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這棵木槿花樹,就可以看見小徑外頭的場景了。


    外頭傳來說話聲,似乎有許多郎君走過。


    鬱行安道:“你先出去吧,外頭人多。”


    一起出去容易惹人閑話。


    蘇綰綰應好,往前走了幾步,擦肩而過時,倏然又聽見他說:“你近來似乎對我有些冷淡。”


    他的嗓音很好聽,低沉清冽:“那兩首曲子要連起來彈的,可你隻彈了一首便走了。”


    蘇綰綰的心跳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沒有回答,隻停留在原地。


    小徑很窄,他們衣擺相連。夏末的風將木槿花的花瓣吹落,即將飄到蘇綰綰的發頂。


    鬱行安在花瓣掉落之前,將它拿開了。


    蘇綰綰猝然抬眸,隻看見鬱行安撚著花瓣的修長手指。


    他安靜溫柔地望著她,等待她的回答。


    第25章 蘺州


    蘇綰綰靜了靜,垂下眼眸,想往前走。


    以往這時候,鬱行安都會道一聲失禮再往後退,但此時他沒有退開。


    他輕聲說:“你身上總有落花,木槿花、薔薇花……”


    蘇綰綰的目光落在鬱行安的衣袖上。


    她聽見了鬱行安說話的嗓音,等他說完,蘇綰綰抬起頭,發現鬱行安仍望著她。,


    兩人視線相對,鬱行安對她微微一笑。


    蘇綰綰心裏漏跳一拍。,


    她的視線在他的眉眼上徘徊,忽然想起在遇見他之前,身邊的人總是對她提起鬱行安。


    他們用不同的詞藻來描述他的出眾美麗。


    她確實從未見過比這更美的郎君,整個閬都的兒郎,竟都被他襯得黯然失色。


    此時他望著她,目光專注,仿佛這世間隻有她一人。


    鬱行安問:“可以告訴我麽?”


    蘇綰綰往後退了一步,差點踩到自己的裙擺。


    她目光挪開,說道:“聽聞鬱翰林溫文爾雅,待誰都是這樣古道熱腸。”


    “不是。”鬱行安說,“我從未古道熱腸地對待其他人。”


    蘇綰綰感覺臉頰發燙,她覺得今天的日頭好大,她忽然不願繼續問了。


    她點點頭,說道:“我知曉了。我要走了,侍女還在前頭等我。”


    鬱行安讓開了路。


    蘇綰綰的腳步有些急促,當她轉過木槿花樹時,腳步逐漸慢下來,恢複成往日的端莊模樣。


    鬱行安凝望她的背影,手指拂過方才的木槿花瓣。


    ……


    夏苗結束之後,聖人回到閬都。


    蘇綰綰這才知道,原來那幾聲虎嘯,是有人故意放了老虎進去,意圖刺殺聖人。


    聖人自然沒有出事,那人被嚴加審訊,吐出一個“崔”字,就暴斃身亡。崔宏舟因此受了牽連。


    與此同時,蘺州刺史上書,說發了水患。


    舉朝震驚。


    因為蘺州曾經年年水患,但百裏嫊曾去蘺州治水,那堤壩若是照常維護,可保蘺州千年百年。


    除非蘺州堤壩像閬東渠一樣年久失修。


    聖人暗自後悔沒有聽取鬱行安的建議,此時隻好撥款賑災,又遣工部勘查。


    下了幾十場秋雨,一個難民千裏跋涉來到閬都,敲醒登聞鼓,說聖人雖已撥了錢款,但那些糧食沒有一粒發到他們手中。,


    民無以食,十室九空。


    聖人驚怒,思來想去,給鬱行安加封一個欽差,遣他去查。


    此時工部佘尚書又來進言,說蘺州水患非百裏嫊治理不可。


    “你們工部無人了麽?”聖人道。


    佘尚書的腰彎得更低:“工部有人,隻是微臣竊以為,此事可彰顯聖人仁厚。”


    聖人沉默,半晌後召百裏嫊進宮。


    ……


    蘇綰綰從肖家回去之後,對父親蘇太保說:“聖人命老師去蘺州治水,我欲同行。”


    蘇太保呷一口茶:“你隻是一個小娘子,不得去做這樣的事。”


    蘇綰綰據理力爭一番,蘇太保還是沒答應,去了平康坊。蘇敬禾和郭夫人安慰她一番,送她回了聽竹軒。


    蘇敬禾走在路上,踢飛一個小石子:“有時候我真是覺得不公平!”


    他身邊隻跟著一個提燈籠的小廝。小廝笑道:“郎君這是怎麽了?怎麽如此生氣?”


    蘇敬禾走了十幾步,才回應道:“我從小就覺得不公平。”


    小時候,在蘇綰綰尚未出生之前,阿娘、大姊都對他疼愛有加,時時讚他聰明。


    他背書比別人更快一些,記得比別人更牢一些,寫的詩詞比別人更好一些。


    他洋洋自得,也覺得自己聰明。


    後來蘇綰綰出生了。


    和蘇綰綰相比,他的聰明忽然變得像是一個玩笑。


    她出生沒幾個月就學會說話,五歲那年,夫子才講了數,她就自行領悟了方田的問題。


    八歲那年,她讀了《後漢書》,鬧著要買地動儀。阿娘和大姊竟順從她的心意,不知從何處給她弄來了一個。


    之後,她一邊翻算經,一邊把地動儀拆來拆去,有一天她忽然說,這個地動儀應該是複原得不夠完全,不能感知到地動。


    所有人都大為驚奇,他冷眼看著,覺得這個奪走了他所有來自長輩的關愛和聰慧之名的三妹,不過是在嘩眾取寵。


    結果,西南發生了地動,地動儀果然沒有任何反應。


    送出地動儀的那個郎君說,原來如此,他確實有一些地方沒弄明白,但他本就對算學不感興趣,蘇府來求,他就隨手將此事丟開了。


    那年,蘇敬禾震驚地看著蘇綰綰和那個郎君相談甚歡。


    雖然兩人年齡差距很大,那郎君顧及蘇綰綰的年紀,說話故意更緩、更慢、更淺顯,但蘇綰綰理解了那郎君說的所有算學理論,時常提出一些疑問或見解,而他,虛長幾歲,竟半懂不懂。


    蘇敬禾不是不嫉妒的,他覺得,蘇綰綰天生就是來奪走屬於他的所有關愛和稱讚的。


    後來阿娘重病,她哭得那樣傷心。金鳥寺有三千六百級台階,傳說誰能一路三叩九拜,從第一級拜到三千六百級,誰便能讓神佛聽見自己的心願,讓自己心願成真。


    聖人信神佛,於是人人都說神佛有靈。他一路跟著她,看她竟然磕到了山頂,半途暈過去,還要再拜,誰也攔不住。


    蘇敬禾看見她額頭上的傷口,忽然想,她這樣拜下去,傷口好不了,會不會沒有漂亮的容貌?他們蘇家怎麽能有醜人呢?


    後來阿娘沒了,她說再也不信神佛了,總是不出聽竹軒,蘇敬禾卻忽然開始關心她。


    他給她買筆墨紙硯,各式各樣的禮物。閬都的牡丹宴、上元燈節、上巳節……他都帶她出席,又求父親讓她理家,好讓她不至於總是一個人枯坐。


    這是他想破了腦袋,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後來大姊提到百裏嫊,他才帶她去拜訪,沒有想到,百裏嫊竟然真的會將蘇綰綰收為弟子。


    肖家大郎悄悄告訴他,蘇綰綰的算學越來越好了。蘇敬禾知道,蘇綰綰的世界越來越大,他怎麽也看不懂、追不上了。


    蘇敬禾走在路上,再次踢飛一粒小石子。


    小廝道:“郎君,莫生氣啦,有什麽不公平的?”


    蘇敬禾說:“若是男子去治水,少不得說他憂國憂民。治成了,又是一樁豐功偉績。三妹隻是想隨行而已,為何不能去?就因為她是小娘子嗎?高宗是娘子,卻可以當聖人;百裏夫人也是娘子,權勢卻盛極一時,還是壽和年間的‘女相’。為何到了如今,我的三妹也有大才,卻偏偏隻能困於閬都之中?”


    小廝一愣。


    他沒想到蘇敬禾竟如此寵愛妹妹,寵愛到了這般田地。


    他略微思忖一番,說道:“不如郎君再去勸勸主人?主人不願讓三娘去蘺州,無非是覺得三娘亂跑不好。不如您對主人說……您夢見張老太君的墳被水淹了,您想回蘺州祭拜外祖母,三娘不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跟去?”


    蘇敬禾沉默,半晌後點了點頭。


    蘇綰綰坐上去往蘺州的馬車時,感激地對蘇敬禾說:“阿兄總是為我如此費心,我無以為報。”


    蘇敬禾騎馬跟隨在她馬車周圍,笑道:“你我兄妹,談何報答。”


    他給了蘇綰綰一盒玉錦糕:“我跟上官告假後,經過月錦樓順手買的。離開閬都之後,一時半會兒怕是吃不上了。”


    蘇綰綰接過,又用帕子包了兩塊,遞給蘇敬禾:“二兄也吃。”


    蘇敬禾接過吃了。


    一行人到了閬都外的長亭邊,百裏嫊的馬車已經等在那裏了。


    蘇綰綰撩起車簾,和百裏嫊打了一聲招呼,卻發現長亭中站了鬱行安、鬱四娘、襄王司馬忭,前麵還停了一輛鬱家的馬車。


    蘇綰綰收回視線,問道:“鬱翰林也要去蘺州麽?”


    蘇敬禾道:“他被聖人封了欽差,去蘺州查賑災糧的。”


    蘇綰綰輕輕應了一聲,沒有看亭中的鬱行安,而是垂眸看自己的紙卷。


    她沒有想到蘇敬禾會告長假,帶她去蘺州,所以之前她在算一道題,此時這題隻剩一個收尾。


    沉浸在算學中,就不容易回憶起其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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