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胤禩篇(上)


    康熙四十七年正月初四深夜,同正月裏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天空中不時有焰火綻放,爆竹聲也不時的傳入耳中,隻是我卻無心去欣賞。


    我如今看到的,是貝勒府中的下人走馬燈般在我眼前進出;耳邊聽到的,則是屋中一個女人撕心裂肺般的痛叫,是的,我將成為父親,也許就在今夜,也許在明天,隻是這之前的煎熬,卻是我始料未及的。


    從宮裏趕來的太醫就站在我麵前,吞吞吐吐的陳述著一個事實,胎兒沒有足月,母體虛弱加上難產,情況很不樂觀。


    我坐在那裏不語,太醫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保大人亦或是保孩子,他在等我的一句話。


    “自然是保住孩子。”一直安靜的坐在一旁的淩霜忽然開口了,這幾個月,從最初的大哭大鬧,到如今的冷漠以對,我知道自己終究是傷了她,盡管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這個孩子的出現,是一場意外,那天從宮裏回來,我喝了很多的酒,生平第一次,我不願看清周遭的一切,隻有酒,也隻有酒了,可以讓我的世界,充滿她的影子,睜開眼睛,是她的微笑,閉上眼睛,耳邊便回蕩著她的聲音,也隻有在此時,我可以完整的擁有她,我的婉然。


    心很痛,為了一個剛剛傳回宮的消息,十三弟遇襲,婉然竟然擋在他前麵,還受了重傷。!


    不知道是什麽給了她那麽大的勇氣,是愛嗎?她愛十三弟,愛到連生命也可以放棄嗎?


    天知道我有多嫉妒,那一刻,我嫉妒到瘋狂,隻想把她從十三弟身邊帶走,牢牢的抱住她,再不放手,是的,不放手,哪怕我將為之,失去一切。隻是,我還有這樣的機會嗎?上天肯再給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嗎?讓我告訴她,我其實隻愛她,自從遇到她的一刻起,我的眼中,再沒有其他女人的存在。


    酒醒的時候,身邊睡著一個女人,一個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女人,陌生是因為我不知道她是誰,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熟悉是因為,她像極了一個人,一個我隻能在醉裏夢裏擁有的女人。


    她是九弟的禮物,一個隻在我人事不知的時候才會接收的禮物,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隻是那一夜,便孕育了一個生命。


    給她名分,照顧她和孩子,讓她們幸福的生活,已經是我的責任,然而,十三弟指婚的旨意,又輕率的改變了她和孩子的命運,我煩躁的隨手的一揮,就讓孩子提前降臨了。


    “保住大人。”我說,聲音輕卻不容質疑,淩霜迅速的轉頭看了我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那是一個無眠之夜,一個屬於往事和記憶的日子。


    遇到婉然的那一天,大約是我二十年生命中,最離奇的一天了。


    和以往的日子一樣,我去給額娘請安,一個毛毛楞楞的女孩以一種驚人的姿態出現在我眼前,此前,我從來不知道,有人會笨得被門檻絆倒,還摔得如此狼狽。一個蠢笨的丫頭,我心裏想,卻不期然對上了一雙晶瑩的眼眸,明亮清澈閃著狼狽和好奇,這樣的眼睛,隻要看一次,便仿佛能印到心底一般,事實也證明,她的確把自己印到了我心底深處,在最初的一刻。


    一個不會自稱為奴婢的女子,一個不高興了,敢把茶碗往我手上隨便一塞轉身就走的女子,一個狠狠踩在九弟腳上之後還大義凜然的女人,想要視而不見,需要很高的修為吧,也許十年、二十年後,我可以做到,但是,當時,我知道自己做不到。


    我的眼睛和我的心,在那之後,便不再屬於我了,至少在有她存在的地方。


    然而,那夜之後,她許久沒有再出現。


    皇宮是一個容不下個性存在的地方,她被責打原本是意料當中的,然而,真切發生時,我的心竟然不由自主隱隱的痛,仿佛那板子並不是打在她的身上,卻是打在我的心上一般。!


    隱忍了幾日,我終還是帶著藥和一副九連環去瞧她。


    九連環是我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也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送一件東西給一個女孩子。其實我更想送給她的,是其他的東西,隻是,我忽然很害怕她會拒絕。


    這副九連環是我六歲時候,額娘送給我的禮物,當時很少能見到額娘,大約一年中,隻有生日這一天,才是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偎依在額娘懷裏的日子,所以這一天的每一件禮物,對我都很重要,九連環當然更是。!


    我知道婉然不會知道這小小的連環後麵,曾經的故事,甚至我想,對於我的愛,她也並不真正了然,隻是,一些年後,在四哥的府邸門口,我看到了寄養在這裏的弘昌,他還隻有幾歲大,模樣長得很像十三弟,隻是大大的眼睛和偶爾一個調皮的眼神,卻像及了婉然。


    弘昌的手裏,就拿著那副九連環,我從六歲把玩到二十歲的東西。


    試著問他要,小小的孩子卻把他牢牢的抱在懷裏,倔強的不肯撒手,“那是額娘留給我的,”他說。


    我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抱起了這個自小就遠離父母長大的孩子,親了親他蘋果似的小臉,然後放下他,轉身走回自己的家。


    沒有人看到,我轉身之後的黯然淚下。


    這些年裏,為了權力,我費盡了心力,隻是此刻,才猛然的醒悟,這些年的追追逐逐裏,原來自己還是一無所有,原來自己珍視的,始終隻是最初的心動,隻是,天上的流雲隨著風兒跑得飛快,那個笑顏如花的女子,如今身在何方呢?


    很多事情,在我以為已經淡忘之後,卻又如此清晰的出現在記憶中,清晰到好像隻是剛剛發生的一般。!


    康熙四十一年正月,那天是十四弟的生日,我記得很清楚。和往年一樣,我們聚在一處,為他慶祝,酒,不知不覺就喝得多了,酒醉,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到額娘身邊。


    很多年中,我一直盼望著,可以在額娘身邊睡上一會,這次酒醉,就給了我這樣的理由,睡在額娘慣常小憩的暖炕上,幾乎是下一刻,我就進入了夢想,這許多年裏,我從未睡得如此放鬆跟香甜。


    一覺醒來,紅日西沉,暖閣裏光線已經有些昏暗了,我睜開眼,就看到了她。


    一身簇新的宮裝,粉嫩的顏色更襯得肌膚如玉,半倚著炕桌,一隻手支著頭,低垂的眼簾,目光隻專注的看著一本唐詩,那一瞬,我的心猛的一動,既而,被一種巨大的幸福和喜悅完全包圍了。


    和自己愛的人一起,共度每一個黃昏日落,迎接每一個朝陽絢爛的日子,我一直以為,這隻是凡夫俗子的生活和追求,卻從來沒有發覺,自己骨子裏,渴望的竟然也是如此簡單。隻要午睡醒來,懶懶的賴一會床,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她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隻要這樣,就會覺得很幸福。


    那天,我就這樣安靜的躺在床上,看她專注的讀著書,心裏卻祈禱著,這個黃昏,可以天長地久。!


    那一刻,我已經許下了一個天長地久的誓言,婉然,給我幾年的時間,讓我為我們贏一個將來,到時候,每一個黃昏日落,我們都可以這樣相依相守著度過了,你讀你喜歡的書,而我,隻要看著你就好。


    胤禩篇(下)


    雍正三年十二月底,再有一天就是除夕了,又是一年了,從什麽時候開始,時間過得竟然這樣的快了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如今,時間對我已然沒有任何的意義。


    外麵發生著很多事,而我,我隻獨自靜坐在書房,手指輕輕的摩挲著展在書桌上的一幅畫卷,畫上的女子笑顏如花。


    “細想才發覺,婉然長得跟主子年輕的時候真是有八分像呢!”


    說這話的,是碧藍,幾年前皇阿瑪賞了我一副畫像,一副我額娘年輕時的畫像。在那些日子裏,我病得很重,幾乎下不了地,隨著畫像而來的碧藍,服侍過額娘的碧藍,時時在旁。我常叫她展開畫像,想從中追憶有關額娘的一切,似乎隻有這樣,我的心才能有一點點溫度,才能忘記皇阿瑪曾經說的和做的,那些將我的心毫不留情的踐踏於腳下的種種。


    我不恨他,他是我的父親,是我最尊敬的人,是我一生都會仰望和崇敬的父親,隻是,我不能理解,他既然如此輕賤我的額娘和我,當時又為什麽允許她生下我?他那樣高高在上,那樣無所不能,為什麽他不能阻止我的出生?如果沒有我,也許額娘就不會這樣的傷心絕望,不會這樣早的過逝。


    在那漫長的半年裏,我日日的看著額娘的畫像,畫像出自我那至高無上的父親的手,而碧藍的話,終於解開了我心底一個死死的結。


    我釋然了,他是愛額娘的,沒有愛,那畫像不會如此的栩栩如生,不會如此的悠遠動人;沒有愛,他不會在身邊收集那麽多酷似額娘的麵孔,從和妃娘娘到婉然,我竟是第一次注意到。


    額娘,你也注意到了嗎?


    當我的身體終於慢慢好起來時,我開始為額娘的身後事忙碌,最終,那畫像被我珍而重之的放在了額娘身邊,這也該是皇阿瑪的意思吧,他半生都沒有對額娘說出的話,都在畫中吧。


    後來,我也畫了一副畫像,畫上的女子笑顏如花,我想,隻有我知道,自己畫的是誰,盡管時光荏苒,然而,她的容顏,卻從未自我的腦海中淡去,我知道,此時不忘,就是一生不忘了。


    書桌上,此時還放著一隻小巧的錦盒裏,不必打開,我也知道,裏麵有一塊不大的羊脂白玉。這塊玉本身並不特別名貴,和皇宮裏到處可見的大塊玉石相比,它甚至小得不起眼,但是它卻有些來曆,是十四弟自西北戰場上,一箭破石而得的。


    那還是康熙六十年的年底,屈指一算,居然也有四年了,他帶著這塊玉,央求我刻成個玉佩。


    “宮裏的玉石工匠那麽多,你隨便叫一個,幾天就得了,幹嗎還來求八哥?”十弟坐在椅子上,端了茶杯有些不耐煩的吹著。


    “那怎麽能一樣?”十四弟橫了他一眼。


    “那就是一樣。”十弟下了結論。


    “懶得理你。”十四弟哼了一聲,這個話題暫時告一段落,隻是幾天後,他卻又專門來找我,央我務必刻得仔細些。


    “你怎麽忽然喜歡起這種小物件?”我也覺得這趟西北回來,十四弟有些古怪,可又說不出他哪裏不對。!


    “這塊玉得的巧,所以我想能刻得好些,送給個朋友當禮物,”他說,臉上有可疑的紅暈。


    “給個姑娘?西北認識的?”我一愣,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


    “別問那麽多了,好八哥,你抽空幫我吧,”他又如小時般的拉著我,我也隻能笑著答應他,誰也沒有想到,我答應他的事情,居然一拖就是四年。


    這四年中,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以至於這個小盒子就這麽放在這裏,我無數次拿起刻刀,卻無從下手,心思紛亂,生怕不留神,弄壞了這份沉甸甸的心意。


    十四弟預備將它送給誰呢?我恐怕是不能知道了。


    那年大事出得突然,皇阿瑪的身子明明好轉,太醫也說過無礙的,隻是,卻忽然大行。四哥在靈前即位,十四弟回京就被軟禁,我也時時處處被監視著,竟然不能見他一麵。


    到了如今,九弟、十弟相繼出了事,我被圍於府中,自古成王敗寇,這命運我早已預知,卻也無力回天了。!


    早晨,我叫人趕走碧藍和吟兒,同我想的一樣,碧藍不肯走,她這些年的心思我明白,隻是我已經辜負了太多的人,她要的,我給不了,我能給她的,就隻是一線活下去的希望了。淩霜又一次為我充當了惡人,她說碧藍要想離開,必須如此如此,我明白,到如今,也隻能這樣了,於是我回到書房,不去看,也不去聽。她隻要能離開這裏,我想婉然一定會收留她,這樣,我也就可以少一份牽掛了。


    刻刀在手中如同活了一般,我細細的刻著圖案,腦海中卻又浮現出她的影子。她回來了,在失蹤了這許多年後,忽然的出現,我不知道當今的皇上是怎樣於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我隻知道,她平安無恙。


    那天她來看淩霜,我把自己關在書房,死死的困在椅中,才管住了自己的腿,沒有不受控製的跑去看她,不是不想再看她一眼,隻是,我怕了,怕什麽呢?怕自己不能控製自己的感情,在隔了這許多年後?還是怕那種咫尺天涯的距離?我不知道。


    我終究是沒有見她的,自她回來到如今,我知道她幾乎從來不離開怡親王府,她從來也不會出現在任何熱鬧的場合,這樣也好,相見,終不如懷念。


    玉終於雕刻好了,流轉的花紋,被我想象成是送給她的禮物,將我的思念和眷戀,全部刻入其中。如果寶玉真的有靈性,那麽,將來它也許能到她的身邊吧,讓我今生的愛,不能說出口的愛,在來世創造一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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