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有人陪伴的時候,總是過得飛快,東方發白的時候,雨晨和方雲天的第一次長談告了一個段落。


    遠處下人們開始清掃庭院、四處走動的聲音驚醒了他們,雨晨這才發現天竟然就要亮了,再晚一點,丫頭一定會發現她整晚沒在房中,到時候,還不知會緊張成什麽樣子,於是,她趕緊站起來。


    方雲天也似乎剛剛注意到時間的問題,兩個人相對沉默了片刻之後,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然後方雲天說:“快點回去吧,這會怕是還來得及補上一覺,不然白天可就沒精神了。”


    雨晨又笑了笑,認真的說:“謝謝你陪我說了整晚的話,已經很久沒人和我說這麽多的話了,特別是小時候的事情。”


    方雲天似乎一愣,但是很快便笑說:“還不快走,那邊已經有人走過來了。”


    雨晨何嚐沒聽到腳步聲呢,於是她飛快的扮了個鬼臉,便向來時的路跑開了,跑出幾步後,她忍不住回頭,方雲天竟然還站在原地沒動,神情卻是有些癡了,隻是凝望自己,看到雨晨回頭,似乎才醒悟,隻得微微一笑。


    雨晨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幾拍,晨光微現的時候,那笑容燦爛的刻在了心上,不再回頭,她一口氣向著自己小院的方向,跑了去。


    看著雨晨的身影在小路的盡頭消失,方雲天抬起頭,微微的歎了一聲,同時身行一閃,人也轉瞬離開了。


    兩人再見麵的時候,依舊是在晚飯桌上,雨晨忽然想到,江南人家禮教一向森嚴,母親和姐姐都不止一次的和她講過不能更不要和陌生男子說話的道理和規矩,雖然她並不以為然,但是看得出母親和姐姐都是將這規矩奉為金科玉律的,為什麽現在家裏,卻允許一個男子,雖然這個男子是父親世交之子,但也是個男子呀,為什麽卻可以與他們同桌吃飯呢?


    這個問題,她當然不想去問爹娘了,做個乖女兒,首要的就是不對爹娘做的事情提出質疑,何況她對過去的事情完全沒有記憶,而且她也明顯感覺到,對她失去記憶這件事,爹娘似乎都有很多忌諱,每次她一問起,二老都是露出傷心有追悔的神色,這讓她不安,覺得自己總是揪住了老人家的痛處。過去的事情既然過去了,又何必總是重提,讓大家都忘不掉。


    於是,雨晨當然的決定,晚上問問方雲天比較直接和簡單,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那麽篤定,晚上,她還會遇到他。


    大家庭,吃飯的時候總是很安靜的,爹娘、幾個哥哥、嫂子、二姐,全都低著頭自顧自的吃飯,雨晨偷偷抬了抬頭,就連方雲天也一樣,大家在一起吃這麽好的飯菜,卻全無絲毫表示,這讓她有些鬱悶,對酒當歌,這種感覺怎麽就找不到呢?


    也許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方雲天抬了抬頭,兩人的目光微微一碰,便各自移開,都隻全神貫注的對付起眼前的飯菜來,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在兩個人心中,卻似說了千言萬語一般。


    隻是他們不知道,其實眼前的這些,全部落到了一個人的眼中。


    那天夜裏,二更剛過,簫聲便又響起,吹簫的人內功深厚,所以簫聲雖然極輕,卻依然可以傳得很遠……


    坐在流水假山之間的兩個人,幾乎整晚沒有說過話,回蕩在他們周遭的,一直是悠揚清越的簫聲,和輕柔的伴著這樂聲的清風與流水。


    天快亮的時候,雨晨起身準備回去,卻忽然想起了昨天他們說的錢塘江的話,記憶中,她似乎沒見過錢塘江,於是她問:“聽說錢塘江的大潮最是一絕,你從前見過嗎?”


    方雲天正準備站起來,聽了她的話,身子忽然一僵,急忙扭過頭去,不再看雨晨。隻是在沉默了半晌之後,才淡淡的說:“怎麽會沒見過,我小的時候,每年八月十八,父親總是帶著我和哥哥一起去觀潮,看那潮頭呼嘯而至,片刻間濁浪滔天,那情形,怎麽能忘記呢?隻是今生,卻再也看不到那樣的潮了。”


    雨晨站在那裏,心裏忽然湧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總覺得自己不該再問,但是卻忍不住要問,似乎問了出來,心中一直如同籠罩在迷霧當中的一些重要的東西便會清楚了一般,隻是不知為什麽,心裏卻像有兩個聲音在同時對她呐喊,一個說“別問,什麽都別問,問了就要失去很重要的東西”。


    另一個卻說:“為什麽不問呢?問了又會如何呢?得到失去,原本是命中注定的,不是嗎?與其糊塗的得到,何若明白的失去?”


    掙紮了片刻,終究是第二種聲音站了上風,於是她問“為什麽今生再也看不到那樣的潮了?”


    四周忽然陷入了極度的安靜當中,安靜的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但是,安靜的同時,又是一種極度的壓抑。


    空氣中忽然彌漫的這種氣息,讓雨晨的心猛的一驚,好熟悉的感覺,熟悉的讓人心痛的感覺,也許不止是心痛,還有悲傷、絕望,是的,悲傷和絕望。


    方雲天忽然轉過身,那一刻,他的目光有些狂亂,他緊緊的盯著雨晨,那份狂亂和心碎的神色,讓雨晨止不住的發抖,她控製不住自己發抖的身體,甚至忽然覺得自己很害怕聽到方雲天說的任何一句話,哪怕是任何一個字。


    但是,方雲天還是開口了,他聲音很輕,但是卻一字一頓,他說:“錢塘江的潮水有信,它每年都會準時在八月十八到來,隻是……“


    還沒等他說完,雨晨忽然尖叫著說:“求你了,什麽都別說好嗎?”這一刻,她覺得頭好痛,痛的幾乎要裂開了,整個人也支持不住,有些遙遙欲墜的感覺。


    是的,她感覺到了,她在接近一個真相,一個她永遠不想接近的真相,她不想,她不要什麽真相了,她隻想要現在,現在的平靜和快樂,而這個真相,一定會剝奪她全部的快樂和幸福,她感覺得出,所以,她不要。


    雨晨忽然失去血色的臉、搖搖欲墜的身子,猛的驚醒了方雲天,他忽然停住了,片刻間如潮的追悔湧上了心頭。


    他在做什麽,又在說些什麽,他不是已經決定永遠不再提過去的事情了嗎?


    他不是已經決定要忘記曾經發生的一切嗎?


    眼前的人已經不是過去的她,一切都已經在那次爆炸中煙消雲散了不是嗎?


    那次曆經生死,他們之間的恩怨就已經了結了,他們為彼此死過一回,然後浴火重生了。


    他如今來了,不就是因為,經曆了生死的考驗和磨難,自己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心嗎?


    他愛她,無論她是雨晨也好、子君也好,從他六歲那年第一次在冷家的大廳裏看到她的時候,從父親鄭重的告訴他,這就是他的未婚妻子的時候,這份感情便已經悄然在心裏生根了,十六年,當年一個孩子的執著和責任,早在無聲無息間,蛻變成了真正的愛情。她的命運,早就和他的,緊緊栓在了一起。


    當年她失蹤了,所有人都瘋了般的尋找,人海茫茫,一個不到六歲的女孩,一連幾年的失望,在很多人都篤定她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時候,他卻一直覺得,她好好的生活在某處。


    學藝歸來,父親和兄長不止一次的勸說他再尋覓一樁合適的親事,但是每次都被他拒絕了,他每隔一段時間便會來冷家一次,不僅是代替她盡人子的孝道,還在冷家所有人的身上,追尋著她成長的身影,就這樣,皇天終於沒有辜負一個有心的人,在姑蘇城裏,他又遇到了她。


    這時她的名字是蕭子君。


    那天她在酒樓之上,而他從樓下經過,如果不是那場不知是什麽人精心設計的故事上演,他們不知還要這樣在茫茫人海中錯過多少次,但是,那驚鴻一瞥,已經足夠了。


    盡管那時的她,一身男裝,但是,這並不影響一個已經在心中描繪過她模樣千萬次的人的判斷。


    當時方雲天有多衝動,想馬上跑到她身邊去,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但是,眼前的這家人太過謹慎了,讓他發現了些破綻,這些人都是衝他來的,也許和家裏的滅門血案有關吧,所以他不能連累她。


    隻是誰能想到,他們那麽快就又碰麵了,那天他雖然留了心,但是終究是一念之仁,受到了暗算,生死頃刻之間,她出現了,沒想到這許多年沒見,她竟也學了一身這樣好的本領,隻是,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她身上竟然有股淩厲的殺氣,這讓方雲天很心痛,這樣淩厲的殺氣,並不是短時間可以形成了,那麽,這些年中,她都經曆了些什麽?


    那兩個殺手該死,但是,不該由她動手,她的手上,不該沾染這許多的鮮血,方雲天後來想,自己當時一定是瘋了,竟然在那個時候衝了過去,為的隻是,不讓那個記憶中純真的女孩雙手沾上血汙。


    那次,最後還是她救了他,他的小雨晨,雖然從後來發生的種種看來,她並不記得方雲天是誰,但是,她卻救了他,這就是冥冥中,早有注定的吧。


    雨晨的情形很快就將方雲天拉回到了現實中,大概是感覺到周遭的緊張氣氛早已消散,她雪白的臉孔也漸漸恢複了血色,但是身子卻依舊抖個不停。


    方雲天小心的走到雨晨身邊,輕輕的將她抱在懷中,喃喃的在她的耳邊安慰她:“沒事、沒事,我說什麽嚇著了你,其實我是想說,隻是錢塘江的大潮,浪來得太大太急,每年都有遊人被水卷走,我一個人去看,未免有些害怕,所以這幾年我都不敢去了,不過,如果今年你肯陪我的話,我想,我一定可以在那裏欣賞潮水的壯觀,而不是嚇的轉頭就跑了。”


    半晌,雨晨的情緒似乎平複了,她抬起頭,認真的問:“錢塘大潮那麽可怕,為什麽還有許多人要去看?”


    方雲天溫柔的一笑,緩緩吟道:“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古人早有名句,怎能不引得後世之人,為這江山壯美而傾倒呢?”


    “可是爹都不許我出門,我怎麽能看到錢塘大潮呢?”


    “我去和伯父說,一定沒問題的,真的,我保證,今年八月十八,我帶你去海寧觀潮,那裏有一個地方,是看潮水最好的。”


    看著雨晨的臉上重又揚起了笑容,方雲天才輕輕鬆了口氣,眼前的女孩太脆弱了,經不起任何的刺激。


    對於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來說,越是痛苦的往事,就越容易喚醒沉睡在心底的記憶,而那些痛苦的往事,關鍵幾乎都在方雲天身上,這就是他消失了半年之久的原因。


    當日,他在蕭子君身上,找到了當年的信物半隻簫形玉佩,那是他家傳的紫玉,另一半正在他的身上,也證實了她的身份,於是,他就將她悄然送回杭州冷家,然後獨自一人離開。


    這半年中,他每日除了瘋狂的買醉之外,就是瘋狂的思念。


    難忘恩怨難忘你,隻為情癡隻為真。這詩說的在好不過,隻是恩怨和情癡比較起來,恩怨終究是能夠放下的,但是不悔的深情,卻再也收不回來。


    但是他卻不敢來冷家,他害怕他的到來,會讓雨晨重又想起過去,他希望雨晨能夠忘記過去的種種,回歸到原來的位置,每天快樂幸福的生活。


    但是,思念卻足以讓他瘋狂,他想看到她,看到她笑、聽到她說話,他管不住自己的腿,於是他又出現在了雨晨的生活中。


    這次,雖然雨晨還是沒有認出他,但是,卻一如既往的信任他,這樣,也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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