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行安道:“已被鎮壓了。此處的佃農與官府素有矛盾,已鬧了幾回,這次……”


    他一邊說,一邊抬眸,看見蘇綰綰正認真傾聽。


    她的眼睛清澈見底,像一汪泉水,永遠寫著對萬事萬物的認真。


    鬱行安看了她須臾,撿一些能透露的,說得更詳細了些:“一個狄人在其中挑撥,佃農們一時頭腦發熱,犯下罪行,好在沒出人命……”


    他細細說完這件事,蘇綰綰道謝。鬱行安說一聲“無妨”,將食盒推過去:“小娘子既未用膳,我便不多叨擾了。”


    蘇綰綰笑道:“多謝鬱翰林。”


    她這一笑,又如萬物生輝,整個小廳仿佛霎那間亮了起來。


    鬱行安瞳孔中印著她的笑顏,他頓了片刻,方道:“不必多禮。”


    他說著,起身告辭,蘇綰綰一路送他出去,快到院門口時,鬱行安仿佛想起什麽,從袖中取出一個漂亮的小盒子。


    “這膏藥可防曬傷。舍妹托我看顧你,我今日想起,才將此物送過來。”


    蘇綰綰微愣,低頭看他手中的膏藥。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長如玉,襯得那精致的雕花小盒淪為凡品。


    夏日的風輕輕拂過,將兩人的衣袖吹得微揚,兩人影子被日光投在地上,樹葉也隨著衣袖影子搖曳。


    蘇綰綰遲疑片刻,以為是鬱四娘準備的膏藥,便讓侍女收下,又對鬱行安道謝。


    鬱行安垂眸道不必。說罷告辭離開。


    他出了院門,烏辰見左右無外人,便跟在鬱行安身後,說道:“郎君這膏藥贈得真好,昨日那樣大的日頭,蘇家小娘子也不命人打遮陽的傘,想來必是嫌打傘麻煩。”


    烏冊迷惑地瞅了烏辰一眼。


    鬱行安並未答話,他在前方走著,太陽餘暉映在他身上,他背影挺直,修長如竹。


    烏辰道:“方才那些郎君準備的皆是遮陽的傘、吃食和涼飲,奴左思右想,覺得那些人選的禮物皆沒郎君的好,蘇家小娘子方才收下膏藥,想必也是喜歡的……”


    烏辰絮絮叨叨說了一路,快到城南時,烏冊道:“郎君不回刺史府麽?”


    “先去城南看看,隨後再去城西。”鬱行安道,“不可聽信閬東刺史的一麵之詞,屈打成招自古有之,百姓若非實在過不下去了,是不會輕易糾集鬧事的。”


    烏冊應是,兩人以及其餘的便裝護衛們一起,遠遠地跟在鬱行安身後,見他詳察民生。


    “哎。”烏冊搗了烏辰一下,“你說那麽多廢話做什麽?”


    烏辰捂著自己被搗的胳膊:“我說了什麽廢話?”


    烏冊:“蘇小娘子的事啊,你說那麽多做什麽?整整說了一路。”


    “嘶。”烏辰把手放下,“你下回搗輕點。這哪裏是什麽廢話,你沒見郎君愛聽嗎?”


    “哪裏愛聽?郎君都沒回應你。”


    “郎君也沒叫我閉嘴啊。”烏辰斜睨他一眼,“真正說了廢話的人,是會被郎君吩咐退下的。”


    烏冊震驚,旋即頓悟恍然。


    ……


    蘇綰綰回了屋,侍女們已將食盒中的吃食取出,擺放在桌案上。


    蘇綰綰道:“你們也餓壞了,先下去吃吧。”


    眾人應是,隻留下一個棠影不願離去。她伺候蘇綰綰坐下,笑道:“可真是巧了,這裏頭還有小娘子最愛吃的玉錦糕呢。”


    “是麽?”蘇綰綰抬眸看去,棠影連忙將那碟玉錦糕挪過來。


    蘇綰綰吃了一塊。


    又香又軟,還有淡淡的甜味。


    像極了月錦樓的玉錦糕。


    第18章 黃昏


    幾日之後,眾人回了閬都。


    鬱行安洗去風塵之後,先入宮拜見聖人。


    宦者葛知忠一路將他引到千定宮側殿,笑道:“大家正在服丹,還請鬱翰林稍坐。”


    聖人身邊的奴仆,常稱聖人為“大家”,葛知忠就是聖人最倚重的宦者。


    鬱行安頷首,見到側殿還坐著工部的佘尚書和三品文散官杜大夫。佘尚書連忙站起,和鬱行安拱手寒暄幾句,再各自坐下。


    葛知忠在旁邊吩咐小宦者:“沒眼力見的東西,還呆立在此處做什麽?沒見鬱翰林來了?重新去煎一釜茶來。”


    小宦者諾諾應是,將才煎的茶端下去,重新煎了茶呈上來。


    葛知忠立在側殿,和鬱行安聊了片刻,說要回去服侍聖人,鬱行安讓他去了。


    杜大夫冷笑道:“難得見到葛大監這樣上心。”


    鬱行安頓了頓,問道:“不知佘尚書來此有何事?”


    佘尚書道:“我聽聞百裏老夫人要從閬東回來了,特地去了肖家,求來百裏老夫人的修繕圖紙,欲獻給聖人。”


    杜大夫見鬱行安不搭理自己,氣得翻了個白眼。


    兩人又聊了許久,聖人還未出來。


    鬱行安放下茶碗,偏頭看窗外的日光。


    天光大盛,照射在皇宮的卷翹重簷上,極為刺目。


    他入宮時是辰時一刻,現在已經是午時了。


    又過兩刻鍾,葛知忠來了,說聖人想先見鬱行安。兩人穿過廊廡,入了正殿,隻見聖人身著常服,精神抖擻。


    這是很少見的。雖然聖人總是強撐,但大臣們都知道聖人身子不太好。聖人平時總是麵色蒼白,又極瘦,像一根撐起華服的長竹竿。


    鬱行安行禮,聖人滿麵春風地攜他起身:“愛卿總算回來了。今日天朗氣清,我想尋人作詩,想到你不在,隻好傳了杜大夫。”


    鬱行安謝過聖人厚愛,說了閬東發生的事,又道:“據臣所查,閬東平民,八成已淪為世家佃客。這些佃客衣食無著,世家又借此偷避賦稅,貧弱者眾,民窮財盡也……”


    聖人聽得認真,聽到鬱行安談起國庫,神色更是鄭重起來。


    他歎息道:“國用不足啊。閬東渠之事你也知曉,蜜州地動又尚未撥款,還有山北道的軍糧……朕思前想後,眼下還是閬東渠和山北道之事更重一些。隻是想到蜜州子民,朕實在夜不能寐!”


    聖人說話時,鬱行安聞到很濃的丹藥香氣。他看見殿中有一個雕龍刻鳳的丹爐,爐邊一個仙風道骨的道士。


    他們交談時,道士也未曾退下。鬱行安認得這個道士,他叫金問仙,是金鳥寺住持的至交好友。


    鬱行安勸慰了聖人幾句,聖人見他望向道士,便道:“問仙是得道高人,連吃幾月他的丹藥,吾竟似宿疾一掃而光,容光煥發,連午膳也無須用了!”


    鬱行安沉吟。


    金問仙煉丹,所耗巨靡。雖然聖人並不像穆宗一樣追求長生不老的仙丹,但他如今吃的這些丹,每一顆都夠活數萬蜜州民眾。


    而聖人每日服丹三顆。


    鬱行安道:“‘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聖人不如撥款賑民,讓蜜州子民感沐天恩,明年蜜州的賦稅還能收上來,又避免了瘟疫和餓殍遍野的慘劇。”


    蜜州賑災之事,其實鬱行安已經和聖人掰扯許久了。聖人一聽鬱行安舊事重提,連忙說國庫沒錢。兩人來回拉扯,鬱行安實在不悅,掃了一眼金問仙。


    金問仙本來在捋胡子,仙風道氣,在心中算自己謀來的銀錢。


    他最愛錢了,尤其是黃金,他給自己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讓自己走財運。


    他一輩子都沒走財運,到了這個年紀,憑著花裏胡哨的煉丹術,他竟得到聖人的青眼。他其實已經看出聖人活不長了,聖人每吃一顆丹藥,就更少幾日壽命,隻是精神會好一些。


    他精心計算聖人每日可吃的丹藥,以讓自己獲得最多的銀錢。此時,他莫名其妙打了個哆嗦。


    鬱行安似乎對他很不滿。


    金問仙回想著鬱行安和聖人的對話,正欲對鬱行安的目光置之不理,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叮囑。


    ——問仙呐,招搖撞騙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能得罪那些能輕易把你弄死的人。


    ——師父,什麽是“能輕易把我弄死的人”?


    ——唉,為師跟你說相人你也不懂,你隻記住了,那種家世極好的,極有能力的,還有站在“勢”上的人,你都不要得罪。


    正因這句話,金問仙來了閬都之後,首先是巴結崔宏寧。後來他在聖人身邊,見多了來來往往的大臣,本來已經將師父的叮囑拋之腦後,此時被鬱行安一望,竟莫名想了起來。


    這個鬱行安,似乎是三樣全占啊……


    金問仙摸胡子的手一頓,趁著兩人說話的間隙,說道:“聖人,貧道方才掐指一算,聖人如今身子大好,每日已不必進三顆丹藥了。”


    聖人忙道:“依真人所見,吾每日應服幾丹?”


    金問仙道:“一日一丹即可。須知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萬事過猶不及呐!”


    聖人極為信服,轉頭繼續和鬱行安說話。鬱行安又略勸幾句,聖人果然鬆口,同意賑災。


    金問仙心下得意,偷瞟鬱行安,卻見鬱行安再沒有看過他一眼。


    金問仙臉色一僵,旋即在心中安慰自己:掙錢!掙錢要緊!


    鬱行安又和聖人聊了一刻鍾,聖人說晴日正好,要聽人作詩,葛知忠連忙命人準備儀仗,又叫上杜大夫和佘尚書,一行人去了禦花園。


    雖然鬱行安餓著肚子,而且剛剛提到閬東佃農之事,但他仍然先隨著聖人閑坐,又和杜大夫各自作詩兩篇。


    聖人讀過,笑道:“杜愛卿,你今日作的詩不如行安啊。”


    杜大夫連忙陪笑:“臣的詩作如何敢與鬱翰林相比?這豈不是螢火與皓月爭輝麽?”


    聖人愉悅大笑,鬱行安重提佃農之事:“聖人,這佃客不入戶籍,地位低賤,於國於民無利。閬東……”


    杜大夫聽了一會兒話音,連忙道:“鬱翰林這是何意?竟要改佃農之製麽?”


    鬱行安點頭,杜大夫道:“這如何能行!”


    聖人問:“哦?杜愛卿何出此言?”


    杜大夫道:“那些佃客本就是賤民,一不願辛勤勞作,二沒有才華加身。世家收下他們之後,日夜督促,他們才肯揮兩下鋤頭。鬱翰林,你也是世家子,怎可為這些賤民說話?”


    聖人看向鬱行安,佘尚書握著河渠圖紙,往後坐了坐。神仙打架,他不敢插手,萬一聖人問他的意見呢?


    鬱行安道:“我雖為世家子,更是大裕民。我是為聖人著想,為吾國說話,吾國北有狄人,西有西丹,群敵環伺之下,必百役並作,方能鳳引九雛,民康物阜……”


    杜大夫強行辯了幾句,但他辯不過鬱行安,加之聖人偏幫,他氣焰漸消,最後訕訕告退。


    鬱行安被聖人留下說了一會兒話,隨後告退。聖人讓葛知忠送他,葛知忠將鬱行安一路送到宮道,說道:“鬱翰林受餓了,奴命人去做點心,可惜禦廚手腳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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