說。


    “就一下子,暫時還不想叫,”我順過氣來,長歎一聲。


    “怎麽了?”他立時緊張起來。


    “沒什麽,隻是想想,生孩子可真不是人幹的事情……”又痛,我忍,痛過後繼續說:“我受夠了,以後再也不要生了。”


    胤禛本來緊張得很,沒想到我費了半天的勁,隻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不免好笑,“不生就不生了,一個孩子寶貝。”


    “寶貝什麽?要寶貝也是我寶貝,你的孩子多了。”我咬牙,剛剛看到雲珠居然也有了身孕,還沒來得及品味的委屈一股腦湧了上來,正好又痛,看他拿著帕子來擦我額頭的汗,手在我眼前一晃,我想也不想,抓過來,就一口咬了上去。


    感覺上,一下口的時候,他的手臂震了一下,不過沒有反抗,隻任我用力了。


    “上次,你咬的我好痛。”腦海中忽然有一個聲音在說。


    “那我讓你咬回去好了。”另一個人說。


    “婉然,我怎麽舍得。”


    婉然,婉然……忽然,好多個聲音一下子湧入了我的腦海中,頭裂開了一般的痛,讓我不覺送了口,也鬆了手。


    “你怎麽了?”胤禛感覺到我的變化,忙低頭來看我,我也想看他,隻是,卻沒有一絲的氣力。


    “大夫呢?”他大約是見我臉色不好,“呼”的站起來,幾乎撞到正走過來的小星。


    “主子,大夫說,先讓福晉喝點參湯,養養精神。”小星利落的退了一步,嚇了一跳,不過對上胤禛有些狂燥的眼神,還是馬上想到了自保的辦法。


    “也好,叫他過來,在這裏候著。”胤禛緩了緩語氣,接過參湯,小心的端著吹了吹,才柔聲對我說:“大夫馬上來,你那裏痛先告訴我,不——還是先喝口湯吧。”


    參湯的味道衝到鼻端,我莫名的想吐,可是胤禛的勺子卻固執的放在我的嘴唇上,等我開口,不,我不要這個,我頭痛,我肚子痛,痛到我想抓狂的地步,去他的參湯。


    我揮手,推開勺子,也推他手裏的碗,自然,參湯散滿了他的衣衫,也有幾滴落在了我的手上,很燙。


    皮膚的刺痛,短暫的喚回了我的理智,“去換衣服,好燙。”我對胤禛說。


    “你燙到哪裏了?”他卻握住我推他的手,反複看。


    一直在外麵的大夫和穩婆這時一股腦的進來了。


    “爺,您到外麵吧,這裏交給奴才們。”有人跪下,哀求胤禛。


    “爺,求您了,別難為奴才。”更多的人說,我抽空一看,屋子裏跪倒一片。


    “你先出去吧,換了衣服再來,我沒事。”我強笑,推他,既然所有人都認為男人不能呆在產房,那麽也該尊重習俗,何況他在,也不能替我痛,不能替我難受。


    “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麽能走開?”胤禛皺眉,不肯移動。


    “那你替我去告訴廚房,我想吃竹筍炒的蝦仁,竹筍要切成十根發絲那樣粗細的,蝦仁要大而圓潤的,菜的火候要正好,不能太鹹也不能太淡。別人監工不細心,竹筍總是切得太粗了。”我說,忽然很想吃這個,借此支開他也好。


    “你——”胤禛看了我,又看了屋子裏跪的一地的人,隻得說:“那我替你去看,保證竹筍每根都達到你的要求,”起身,又對跪著的人說:“這裏有一點差錯,都仔細你們的……”


    後麵的恐嚇咽了回去,我想,總是不外乎仔細你們的皮了、命了之類的,不過這會孩子就要降生了,大約,他也知道,要給孩子積福吧。


    第二十章


    這個孩子是天生的貴族,因為他舉止優雅。


    我的陣痛從早晨開始,卻始終並不嚴重,隻是一陣一陣的,更多的時候和吃壞了東西差不多,而且是隻吃了一點點不該吃的東西那種,並不嚴重的疼痛。


    大夫和穩婆輪流看著我,但是也沒別的辦法,因為孩子很沉穩,並不著急看到母體外這個大千世界。


    竹筍炒蝦仁來了,我叫小星扶我起來,吃了兩口,竹筍的絲果然很細,細嚼也很清香,味道不錯。


    不過我也隻吃了這兩口,畢竟躺著吃東西不舒服,坐起來又有些喘不過氣。


    就這麽折騰了一天,天黑的時候,胤禛在外麵摔碎了第十個杯子,瓷器碎裂的聲音,讓大夫和穩婆都不覺顫抖了一下。


    “福晉,您試試,深呼吸,吸氣,用力,呼氣。”外麵一個小丫頭慌張的跑進屋,在穩婆耳邊嘀咕了兩句,又到床前看了看我,便連忙跑出去,她前腳出去,後腳,穩婆和大夫說了句什麽,便齊聚到我的床頭,鼓勵我用力。


    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我也明白,眼見這孩子大有和我靠到底的打算,為了我不用再挨一個夜晚,主動點把他生出來也是好辦法。


    我用力的吸氣、呼氣,隻是卻沒有辦法把他用力的推出體外。


    反倒是用力的過程中,好像不少的勁都用到了頭頂一般,在呼吸之間,覺得頭皮都被衝擊的有些發麻。


    真正的痛到入夜才降臨,撕烈一般的,仿佛要將我整個撕開兩半,我仍在潛意識裏用著力,頭渾頓頓的,伴隨著每一次用的力,一陣清醒一陣糊塗。


    我漸漸分辨不清,什麽是夢境,什麽是現實。


    “叫人快馬回京去叫十三阿哥了,他就來,你用些力。”一個宮裝的年輕美婦握著我的手,對我說。


    ……


    “不騙你,真的叫人回京去叫十三阿哥了,姑姑不騙你的,但是你要用力,這可是十三阿哥的第一個孩子,他在意著呢!”年輕美婦繼續說。


    ……


    我很恍惚,我生孩子,怎麽有人不停的說十三阿哥?關他什麽事情?可是仿佛又覺得,這個孩子本來就是我同十三阿哥的。


    “福晉您用力,看到頭了。”耳邊,有人在說著,是對我說嗎?我不知道,我隻是咬緊嘴唇,死命的用力。


    吸氣、呼氣,直到自己被徹底撕裂……


    那一刹那,伴隨著進入腹腔的清冷空氣的,還有一道劃過腦海的閃電。


    我應該是睡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記不清自己做過怎樣一個個綿長而真實的夢了,是的,都是夢,我安慰自己,那些,都隻是夢而已。


    我是在嬰兒的啼哭聲中清醒的,他哭的那麽大聲,有點受了天大的委屈般的感覺,睜開眼睛,雲珠正坐在我身邊,挺著肚子,卻懷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


    我一時有些恍惚,怎麽睡了這麽久,弘昌還是哭起來奶聲奶氣的嬰兒?什麽時候,雲珠也要做母親了?她又怎麽會坐在我的床前?


    狠狠的遲疑了一陣,很多事情就如同潮水一般灌進了腦海中,伴隨著脹脹的頭痛,和撕裂般的心痛,速度快的讓人來不及製止,甚至無力抗拒。


    我無聲的用力咬住嘴唇,直到痛和著血腥的味道,彌散在我的口中。


    嬰兒還在哭著,委屈無限。


    “讓我看看他。”我終於還是說了,壓住了心中的痛,聲音卻啞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姐姐,你醒了?”雲珠連忙回頭,驚訝的看著我,又站起身來叫人。


    很多人湧進了屋子,走在最前麵的,卻是……胤禛。


    我咬住嘴唇,鹹鹹的血的滋味,很痛,卻是讓人不歇斯底裏的爆發的惟一渠道。


    閉了閉眼睛再張開時,他已經坐在了床邊,“覺得怎麽樣,還好嗎?”他卻問。


    我有一瞬的恍惚,又暈起來,如果不是躺著,也許會昏倒也不一定吧,夢……多希望這就是我的夢呀,卻原來……


    疲憊,隻是從心底湧起深深的疲憊感,讓我合上眼睛,又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新出生的嬰兒沒有正式命名,胤禛隻為他起了乳名,叫做元壽。


    “孩子的名字要等宗人府擬了,再請示皇阿瑪才能確定,可能還要等等,不過元壽這兩個字卻很好。”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坐在我的身邊,專注的看我懷裏的孩子。


    新生的嬰兒,有一雙圓而精靈的眼睛,我知道這時,這雙眼睛雖然可愛,實際卻還看不到多遠的東西,於是總是把頭低的很低,安靜的看著他,也透過他,去看另一雙嬰兒的眼。


    “曉曉,你在聽嗎?”胤禛等了會,見我不說話,於是問我。


    他子息單薄,元壽這兩個字,該是他對孩子最深的希望和祝福吧,我又能說什麽,隻能在搖晃孩子的時候,點了點頭,表示我的認同。


    隻是,他竟然會叫我曉曉,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這是冥冥中的天意嗎?


    兜兜轉轉,在我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司徒曉的時候,忽然有人為我取了曉曉這樣的名字。


    是的,我記起了,全部的,十年中的,十年前的,我從何處來,又到了何處。


    隻是我沉默著,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清醒的麵對。


    清醒,本該是我不帶任何牽掛離去的時候,隻是,伴隨我的清醒,我卻又有了生命中另一重最深的牽掛。


    因為一場意外,我失去了弘昌,在他還隻剛剛滿月的時候。


    我可憐的孩子,這一年,他該長的多高了,該成了什麽樣子,我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麵?


    想到這些的時候,我便不能原諒自己,因為我知道,我永遠錯過了他的成長。我來不及看他會坐、會爬、會走,也聽不到他牙牙學語的聲音,這是我欠他的,我欠了自己的孩子。


    同樣的,我也知道,我恢複記憶之後,我還可能永遠失去元壽,他是我的孩子,同時也是胤禛的。為了得到他,胤禛背棄了他最親的兄弟,為了永遠留住他,胤禛自然也能毫不猶豫的把他從我身邊抱走。


    元壽是一個不該存在的錯誤,這個孩子時時的提醒著我,他的存在,是因為我背棄了胤祥,背棄了胤祥對我的愛,也背棄了我對胤祥的愛。


    隻是,他還是降生在了這個世上,在另一個男人不惜背棄一切,毀天滅地的愛中。


    他已經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長著同我一樣的眼,一樣的唇,他在我的懷裏哭,在我的懷裏笑,這樣的情感,又叫我如何去割舍呢?


    我已經欠了一個孩子的,一生也不能償還,難道,上天是如此的殘忍,還要我同樣拋下我的另一個親生骨肉嗎?


    我不能,又何忍。


    我不知道胤禛當初將我帶到這裏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我不知道他在我失去記憶的時候,為什麽要說自己是我的丈夫?我更不知道,他明知今天的一切不容於世俗禮教,為什麽還要……還要讓我愛上他,還要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不知道的太多了,直到今天,我才發覺,我一直不了解這個男人,不知道他在做這些的時候,想了些什麽,更不知道,這一年中,他藏起我、愛著我的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是怎樣麵對胤祥的?


    同樣的,我也不知道,今生,我還能不能見到胤祥,見到的時候,又拿什麽樣的心情去麵對?


    我想,我不可能再見胤祥了,因為到了今天,我已經沒辦法麵對他,同樣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麵對胤禛。


    他把簡單的關係弄成了這樣複雜的一團,糾纏紛擾的是三個人的人生,而我,已不知何去何從。


    很多年前,真的很多年了,有三百年那麽長之前,我讀過一本書,書上說,在你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時候,就閉上眼睛,問問你的心。


    我閉上眼睛,看到的,卻是元壽小小的臉,剛剛哭過,眼角仍掛著淚珠,晶瑩閃爍。


    他是最無辜的,在大人的愛恨糾纏中。


    於是我選擇了沉默,在沉默中等待著。


    書上總是說,時間,會為我們證明一切,對的或是錯的,同樣的,時間也會幫我們做出選擇,容易的或是艱難的,既然如此,那麽,我決定等待,讓時間告訴我,怎樣才是我該做的,什麽才是我最後的抉擇。


    元壽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其實我沒有什麽比較的空間,此前,我也隻見過弘昌,一個月的弘昌,小小的弘昌。所以,當元壽滿月了之後,我就再無從比較了,隻能從他的身上推斷弘昌成長的經曆。


    元壽不愛哭鬧,在我懷裏的時候,他總是用自己亮亮的眼睛看著我;他的小手很有力,我垂下的頭發,總是被他牢牢的握在手裏,奶娘怎麽哄,他也不肯乖乖的鬆手被抱開。


    元壽也很喜歡他的阿瑪,他平時不哭鬧,可以一哭起來總是震天動地,有時甚至哭的我心慌意亂,一直哭到隔著幾道門,在書房裏批閱公文的胤禛聞聲而來,將他抱在懷中,才止住眼淚,抽噎幾聲,又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如是幾次,胤禛便又把書桌和公事從書房搬回到了我的房中。


    我不知道這樣清冷的男人,原來會這樣愛孩子。


    生產過後,我身子一直很虛弱,一天中很多時候總是在睡著,往往一覺醒來,便看到他把元壽放在懷中,一邊輕哄著,一邊在飛快的寫著東西。


    我想,他會是一個好父親,不過對小孩子,這樣的溺愛,也有點讓人擔心。


    “你最近總是走神,太累嗎?”發現我在看著他,胤禛放下筆,將小小的元壽放在我枕邊,手輕輕的撫過我的發,“想吃點什麽?”他問。


    我搖頭,有些下意識的想要躲閃他的手。


    “你不同了,曉曉。”他沒有堅持,隻是收回了手,坐好,輕輕逗弄了一下我身邊的嬰兒,孩子醒著,有些癢了,於是咯咯的笑了兩聲。


    “我隻是累了。”我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麽,胤禛是敏銳的,在他的目光裏,人的思想無從遁形,我不能,不能讓他看出什麽。


    “那就好好休息。”他微笑,幫我整理了一下被子,然後,又把手放在孩子的繈褓上。


    “你要帶他去哪裏?”我忽然問,話出口後,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以為你要睡,他在這裏,一會就會吵醒你。”胤禛說。


    我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隻能迅速的閉上眼睛,半晌,胤禛忽然歎了口氣,語意不明的說了句:“曉曉,你在害怕什麽?”


    我沒有害怕,我沒有害怕有一天你會一聲不響的帶走我的孩子,我沒有。我在心裏說著,隻是,我仍舊害怕。


    “我總會給你最好的,隻要你相信我,我會給你們母子最好的一切。”胤禛說,沒有再動元壽,隻是將他放在我懷中,然後就退回到書桌邊,用力看他的公文。


    給我們最好的嗎?隻是,要怎麽給我們最好的?


    我不是他最初在禦花園遇見的懵懂女孩了,也不是幾次相逢與他針鋒相對的乾清宮宮女了,甚至我也不是養心殿裏與他沉靜相伴的女子了。我是他最好的弟弟的妻子,我是胤祥的福晉,康熙指婚,大紅花轎從宮中抬到十三阿哥府的十三福晉,也許世人都以為我死了,死在自草原回來的路上,隻是,那也不等於堂堂雍王府裏,可以這樣憑空冒出一個長相完全一樣的女人吧?


    我的存在,就是埋在這裏的定時炸彈,到了爆炸的時候,會讓所有的人灰飛湮滅。


    我不知道曆史上,我該有怎樣的結局,但是我知道,胤禛會繼承皇位,他會成為一位繼往開來的君主,為大清,也為中國的封建社會,開創最後一個盛世局麵。而胤祥,會是他的肱骨之臣,為他奔走,鞠躬盡瘁。


    隻是,我的存在,卻可能打破這樣的平衡局麵,我不敢想象,胤祥有一天發現了這可怕的真相時的反應,他要怎麽麵對他從小就敬重的哥哥?而我,又要怎麽麵對他?


    嬰兒對母親有一種本能的依戀,雖然我沒有親自哺育過他,但是元壽餓的時候,仍會很自然的將頭拱進我的懷中,半閉著眼睛,全憑感覺尋找著。


    每每此時,我將他交到等候在一旁的奶娘懷中時,他總會不滿的哼幾聲。


    其實我也很想自己喂他,隻是,不知為什麽,我依舊沒有奶水,被他用力一吸,仿佛整個五髒六腑都要出來了一樣。


    這些日子,小星在幾個有年紀的女人的指導下,給我燉了各種補品,隻是,我一吃就吐,也隻能做罷。


    沒有親自哺育過的孩子,在感情上會比較容易割舍吧,我想,這樣也好。


    元壽實在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我總覺得,他能聽懂我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隻是,他還不會用語言來表達自己想對我說的,隻能哼哼,要不就瞪著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我的小元壽,又長胖了。”胤禛進來的時候,我正抱著元壽,聽他對我哼哼,同每天一樣,胤禛坐在床上,就接過元壽,舉起放下,親了又親,然後說:“他跟你說什麽呢?”


    “他這麽小,怎麽會說什麽?”我有些不自在,仿佛又有什麽心事被他窺破了,忙借了低頭攏發的機會,避開他投過來的目光。


    “你的氣色還是不好,我要怎麽樣,才能把你養的像元壽一樣胖,”胤禛收回目光,專注的逗著元壽,話卻是問我說的。的


    “他還小,一點肉長在身上看起來就圓滾滾的,我要是像他還了得?”我隻能盡量用平常的語氣回答他。


    “元壽比你乖,”他把耳貼在孩子嘴邊,似模似樣的聽了聽說:“他告訴我了,說額娘今天又沒吃一口東西。”


    “他哪裏會說,一定是小星嚼舌。”我歎氣,想站起來叫那丫頭來訓兩句,卻在猛一站起後,看到了漫天的星星。


    胤禛一手抱了元壽,一手忙過來扶我,一時不免手忙腳亂,大約是手上為了扶我用了力,抱元壽的勁也大了,孩子吭了兩聲,終於放聲大哭。


    似乎有了元壽之後,竹子院一直是這樣亂烘烘的,他有力的哭聲,加上一屋子圍著他轉的人們忙亂的腳步聲,構成了這幽靜院落奇異的景觀。


    隻是滿月之後,我覺得元壽更愛哭了,一點點的不適,他總要哭得驚天動地,我憐惜他,連同本來該憐惜弘昌的一道都給了他,所以,隻要他哭,我就一直抱著他,不論白天深夜,也不論我原本在做什麽。


    於是他哭,總是要我抱著才能止住,而安撫他,被他依賴,已經漸漸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隻是,這次,我這個做母親的,在這個時候,卻被遠遠的隔開,完全插不上手。


    “還是我來吧。”我坐穩後已經沒有那樣暈眩了,見奶娘仍舊沒能讓元壽止住哭聲,不免有些著急,想看看孩子怎樣了。


    “讓他們來吧,這點事都做不好,還留著有什麽用。”胤禛卻製止我,冷眼看奶娘額頭上細密的汗。


    “可是他在叫我。”我急了,推開胤禛壓著我的手,就預備要下地。


    “曉曉,”胤禛猛的伸手,用力將我抱住,按在懷裏,“他滿月了,所以現在也要開始學會,痛了、傷了,不能一輩子賴在額娘懷裏。”


    “你在說什麽,他還那麽小,元壽還那麽小。”我忽然就哭了,因為我已經不能忍受元壽的哭聲,隻是我掙不脫胤禛的懷抱,隻能胡亂的用手打他、推他。


    “這樣你也不能忍受,那——”他欲言又止,終於揮手,讓奶娘和其他人退出去,才把我推回在床上,“分離是我們這樣的家庭,每一對母子必須要通過的考驗,就當——就當這是你們的第一課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得到我的安慰,元壽的哭聲一直回蕩在院子裏,有洪亮到嘶啞,一聲比一聲更加委屈。


    “他還隻有一個月,你不能這麽對他。”我拉住胤禛,“把他抱回來,再這樣會哭壞的。”


    “你多擔心自己吧,你的身子一直也沒休養過來,這些日子,讓元壽和奶娘睡吧。”胤禛拉開我的手,提高了聲音說:“來人!”


    小星和桃兒都低著頭進來,隻聽他說:“好好照顧你們主子,出一點差錯,都仔細了。”


    屋子裏一時變得冷森森的,兩個小姑娘被胤禛嚇得半死,隻知道過來死命的按住我,而我也放棄了掙紮,任她們的手用力的捏在我的手臂上,那裏再痛,也比不上此刻的心痛。


    看著他幾步走到門口的背影,我的心已經沉到了穀地,冰冷得無所依托,這一年來,我究竟是被他營造的假想騙了,還是被自己希望平靜安穩的心騙了?眼前的這個,才是本來的他吧,上一秒還捧在手心如珠如寶的元壽,轉眼間,也可以這樣無所謂的任他號哭。


    看看,我讓自己陷進了怎樣的進退兩難中。


    這是我的報應吧,我不能原諒胤祥在我生死未卜時的再娶,連帶著拋下了幼小的弘昌,這一定是老天給我的報應,讓我也不能親眼看著元壽長大。


    有得有失,有欠有還,果然。


    喉頭很甜,我無力的任她們按我躺回床上,心裏卻有些糊塗了,我明明沒有吃糖呀?


    失去意識之前,我隻覺得有粘稠的液體,不受控製的從我的口中溢出。


    再清醒時,我並不意外看到胤禛,大約我真的病了很久吧,因為他看起來很糟糕,眼睛布滿了血絲,下巴也有了胡茬子,若是沒有他那樣冷漠的將元壽帶出去的事情發生,眼前看到的,該讓我很感動吧。


    隻是,如今,我沒有感覺了。


    元壽仍舊躺在我的枕邊,沒睜開眼睛已經聞到了他身上甜甜的奶味,隻是我卻沒有馬上去看他,因為我是如此急迫的想要證明另一個事實。


    “你覺得怎麽樣?”胤禛見我睜開眼睛,忙站起來,從放在一旁的一隻壺裏倒了什麽端過來,要我喝下。


    我微微側了側頭,於是他說:“你身子很糟,這個湯是大夫開的,囑咐你醒來就要喝的,乖,聽話,喝了它。”


    我不肯,隻緊緊閉著嘴唇。


    “你在別扭什麽?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情況?”胤禛見我一味的抗拒,火了,“你這樣和自己過不去,不就是要我按你的要求做,你要這樣的順著孩子,我也答應你,元壽以後想怎樣就怎樣,我再不把他帶走,強製糾正他的毛病,你還要什麽,你說!”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開口,才發現,要大聲的問他,幾乎是不可能了。


    “你問,我知道的一定答,然後,把這湯喝了。”胤禛見我開口,歎了口氣,放下碗坐下,看著我,“你問吧。”


    “元壽是你第幾個兒子?”我問,這是我最擔心害怕的事情。


    “我告訴過你,我之前隻有一個兒子,現在,他當然是我第二個兒子。”胤禛皺眉。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加上你夭折的兒子,元壽排行第幾?”我用力讓自己說出這一長串字,然後喘成一團。


    “元壽應該排行老五,隻是之前有個不滿兩歲的孩子沒記入玉牒,所以,他現在是老四。”胤禛回答,然後端過碗來,遞到我的唇邊,“你問的我回答了,現在喝了它吧,你要繼續生氣也好,要怪我罵我都好,總先要有些力氣才行。”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什麽,我隻是被這個答案嚇到了,元壽排行老四,那他……


    我記得的,曆史上記載的很清楚,高宗純皇帝,諱弘曆,世宗第四子,母孝聖憲皇後鈕祜祿氏。


    淚水終於大滴、大滴的滾落,這就是結局嗎?


    轉頭去看睡在一旁的嬰兒,蘋果一樣的臉蛋,恬靜的睡容,我曾經以為,欠弘昌的,我可以全部補償在他身上,卻原來,我錯了,這個孩子,早已注定了不能也不會屬於我。


    這一刻,心裏惟一的希望就是,雲珠,雲珠如果生的是一個男孩的話,那麽,元壽就可以擺脫帝王的命運,成為我一個人的孩子,他沒有正式的身份,不記入玉牒也是正常的,那麽,我是不是可以找到機會,帶著他,遠走高飛了?


    對了,離開,地位尷尬如我,再沒有比離開更適合的選擇了,我走了,曆史才會沿著正確的軌道前進,隻有我走,他們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吃飯,用力的吃飯,忍著惡心吃藥,吃每一碗藥。


    離開需要體力,而我現在最缺的,就是體力。


    我的身體的確比我能夠想象到的還要差,兩個大夫私下裏說,能保住命已經不錯了。碰巧聽見的時候,小桃的臉都嚇白了,而我,卻隻能苦笑。大夫說我曾經自高處墜下,頭和內髒都有損傷,又接二連三的受到刺激,氣血兩虧,本來生育雖然危險,卻是複原的最好時機,結果,又出了岔子,其實這些,我自己何嚐心裏沒數。


    不過,這也隻是他們私下的交流,正式麵對我的時候,說辭就又是一個樣了,從他們的言語中,我隱約聽出了胤禛似乎在威脅他什麽,大約是扣住了大夫的家人吧。我如今也隻能祈禱,這大夫的家人並不知道他在給什麽人瞧病,這樣,將來,也許還有一條活路也不一定。


    我的身體終於還是有了起色,多半是因為年輕的緣故吧,加上用的藥都是好的,補品也吃了很多。


    在我養病的這段期間,我開始留意竹子院的一切,這裏的人手,這裏的道路,甚至這裏夜晚值更巡夜的人每天經過幾次,我知道,距離離開的日子近了。


    也許胤禛確實是愛我的,對我與眾不同,但是,同時,他的心又是孤冷的,高高在上而不允許人觸碰,這樣的男人,可以依靠,卻又不能依靠,因為他最安全也最不安全。


    何況,我實在厭倦了要依靠一個男人的生活,雖然我沒有什麽本事和能力,不過,這樣仰人鼻息的日子,夠了。


    我不打算再過這樣的生活,小心翼翼,或是委曲求全,我隻想帶著我的孩子,去過一點自己可以掌握的生活,這樣就足夠了。


    這期間,我知道胤祥又病倒了,仍舊是去年的舊疾。


    記憶中,胤祥似乎就從來沒有生過病,最初相識的時候,他雖然沉默,卻健康而體力充沛,康熙也曾經說他精於騎射、發必命中,弛驟如飛。這樣的人,我不能想象,如今他臥倒病床,該是怎樣一番光景。


    因為胤祥的病,胤禛最近很少來這邊了,我不知道他是覺得對自己的弟弟有愧,亦或是正忙著照料胤祥,不論哪種也好,對我,我知道,都是一種解脫。


    我不必擔心午夜夢回,會忽然叫著胤祥的名字驚醒,同樣不必擔心,在寂靜無人時的忽然淚流滿麵。


    事事如棋,沒有人能預料到下一局的勝負如何,同樣,也沒有人能預料到,人生的聚散離合。


    要怎樣才能控製住自己的腳步,不在某個深夜跑出這翠綠的牢籠,跑回到他的身邊?


    又要怎樣,才能讓自己不後悔,當初就那樣放開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我隻能讓自己選擇,在我有力氣的時候,遠遠的離開。


    我不想胤祥知道這一年多以來發生的事情,不想,我已經注定不能陪伴在他身邊,所以我惟一能為他做的,就是,至少要為他顧全他的兄弟之情,顧全這段情,不僅是他苦難歲月裏惟一的慰藉,也是他未來能夠一展抱負的通途。


    如果有選擇,我知道我們都不會選擇這樣的結局,隻是,到了如今,這已經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元壽一直安靜的睡著,夜裏他很少醒,除非是非常餓了。


    我喜歡看他吃奶的樣子,因為吮得那樣的急,嘴角常常會溢出白色的奶汁。小小的臉,吃奶的時候總是閉著眼,神情看起來專注而幸福的,初生的嬰兒總是這樣容易覺得滿足,因為他們要求的實在很少吧。


    自從用心吃飯吃藥後,我開始可以在院子中走動了,盡量多的做運動,是我為自己的離去做的重要準備,我不知道胤禛的這座竹子院外,還有多大的院子,還有多少亭台樓閣,但是我聽小星說起過,竹子院不過是這座別墅的一角而已。


    說起來,我的清醒,換回的不僅是我對胤祥的記憶,同時回來的,還有我並不多的知識和常識,我當然也知道,我現在的位置,便是後來舉世聞名的圓明園了。


    竹子院的建築清雅脫俗,處處透露著精致和自然的渾然天成,我有些不能想象,這樣的巧奪天工,會在百多年後,毀於一場搶掠的戰火中。


    我不知道曆史能不能夠被改變,隻是,我知道,我的人生,正等待我自己來扭轉和改變。


    在後來的很多年裏,我還不免時常笑自己曾經的天真,很多事情,又怎麽是我一相情願能夠扭轉的呢?特別是,當我麵對的人,是胤禛。


    七月初,胤禛又開始如常的出入竹子院,元壽依舊愛哭,而我依舊不厭其煩的哄他。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元壽這陣子明明很少見到胤禛,小孩子對人的記憶通常不深,幾天不見忘記了也正常,隻是,他卻那樣親近胤禛,親近到有時候我都嫉妒了。他在胤禛懷中的表情,就仿佛天天陪伴在他身邊的不是我,而是胤禛一樣。而且,上次胤禛將他抱走,害他哭啞了嗓子的事情居然也沒有一點痕跡留下,怪小孩,從小就知道拍他阿瑪的馬屁。


    於是我生氣的叫元壽“小馬屁精,”我記得曾經,我身邊的人經常這麽叫著會來事,招人喜歡的孩子。


    “沒有人像你這樣,會生這麽久的氣,”胤禛坐在一邊,見我這麽叫元壽,微微笑著,伸手過來攬我,隻是手剛剛伸到,就被我閃開了,於是隻能訕訕的去抱元壽。然後對孩子說:“阿瑪的心肝寶貝,以後不能像你額娘這樣小心眼,總生阿瑪的氣,不然,阿瑪就不寶貝你了,知道嗎?”


    我咬緊牙才沒有笑出來,我不敢讓自己笑,也不能笑,已經決定的事情,就要堅持去做,我既然可以離開胤祥,那麽,我同樣可以離開胤禛,不能心軟,更不能……更不能為了他幾句甜言蜜語心動,因為我已經輸不起了,我不想再糾纏在這是是非非當中,隻願可以離去,從此自由自在。


    元壽終究還隻有不到兩個月大,被胤禛抱著,格格笑了幾聲,就紅著小臉,開始微微掙紮了,這個表情我熟悉,一般隻有在他要便便的時候,才會如此。


    胤禛不明就裏,仍舊親他逗弄他,我也不點破,想看看胤禛出糗的樣子。


    果然,片刻之後,元壽忍不住尿在了胤禛身上,早晨給他喝多了水,這會……


    雖然胤禛已經有過幾個孩子了,但是我猜測,這樣的情形,他絕對是第一次遇到,看著他抱著衣衫單薄的元壽,一時不知道是該把孩子放下,去整理衣服,還是繼續抱著好。臉上的表情也滿複雜,元壽卻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尿完之後照舊哈哈的笑著,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笑,胤禛臉上的神情馬上變了,有一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他親了親元壽,將孩子放入我懷中,才說:“這個臭小子,還真不客氣”,一邊叫人進來。


    他長時間住在竹子院,這裏一應的衣物都很齊全,自有人服侍他換過,一時元壽也到了吃奶的時間,奶媽將他誘走,偌大的空間,便隻剩下我們兩人了。


    “曉曉,你知道嗎?元壽出生到現在,我還是頭回看你這樣高興。”胤禛湊過來,我起身要避,卻被他按住,動彈不得,“我做錯了,我不該把元壽那樣抱走,隻是你病也病了,鬧也鬧了,讓我擔心得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你說,你還要氣到什麽時候呢?”


    “我不知道,”收起了笑,我低頭不去看他,心裏卻有一種濃濃的悲哀湧上心頭,我害怕這時的胤禛,害怕他不冷漠的神情,害怕他這樣溫柔的說話。


    “別鬧了,曉曉,我隻想你開心,我做什麽都是希望你和孩子幸福,”胤禛將頭埋入我的發中,“你知道嗎?剛剛看你一笑,我忽然想起烽火戲諸侯的典故了,以前在上書房講這個典故的時候,總是說紅顏禍水,又說周天下就是這樣毀在一個昏君手中的,我剛剛卻忽然明白了幽王。”


    “明白了什麽?”我不解。


    “原來為了讓心愛的女人笑一下,什麽江山,什麽社稷,什麽千秋功業,都可以通通拋到一邊不去想。”胤禛說著,手也用力將我更深的抱在懷中,“剛剛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們就這樣忽然變老了,該多好。”


    我的指甲深深的陷進了掌心,半晌才說:“我不要變老,頭發斑白,牙齒掉光了,好醜。”


    “傻瓜,人總會老的,那時候我們什麽都不做,就每天一起在院子裏曬曬太陽,然後看元壽的孩子在我們身邊跑跑跳跳的,多好。”胤禛說著,語氣溫柔。


    “我從來不知道,你有一天會說這樣的話。”我說,卻又覺得有些不妥,隻能暗自咬著嘴唇。


    “我也是人,這樣不對嗎?”他繼續說。


    “沒有,隻是不習慣。”我隻能這樣回答他。


    “傻瓜。”他笑,抱我躺在床上。


    “不要!”感覺到他的喘息粗重起來,我抗拒,掙紮著想要起身。


    “別動,乖,你不要就別動,”他忽然說,嗓音有些粗重,我趕緊停下,他卻一把抓過涼被蓋在我們身上,在我又想起身時說:“乖,你不要就不要,現在,讓我歇一會,就一會。”


    這些日子我時常會想,胤禛發現了什麽也說不定,他一貫就比我深沉而聰明,沒有什麽事情能瞞住他的眼,如果他的兄弟們聯手仍不是他的對手,又何況於我這樣一個來自未來的簡單女子。


    隻是,他卻什麽都不說,用力維係著我一切如故的生活。


    一切都和平時沒有任何不同,從我拒絕他親熱的那天之後,他照舊每天來這裏,照舊經常住下,隻是,卻恢複過了過去那種看書到深夜的習慣,因為他看書看到深夜,所以早晨是我時常發現他歪在暖炕上,一切看起來都很自然,當然,我知道,僅僅是看起來。


    我知道,如今,我們都不動聲色,在等待著最後的結局,是的,等待。


    “曉曉,有時候我發現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對你才是最好。”一天,他忽然說。


    “是嗎?”我正在給元壽縫布老虎,一邊看著針腳,一邊看著床上的孩子,回答得漫不經心。


    難得這小子醒著也不鬧人,就躺在床上眼巴巴的看著我,“乖寶寶,很快就好了,你就有大老虎玩了。”我逗他,晃著手裏已經有了八分雛形的老虎。這還是我當年跟電視學來的簡易做法,做過幾次,很熟練,不過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做給自己的孩子玩。


    想到孩子,心裏忽然一酸,弘昌小小的臉又似乎在我眼前晃動,我虧欠他的,實在太多了,就是想做一個布老虎哄他,又怎麽能夠呢?


    走神的功夫,不留神元壽怎麽就伸出小手來拉我,快三個月的孩子,手腳都有了力氣,這一拽,我手中的針就刺了個空,直直的插在我的手上,而那還拽著線的布老虎,則掉在了元壽的臉上,許是碰了眼睛,孩子哇的哭開了。


    “寶寶乖,怎麽了?”我趕緊拿起布老虎,將針插上,正要抱元壽,一旁已經伸過一雙大手,抱過了孩子。


    “傷到哪裏了?”我心急去看。


    “沒事,那麽軟的東西怎麽會傷到。”胤禛說,一邊晃了晃元壽,果然,這小子哼了兩聲,不哭了,“就會跟額娘撒嬌,壞小子。”胤禛親了親他,放下,才問我,“手還疼嗎?”


    針在我的手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孔,和一滴鮮紅的血,剛剛我沒注意,血就染在了布老虎身上,我皺了皺眉,有些惋惜,這個我可弄了幾天了,元壽這小祖宗不好伺候,和他搶時間也不容易。轉念想了想,弄上了也不能洗了,不如,當成老虎身上的一朵梅花斑點好了。


    不過這個想法我可沒敢說,因為老虎做成後,胤禛笑了很久,我猜他想說的是,“你這是老虎還是小鹿?”不過他笑過後卻說:“我的孩子是皇宮內外,最幸福的孩子。”


    “幸福嗎?”元壽午睡的時候,我摸著他柔軟的發,輕聲問他,自然沒有得到回答,小家夥隻在我將手指滑到他臉蛋的時候,下意識的想用嘴去吮,小嘴也配合著作出吮奶時的動作。


    “小豬寶寶,”我好笑,輕輕刮了下他粉嫩的小臉蛋,然後躺在他身邊,一會,居然也睡著了。


    醒來時,身邊卻不見了元壽,我驚了一身的汗,從床上跳起來,鞋都趕不急穿就想跑出去,卻在走了兩步後,看到胤禛正抱著孩子一臉錯愕的看著我。


    “做了個噩夢,”我臉一紅,訕訕的退回床上,胤禛神色卻有些異樣,隻炯炯的盯著我。


    “抱走元壽也不說一聲,我還……”我有些生氣,看著他走過來將孩子還我,不免抱怨。


    “曉曉,你太緊張了,其實你不必這樣,孩子不會有任何問題的。”胤禛說。


    “我知道,隻是睜眼看不見他,有些不放心。”我把頭貼在元壽小小的身子上,聞他身上甜甜的奶味。


    胤禛沒有說什麽,隻是歎了口氣,退回到書桌前,繼續讀他的經書了。


    進入八月,我終於把竹子院所有的情況弄清了,雖然外麵的世界依舊不可知,不過我想,我既然能夠一個人從塞外回到京城,那麽也可以一個人走更多更遠的路吧。


    隻是,後來想想才覺得,自己確實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而早已注定的事情,自然也不會按照我的意願去推進。


    第二十一章


    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我想,我會記住這個日子很久吧,至於什麽時候會遺忘呢?也許,是當我真正忘記所有一切的時候。


    那天夜裏我睡得格外的沉,自從元壽出生後,我從未這樣的安穩睡過,整夜,居然不曾醒來。


    清早,我有些疑惑元壽夜裏為什麽沒有餓或是尿濕了然後大哭。


    下意識的,去看一直睡在身邊的孩子,小小的被子包裹著他小小的身子,一切如舊,隻是,我轉身之間,心裏卻有如電光閃爍,一瞬,心驚。


    火速的回過身,低頭去看孩子的睡顏,卻幾乎大叫出聲,這還是一個嬰兒不假,卻……卻哪裏是我的元壽?


    我打開小包被,手忽然無力起來,被子裏的,是一個小小的女嬰,臍帶處還有血痕,分明是剛剛出生的,她怎麽會躺在我的床上?怎麽會睡在元壽的包被裏?元壽呢?


    我忽然驚恐萬分。


    忙亂的起身,推門,門卻不開。


    “開門,開門,還我孩子!”我明白了一些,卻不願意去承認,隻能無助的狠命拍著門,心被無邊的絕望和痛苦掩埋。


    “主子,爺吩咐了,要您好好休息,”我用盡全力的推門,推門,門仍舊紋絲不動,隻有門外小桃擔心的聲音傳來。


    “開門!”我想,我要瘋了,眼淚朦朧中,我隻想打破這扇門,隻是,卻無力。


    “主子,您別這樣。”小桃急了,隻是,也隻能隔著門。


    床上,受到驚嚇的孩子哇的哭了起來,聲音不洪亮,有些弱弱的,就像小貓在叫,我絕望的回頭,卻隻能無力的坐下。


    孩子的嗓子很快哭啞了,最後隻是很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天知道,這時,我心裏居然有了一絲報複的快感,是的,報複。


    血慢慢的冷卻之後,我想,我明白了,元壽去了哪裏,而這個女嬰又來自何方。


    雲珠,是雲珠,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終究是生了個女兒,一切都如了胤禛的意了。


    他如他所說的,要把他有的一切給元壽。


    所以,他換去了元壽,從此,讓他有了正當的身份。


    隻是,我卻不能原諒他,我沒有期望過我的孩子將來高高在上,我隻希望元壽一生能過得平安幸福,在我身邊,讓我看著成長,然而,他卻可以這樣輕易的就剝奪我僅有的幸福,今後,縱使元壽富有四海又如何呢?那已經不是我的孩子了。


    胤禛,你果然是夠狠。


    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愛我,要給我最好的?哈……果然是最好的又如何呢?你有沒有問過我,什麽是我想要的?


    錯了,一切都錯了,他從來並不想知道什麽是我想要的,他隻知道,什麽是他想要的,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他想要的,如今,他就要得到了,不是嗎?


    “哈……”我大笑,再不去理門外人驚恐的呼叫,隻這樣笑著走到床前,看著扭動的嬰兒。


    胤禛將這個孩子放在我身邊,是想安撫我的情緒嗎?讓我不要太悲傷絕望?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個小女嬰。


    “出生就被拋棄了,連你親生的額娘為了榮華富貴都舍棄了你,”我伸出手,在女嬰蘋果一樣的小臉上滑動,她臉蛋也有些涼涼的,該是很冷吧,可憐的小家夥,一出生就成了權利的犧牲品,“既然沒有人要你,你又何必要留在這肮髒的世上?”我問她,其實又何嚐不是問自己,這肮髒的世上呀,又何必逗留。


    “主子,您別做傻事呀!”當我的手緩緩移到孩子的脖子上時,她忽然又來了力氣,開始撕心的哭叫,門外,幾個丫頭奶娘的聲音也一並在這時,傳入了我的耳中。


    別做傻事,我燙到一般的驚恐後退,吃驚的看著自己的手,我在做什麽?我茫然自問,既而痛哭失聲。


    我失去了我的兩個孩子,終於,我還是沒能留住他們,隻是,我也不能,不能去剝奪另一個嬰兒活下去的權力。


    我知道,胤禛算準了一切,所以,他才敢這樣布局。


    他算準了我不會自尋短見,算準了我不會傷害這個孩子,甚至算準了,我會……照顧這個孩子。


    “把門打開吧,我不出去,但是孩子餓了。”終於,我把包被裹好,平靜的坐在床上,看著門。


    有人在外麵拆開什麽,接著,房門開了,奶娘進來,喂奶。


    “順便叫個大夫瞧瞧她吧,別凍著了。”我說,然後轉身躺在床上,不看周圍的一切。


    這個小小的女嬰就這樣留了下來,在我身邊吃,在我身邊睡,直到,五天之後。


    胤禛來了,無聲的坐在他習慣坐的暖炕上,我仍舊躺著,不說、不動。


    “我可以叫你曉曉,還是婉然呢?”沉默了一陣子,他終於說。


    “你心裏早就有數,又何必問我。”我冷笑,翻身坐起,直看過去。我的修養終究不到家,這一刻,居然很想撕碎他,狠狠的撕成碎片那種。


    “你恨我,有多恨?”他問。


    “比你想象的多恨一點吧。”我仰起臉,冷眼看他。


    “那樣也好,既然始終不能讓你愛我最多,那麽恨我最多也是好的。”他忽然笑了起來,有得意,有嘲諷,到最後,眼中竟然也有了晶瑩。


    “鳥盡弓藏,你如今打算怎麽處置我?”我也笑,事到如今,當最後一層溫情的麵紗也撕破後,什麽都可以是赤裸裸的,不是嗎?


    “為什麽你始終不肯信我,我不想傷害你,我隻想給你最好的。”胤禛說,神色看起來居然很痛苦。


    “給我最好的?你拿什麽給我最好的,你又給了我什麽最好的?是當初趁我昏迷的時候,將我永遠帶離弘昌身邊,讓我們母子咫尺天涯?還是今天抱走元壽讓他成為別人的孩子,硬聲聲讓我再嚐一次骨肉分離之苦?這些就是你所說的,給我最好的?那我隻能說,謝謝了,你的好意我承受不起,所以,不必了。”我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當初我不帶走你,你就能回到弘昌和十三弟身邊了?如果你想回去,那麽,十四弟和十三弟大打出手的時候,你不去攔阻,還偷偷走掉是為了什麽?你已經決定不要他們了,不是嗎?你昏倒在雪地上,我不去管你,你就死了,弘昌照舊是個沒娘的孩子,和他現在有什麽分別?沒錯,隱瞞你的身份,是我存了私心,我想擁有你,哪怕隻是很短的一段時間,我錯了,我錯在太愛你,為了愛你,我背棄了十三弟對我的信任,我的心裏是什麽滋味?這些我不說,都是我自作自受,婉然,我隻要你問問你自己的心,這些日子,我對你怎樣?我有什麽比不上十三弟嗎?”胤禛說。


    胤禛的話讓我沉默了一會,是,他對我的好,也許不比任何人差,隻是,並不是別人對我好,我就一定要接受不是嗎?我也是個人,從始到終,他也並沒有問我一句,什麽才是我想要的,他隻是一味的在把他認為好的給我,甚至連拒絕的權力也不給我。


    “就算你對我好,那麽元壽呢,他算什麽?雲珠生了女兒,你就把他換走,難道不是為了你子息單薄,皇上又最看中這下一代的孩子,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你處心積慮爭奪皇位的一個籌碼。而我呢?連個籌碼都算不上。”我淒然一笑,看,這就是我們的命運,說穿了,就這樣尷尬蒼白到讓人齒冷。


    “你是這樣想的嗎?你為什麽不想,即便雲珠今天生了個男孩,我一樣會這樣的掉包?”胤禛反問我。


    “我為什麽要這樣想,難道我要想,你是為了元壽的身份不能見光,所以不惜剝奪另一個你的親生骨肉與生俱來的尊貴身份,來成全元壽一生的富貴榮華?”我口氣更加尖銳和嘲諷。


    “我為什麽不能這樣?我承諾過你,我的一切都會留給元壽,我並不是騙你。沒錯,元壽的身份是他得到這些的惟一障礙,所以我即使知道你今天會這樣的恨我怨我,我依舊做了,我要給他最完美的世界,所以我早就做好的完全的準備,雲珠今天生男生女,那個孩子的身份,都要同元壽調換。”胤禛一口氣說完,看著我:“分隔你們母子,是我不想的,但是,卻不得不做,你如果真愛元壽,你也該為他考慮,什麽才是對他最好的,雖然以後他不能在你身邊成長,但是……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他回到你身邊。”


    “你說的可真輕鬆,”我苦笑,“雲珠呢?你在這裏口口生生為了我,為了元壽,那麽雲珠呢?她是你的妻子,生了你的孩子,你卻讓她的孩子一無所有?你這樣對她,難道就公平?生在帝王家,是你們這些皇子最大的不幸,你永遠不懂,母子分離的痛苦,你不知道我的痛,你也不知道元壽的痛,現在我恨你,早晚有一天,元壽也會恨你。”


    “夠了!”胤禛卻猛然站了起來,衝到我麵前,“什麽叫我不懂母子分離的痛苦?我從小就是在我額娘身邊長大的?這些年,看著十四弟……又什麽是我不懂的,我早就說過,這是生在皇室的孩子,必須要學習的課程,你當我狠也好,絕情也罷,我對元壽,問心無愧。”


    “那雲珠呢?這個女孩呢?”我悲涼的問,眼底浮現出的是絕望。


    “雲珠也會得到她想要的,一個男孩,是確保她地位的關鍵,至於這個女孩,將來我可以收養她,還她該有的身份和尊榮。”胤禛說,很篤定。是呀,他將來是皇帝,收養一個公主又算什麽?


    “看來你為每個人都想好了將來,那麽,我呢?”我抬頭,盡量笑看他,“你準備將我如何處理呢?”


    “留在這裏,到了適當的時機,我給你名分。”胤禛說,“所有人中,我隻對不起你,我沒什麽可以補償你,所以,活著,咱們在一處,死了,也不分開。”


    “那胤祥呢?你能瞞他一輩子?”我問他,並不意外,看著他的臉色灰白下去。


    “我們非得要弄成這樣嗎?你一定要這樣的逼我嗎?”胤禛終於無力的坐了回去,聲音也弱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們這樣是不對的,過去……現在卻不該繼續。”我心中一痛,不逼他,又怎麽能還我自由呢?


    “所以呢?”他問。


    “所以,放我走吧。”我說,“放我走,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你走,這裏所有的人都會為你陪葬。”他猛然恢複了精神般,眼中寒光點點。


    “這也隨你,我不想管那麽多了。”我搖頭,竹子院的人呀,知道得太多了,以胤禛的性格,的確沒有留下的可能。


    “你說我狠,難道你就不狠?”胤禛終於說,說完,站起身,徑自去了。


    封閉竹子院的門戶,割斷這裏同外間的一切,是他給我的答案。


    與元壽掉包而來的小女嬰,是這寂寞空間裏惟一陪伴我的人。


    既然沒有人理她,那也隻能由我來照顧她。我給她取名月華,希望她的未來,能夠如月亮的光芒一般,穿透重重黑暗的束縛,照亮自己,也照亮別人。


    月華要比元壽更乖巧,很少哭,即使是哭,也不是惟恐別人不知道她在哭的大聲,而是如小貓咪一般,聲音輕而柔弱,我想,這大約是男孩同女孩的區別。


    很多人以為嬰兒對周遭沒有一點的感知,這個時候,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直到很多年後,我才驚覺,其實她一直是懂得的,懂得一切,隻是不知如何表達。


    出生、被掉包都不是她的錯,但是,大人的錯,最終卻都報應在了她的身上。


    說不清我對月華的感覺,雖然很多年後,她對我的重要超過了弘昌和元壽,但是此時,她也隻是一個別人的孩子,別人拋棄的孩子,換走我孩子的女孩,我知道對她並不公平,隻是,我已經無力給她公平,我星星念念的,就隻有,如何離開。


    胤禛仍舊來,隻是,我不再對他說一句話,我知道,這是一場角力,誰的心軟,誰就輸了。他輸了,不過是少一隻籠中的鳥兒,我輸了,卻要一生被禁閉在這湖光山色中。


    “我知道你悶,這樣好不好,過幾天,我接弘昌來,讓你看看他。”胤禛在我仍舊對他視而不見,隻用象牙筷子沾了水喂月華喝的一天,終於忍不住了。


    弘昌,我在心裏念他的名字,手微微一顫,一滴水落在了月華臉上,滾圓的水珠兒,眼淚一般的璀璨。


    “弘昌要過生日了,我答應要帶他到這個園子來玩,正好可以留他住上幾日,可好呢?”胤禛知道我必然會心動,乘勝追擊。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要如何離開,我知道,我同他這樣的硬別,換來的結果隻可能是他對竹子院的戒備越來越嚴,讓我的走脫難上加難,弘昌……


    寶寶,原諒媽媽吧,我情非得已。


    於是,在胤禛第二次問我的時候,我輕輕點了點頭。


    弘昌來得很快,其實我知道,所謂“弘昌要過生日了,我答應要帶他到這個園子來玩”的話一定是哄我的,歲的孩子,話尚且說不齊整,哪裏就知道欣賞什麽湖光山色了,胤禛能輕易的接了他來,必然是有他的原因的。


    雖然我一再告訴自己,不要把什麽都向壞的方向考慮,但是腦子裏還是自動演繹了不同的版本。自從上次我同胤禛鬧僵之後,其實胤祥的消息我已經很久沒有聽說了,不知道他的病是好了或是更重了?是不是因為他病著,那位新福晉不待見弘昌,所以巴不得把他推出來?還是……他更愛他的新福晉,也覺得弘昌是個礙眼的孩子,所以生日也不替他操辦,就這麽巴巴的把他送到了胤禛府裏?


    在我胡思亂想的光景,胤禛抱著一個小小的男孩,就這樣出現在竹子院中了,我遠遠的看著,直到眼前朦朧成一片。


    胤禛不能直接將弘昌帶到我眼前,因為沒辦法告訴這小小的孩子,我是誰。


    按照事先說好的,將孩子放在院子的平坦處,囑他原地玩耍,然後走開。


    我躲在一叢竹後,看著,小小的弘昌安靜的站在原地,等待胤禛回來,幾乎不移動。


    那是一個有著超越自己年齡的沉寂的孩子,在久等胤禛不歸的時候,也沒有走開,隻是尋了一塊幹淨的青石坐下,自懷中拿出一副九連環來,低頭獨自擺弄。


    我認得那副連環,就如同我記得往昔的種種一般。


    隻是,往昔於今日的我,卻是怎樣的一番痛徹心肺呢?


    有一瞬間,我幾乎就想衝過去,抱住弘昌,然後就馬上離開這裏,如果胤禛敢阻攔我,我就索性殺死自己,不過這瘋狂的念頭,卻也隻能一閃而過,我不害怕死,卻不能不為元壽擔心,更不能不為弘昌考慮。


    他們生在皇室,雖然這裏步步殺機,卻是他們必須麵對的命運,隻有留在這裏,才能活得真正如他們自己一般。


    可笑的是,我雖然給了他們生命,卻不能給他們自由,讓他們選擇自己未來要走的路,我真是沒用。


    弘昌就那樣耐心的擺弄著那副連環,而我,平穩呼吸後,開始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


    “你是誰呀?我怎麽好像見過你?”當我站在弘昌麵前時,他終於抬起了頭,上下打量我,然後奶聲奶氣問。


    “我是這園子裏的人,王爺叫我帶你四處走走。”我控製我有些顫抖的聲音,和緩的告訴弘昌。


    “我走累了,不想四處看,你會講故事嗎?”弘昌不肯站起來,卻用小手拍了拍身邊的大石頭,用他黑亮亮的眼睛看著我,要求,“給我講故事吧,每天這個時候,嬤嬤都給我講故事,哄我睡覺。”


    心在這一刻無比柔軟,原來這才是做母親的感覺,在這一刻,願意答應他任何的要求,恨不得把世界都捧到他麵前。


    我可憐的孩子。


    我給他講的,是吳剛的故事,一個古老的月宮神話,一個被迫年年月月砍著永遠不會倒的桂花樹的仙人的故事。同我小的時候一樣,故事並不單純是故事,我更想告訴他一些道理,做人的道理,就如同我小的時候,父母告訴我的一樣。隻是,這一次,我想告訴他的實在太多了,因為不知道下次見麵,要在何年何月……


    弘昌趴在我的膝頭,眼睛圓滾滾的,看著我,小小的身子,暖暖的,帶著奶的香味,那樣貼在我身邊。我終於還是沒有忍住,把他抱在了懷中,我想,他是不習慣的,因為開始時,他扭動掙紮了好幾次,後來,卻不知怎的,就在我懷裏睡著了。


    故事還隻講了一半,看著弘昌睡著的神情,我的淚大顆、大顆的落下,落入他的發間。恍惚著,他還是沒滿月的樣子,隻是恍然,又放大了,變成了胤祥的模樣。


    是了,弘昌很像他的阿瑪,隻有眼睛像我,如今睡著的樣子,簡直就是縮了水的胤祥的樣子。


    胤祥……


    小孩子總是這樣貪睡的,就是後來胤禛將他抱走,他也沒有醒來,不過是換了個姿勢就繼續睡了。


    我的淚沒有一刻停止過,我痛恨自己這一刻的無助和軟弱,但是,我卻控製不住自己的心痛和心碎。


    最後陪在我身邊的,隻有小小的月華,在我抱著她悲傷的痛哭時,她小小的手柔軟的在我臉上摸索。


    “我常帶弘昌來陪你就是了,隻別這樣哭了,傷身子。”胤禛隔天來時,見我躺在床上,隻是落淚的神情,嚇了一跳,“一天就瘦成這樣,又何苦呢?”


    是呀,何苦呢?就是哭死又如何?我依舊不能回到弘昌身邊,依舊不能光明正大的擁有元壽,哭又有什麽用呢?於是我笑了,眼角淚痕宛然。


    “別再帶他來了,他還小,外一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對你不是很不利?”我說。


    “可是我都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開懷,元壽暫時不方便抱回給你,我想,你會想和弘昌多在一起些。”胤禛叫小星端來碗冰糖蓮子銀耳粥來,一匙一匙的喂我,“不必這樣,弘昌現在很好,讓他維持現狀就好了。”我半坐起,喝了兩口,漸漸有了精神。


    “你說怎樣就怎樣好了。”胤禛見我神色和緩,頗有些欣慰的樣子。的


    “將來,讓弘昌過他想過的日子,好不好?”我問胤禛。


    “將來?”胤禛一愣,“弘昌是長子又是嫡子,將來,是要承襲爵位的。”他說。“這是祖宗規矩,繼承他該繼承的一切,就是他的日子呀。”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樣的,到了將來,他如果想繼承他阿瑪的一切,就讓他繼承,若是不願意,也不勉強他,你能做到嗎?”我繼續問。


    “婉然,你總是給我出這樣的難題,且不說祖宗家法,我不過是他的伯父,原也不能替他做這樣的主的。”胤禛笑了,“再吃一口。”


    “若是你能的時候呢?”我不肯放棄這個問題。


    “若是我能做這個主,好吧,我答應你,弘昌要怎樣就怎樣,如何?”


    “如此,就謝謝你了。”我鬆了口氣,“不論將來怎樣,都要替我照顧好他。”


    “你這是怎麽了,好好的又說這樣的話,”胤禛皺眉,大約覺得我說的話聽起來不那麽吉祥如意吧,我不過一笑代過,轉而說:“不過是重又看見這孩子,覺得虧欠他終究太多了,我既然不能回到他身邊照顧他,你便替我多看顧些,又有什麽問題?”


    胤禛的神色由灰暗又轉而明朗,終於也說:“你說什麽都好,我保證,我看顧他,一如元壽,你總放心了吧。”


    我點頭,漱了口後,睡下。


    事情在按照我的計劃一點點的推進著,我盡力控製自己的言行,對胤禛的態度一點一點的緩和,不過速度很慢,中間也常有反複。


    這個時候我不免想,如果他能不這樣精明,如果他肯愚蠢一些,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也說不定。


    那樣的話,至少,我不用這樣煞費苦心的想著要怎樣蒙蔽他的警惕。


    那樣的話,至少,我不用這樣的算計他。


    隻是,這世界現實就現實在,我們的生命中,根本沒有那許多的如果。


    所以,我要用自己逐漸軟化的行動讓他放鬆警惕;


    所以,我要分析他也分析我自己,我要利用他的感情,然後計算著他每一步可能的反應以及我的機會。


    這樣的我,讓我自己都有些厭惡,隻是,又有什麽辦法?


    十月底。


    其實時間如今對我而言,基本已經沒有概念了,因為我每天和每天的生活基本沒有改變。


    那天,夜已深沉,胤禛忽然來了。


    門被我自裏麵栓住了,他推了幾下,哐哐的聲音驚醒了我,也嚇哭了一旁的月華。


    “開門!”我披衣起身,就聽見他在用力的拍著門。


    本不想理他,但是一想到我的計劃,我也隻能開門。


    他喝了不少的酒,伴著房門一開,濃濃的酒味撲麵而來,而他也搖晃著,一把抱住了我。剛剛他的動作已經驚醒了院裏的下人,我掙紮的當口,竟然有人進來抱走了月華。


    “你這是怎麽了?”我終於掙脫,將他推在暖炕上,叫小桃泡濃茶來。


    的


    “不用,我沒醉。”胤禛揮手,趕走屋子裏所有的下人。


    “醉的人通常不會承認自己醉了。”我皺眉,屋裏半夜還是冷的,尤其這樣站在地上。


    “別走,婉然!”在我轉身準備加件衣裳時,胤禛猛的伸手,將我拖到懷中。


    “你別這樣。”我忽然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在我們攤牌之後,這樣的親密,讓我覺得,自己很放蕩。


    “別動,讓我就這樣抱你一會,就一會,聽我說會話就好,求你了。”胤禛不放手,卻也沒有更用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停止了掙紮。


    “今天是我的生辰呢,”停了一會,胤禛忽然說,“每年十四弟過生日,額娘總會親手煮麵給他吃,你知道嗎?每年如此。”


    ……


    他隻說了這樣的一句,我想,他在等我問吧,這樣的深夜,心忽然有了憂傷的痛,於是我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他說。


    “德妃娘娘有煮麵給你嗎?”我隻能繼續問,心裏卻已經猜到了答案。


    “有,怎麽沒有,她囑咐小廚房,也給我煮了,小廚房也煮了。”胤禛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距離這樣近,他的笑聲聽在耳中,帶來的,卻是紮心的感覺。


    “你也想吃她親手煮的麵。”我說。


    “沒有,她根本不知道,我一點也不喜歡吃麵。”胤禛說。“我討厭吃麵。”


    嘴硬的家夥,我想,原來他今天喝醉了,半夜到我這裏砸門,就是為了說這些口是心非的話,如果不在乎,又怎麽會惺惺念念的記得?


    半晌,胤禛沒有再說話,隻是呼吸漸漸勻淨起來,我拉了拉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他的手鬆了下來,我坐起身,拿了被子幫他蓋好。


    這一夜,再也沒有入夢。睡不著的時候,躺著是很痛苦的,天色未明,我就起身了,看看對麵暖炕上的胤禛,酒醉之下,仍沒有醒來。


    不知道為什麽就到了廚房,幾個廚子也早早起來,正準備早飯,看到我,都很驚訝。


    洗手,叫廚子和了麵,再抻成細絲,我自己切了白菜,在鍋中加了蔥熗炒了一下,再放入白菜,炒好盛出一半,餘下的加湯,水沸了下麵,麵將好時,把早盛出的菜放進入。


    這是三百年後,我最喜歡吃的麵,老媽常做給我吃,我也偶爾做給自己吃。


    一旁的廚子有些傻眼,大約是沒見過這樣簡單甚至簡陋的食物吧,我也不在意,麵好了就盛出一碗,端了回到屋子裏。


    胤禛已經醒了,坐在暖炕上,見我進來才問:“這麽早,你去了哪裏?”


    “昨天你生日,之前我不知道,現在,算為你補過生日吧。”我說,將麵放在小幾上。


    “你親手做的?”胤禛看了看那碗和他平時吃的完全不同的麵,似乎愣了,“你起這麽早,就是做這個?我不是說,我最討厭……”


    我沒有等他說完,就幹脆的伸手去端麵碗,他不吃,我卻還想吃呢,隻是,手還沒碰到碗邊,就被胤禛隔開了。


    沒見過他這樣吃過東西,很快,很急,一碗過後,居然又盛了一碗……的


    這天他回來,帶了一樣東西給我,小小的錦盒,裏麵有一對紫檀木梳,一隻梳子上刻著一對活靈活現的鴛鴦,另一隻上卻刻了並蒂的蓮花,兩隻梳子都穿了墜子,墜子是小巧黃玉,雕琢成木瓜的形狀,細看時,上麵卻刻著字。


    禛、婉,兩個字落入眼中時,帶來的卻是濃濃的惆悵。胤禛的心意我不是不懂,隻是,太遲了。


    我等的機會,在十一月終於來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良妃在一個漫天飄著鵝毛大雪的夜裏,驟然薨逝。當時,康熙正住在暢春園,自然,胤禛也留在竹子院。


    那天夜裏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院子廊下掛著幾盞大燈籠,燭光讓漫天的雪花都籠罩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哄睡了月華,胤禛仍舊坐在暖炕上看他永遠也看不完的書,我卻一個人倚在窗前,癡癡的遙望著悠遠的黑夜。


    胤禛的一個貼身小太監匆匆來了,雪大,帽子上白了厚厚的一層,居然也顧不上打掃,就徑直到了暖炕前。


    “這是幹什麽?”隨著人進來的冷氣讓我哆嗦了一下,胤禛也仿佛有感般抬頭,不悅的問道。


    “回主子,宮裏的消息剛到,說是良妃娘娘薨了。”進來的人說:“這會皇上也知道了消息,隻怕馬上要回宮了。”


    我微微搖了搖,有些站立不穩,良妃,說的是良妃嗎?她身子雖一貫不好,可又怎麽會,就這樣去了呢?


    眼前居然就浮現出了那神情淡然的女子,柳眉如煙,眼眸似水,皮膚白皙,眼波卻平靜淡漠到絕望。


    過去我就常想,這樣的人兒,原本就該不食煙火,飄渺如仙,畢竟,這世界於她來說,實在是太汙濁了,就此離去,未嚐不好,隻是,胤禩呢?他能這樣想嗎?以他的性子,凡事隱忍不發,這次,還不知要把自己逼成什麽樣子?


    “夜深了,外麵又冷,明天我叫人再送塊好皮子來給你做大衣裳,也更暖和些,現在,早些睡吧,我進宮去看看。”在我發呆的時候,胤禛已經穿好了外麵的衣衫,準備進宮。


    “下大雪,夜裏路滑,還是別騎馬了。”我收攝心神,往外看了看,風雪依舊,於是我習慣的叮囑了胤禛一句。


    話一出口,自己難免都愣了一下。


    “好,你也早點睡。”胤禛走過來幾步,卻又停住,隻用很低柔的聲音說,“這幾天怕都不得空過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凡事別鑽牛角尖。”


    見我點頭,他才疾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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