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


    “因為嫉妒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吧,一點點捕風捉影就令人難過。我想不明白,那些大儒怎會說‘妒是惡行’?人但凡在意了,又怎會不嫉妒呢?”


    “嗯,你說得對。”鬱行安如以往一般讚同她,“人但凡在意,便會嫉妒。蘇三娘,”他停頓片刻,低聲道,“我不會讓你感到嫉妒的。”


    他話裏隱藏的承諾讓人小鹿亂撞,蘇綰綰耳根滾燙,卻隻作不知,應了聲“嗯”。


    “你放心。”他道。


    ……


    小宦者拿著竹竿,粘樹上的蟬。聖人司馬璟坐在行宮的水榭裏吃西瓜,聽說襄王來訪,便讓宦者傳他進來。


    襄王司馬忭領著一農人入內,行禮,被聖人賜座。


    聖人體格健壯,麵相憨厚,不像德宗和穆宗那樣孱弱。他將西瓜賜給司馬忭和農人,自己也一邊吃,一邊問道:“四弟有何事要稟?”


    司馬忭道:“崔宏舟等人雖已遭流放,但臣偶然聽聞些許瑣碎,思慮許久,覺得還是應當讓聖人知曉。”


    聖人:“哦?”


    司馬忭讓農人說話。


    農人皮膚黝黑,手足無措,根本不敢碰那西瓜。


    他聽司馬忭開口,連忙跪在地上,將頭磕在地上,顫聲道:“我……奴……奴那日在城外耕作,聽見崔宏舟冷笑數聲,說他救駕三次,還落得如此下場,鬱行安功高震主,獨步天下,莫非他就不會造反嗎?”


    聖人吃西瓜的動作停了,半晌後,他道:“四弟多心了。”


    司馬忭又說了幾句關於鬱行安的讒言,每件都有模有樣,最後道:“臣並非出於私欲,而是為聖人思慮,為社稷著想。”


    聖人笑道:“四弟,你可知德宗為何不選立你為太子?”


    司馬忭低頭:“臣不知。”


    聖人:“德宗道,你擅陰謀,卻無大才,不宜為國之儲君。”


    司馬忭臉色略微蒼白,帶著農人行禮告退。


    聖人將西瓜放到案上,目送他們離開,許久後道:“葛知忠。”


    “奴在。”


    “傳左禦史中丞。”


    葛知忠心頭一凜:“奴遵命。”


    左禦史中丞是聖人一手提拔的大臣,極擅偵查審問。


    ……


    這日下了暴雨,蘇綰綰上完課回來,坐在窗前,摩挲著自己的書卷。


    她窗前也有一棵神仙樹,隻是這棵樹比宅邸外的那棵更矮,也沒有掛秋千。


    她撐著臉,凝望這棵樹,臉上不自覺帶了笑。


    “外頭下暴雨呢,小娘子還這樣高興。”棠影手上拿著寬大的巾帕,撩開門簾,瞧見她的模樣,不由笑道。


    她一邊說,一邊走近,為蘇綰綰擦拭發絲。


    蘇綰綰方才從百裏嫊那裏回來,路上遇暴雨,發絲被濡濕了一些。


    蘇綰綰道:“這樣怪不舒泰的,備熱水吧,我要濯發。”,


    侍女們應是,她將書卷卷好,塞回帙袋裏。


    棠影忙道:“婢子來吧。”


    “不必。”蘇綰綰這樣說著,嘴角又悄悄往上翹。


    這是前幾日她蕩秋千時,鬱行安幫她收好的書卷。


    再過幾日,暴雨初歇。因德宗駕崩,大裕停了今年的馬球賽事。但西丹國仍然遣使者拜訪,為了接待西丹國使者,聖人於行宮設夜宴。


    蘇綰綰也跟著去了。


    走在宮道上時,蘇太保瞅著她臉上若有似無的笑意,倏然道:“扶枝。”


    蘇綰綰:“兒在。”


    “近來朝中有些瑣碎流言。”蘇太保撚須道,“聖人似對禮和起了疑雲。扶枝,若鬱家失勢,我們蘇家必要斬斷關係,明哲保身。”


    蘇綰綰指尖一顫,目光射向蘇太保。


    蘇太保微微一笑:“你何必如此看著為父?事情還不到那個地步,我想禮和必有應對之策。若如此輕易便落馬,他怎會年紀輕輕就爬到這個位置?”


    連下幾日暴雨,雖然放晴,宮道還是有些水漬。


    蘇綰綰踩在這些水漬上,平靜道:“兒不知什麽朝中形勢、應對之策,兒隻知,人無信不立,若兒也學那世態炎涼、趨炎附勢之輩,必會淪為閬都笑柄。”


    “你這孩子!”蘇太保瞪圓眼睛,“誰敢笑蘇家?你怎麽與為父說話的?”


    繼母郭夫人連忙打圓場,蘇綰綰挺直脊背走了,蘇敬禾猶豫片刻,帶著妻子跟上蘇綰綰。


    蘇太保的聲音越飄越遠,但蘇綰綰還是隱約聽見一句——“跟她早死的阿娘一模一樣!也不知她阿娘如何教的,一點小娘子應有的恭順都沒有!”,


    空氣又悶又熱,天邊墨雲翻湧,蘇綰綰入了夜宴,被宮女引到席上。她左右皆是貴女命婦,郭夫人和二嫂施娘子陪在她身邊。殿中宮女往來不絕,眾人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聖人坐在上首,鬱行安仍坐在離聖人很近的位置,聖人數次賜菜,看不出對他有芥蒂的樣子。


    西丹國使者也時不時與鬱行安說話,神色很是恭謹。


    蘇綰綰覺得食不下咽,她放下箸子,盯著自己麵前的矮案出神,一個宮女端著托盤過來道:“小娘子可要玉錦糕與葡萄漿?或是其它開胃小菜?”


    “不必了。”蘇綰綰道。


    宮女退下。施娘子道:“哪來的玉錦糕和葡萄漿,我們這裏怎麽沒有?怎麽隻問了扶枝一人?”


    “你這饞蟲。”郭夫人脾氣向來好,笑道,“那是中書舍人遣人來問的。”


    施娘子抬頭,視線落在場中唯一的中書舍人鬱行安身上——另幾個中書舍人都沒有跟來行宮,仍留在閬都辦事。


    施娘子掩唇笑道:“原來如此,倒是我多問了。扶枝,那中書舍人在看你。”


    蘇綰綰耳朵一燙,迅速抬眸,卻見鬱行安已經收回了目光。


    他坐在那麽高,那麽遠的位置上,側影精致,煌煌燭火籠在他身上,如人間謫仙。


    蘇綰綰望了片刻,對郭夫人說想出去走一走。


    郭夫人忙允了,又讓侍女跟緊她。


    夜色像一隻巨獸,籠罩住整個天地。蘇綰綰沿著林中小徑走了一會兒,又覺無趣,便帶著侍女折返,遇見了鬱行安。


    “你怎麽也出來了?”蘇綰綰道。


    鬱行安手中提一盞宮燈,身後並無侍從。他低頭看她:“我再坐在那裏同西丹國使者對答,聖人該起芥蒂了。”


    蘇綰綰一想便明白過來,皺眉道:“好一出離間之計。”


    西丹國方才麵對鬱行安的恭敬之色,似乎甚於聖人。


    鬱行安輕笑,問她要不要再走走。


    蘇綰綰應好,讓侍女遠遠跟隨,她與鬱行安走向林中小徑。


    巡邏的宦者們見到兩人,連忙遠遠避開了。


    “咱們在避什麽?”一個小宦者問。


    “你這呆子!”另一宦者道,“睜開你的眼睛瞧瞧,那是鬱承旨,權傾朝野,駟馬高車,你敢去壞他好事?”


    蘇綰綰不知宦者們的交流,她踩在小徑上,半晌後問:“要不要緊?”


    “嗯?”


    “我聽父親說,朝中有些流言,聖人……猜忌你。”


    鬱行安微怔,低頭看她。


    夜色正稠,他手中的宮燈發出微亮的光,照在她身上。今夜沒有蟬鳴,林中彌漫著潮濕悶熱的夏日氣息,她披著一身暖黃燈光,抬頭凝望他,那雙眼睛明亮通透,琥珀色的,裏麵盛了關切。


    鬱行安的心輕輕一跳,他有了落在水裏的錯覺。但他這回似乎心甘情願被溺斃,在她這樣的目光裏。


    “無妨。”他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輕輕移向前方,身體卻朝她靠近了一步。


    從前他們並肩而行時,總是距離兩三步遠,如今他靠近一步,蘇綰綰並沒有做出什麽特別的反應。


    “皆是常見的伎倆,沒什麽為難的。”鬱行安道,“朝中之事就是如此,觸鬥蠻爭,反覆無常,習慣了便好。”


    蘇綰綰道:“那你好厲害呀。”


    “嗯?”


    “你鬥贏了這麽多人,站在如今的位置上。”


    鬱行安再次輕笑一聲,他說:“蘇三娘,我從前覺得你如綠萼梅。”


    “咦,綠萼梅,你竟這樣想。那如今呢,你覺得我如什麽?”


    “如今我覺得你如滂沱的雨,急遽的風。”


    她是急遽瓢潑的風雨,驟然闖入他的生命,卻讓他抬手去接,淋濕了衣裳,都不願從天幕下離開一步。


    第43章 宮燈


    “好一出柔情蜜意的戲碼。”司馬忭陰冷笑道。


    他手上沒有提燈,整個人隱在黑暗裏,隨著他從林中走出,他的身影也逐漸顯露,他盯著兩人,視線如寒冰。


    蘇綰綰嚇了一跳:“你怎麽又不提燈?”


    “若提了燈,怎麽聽得見這樣的話?想不到鬱承旨表麵光風霽月,私下竟這樣情意綿綿,肉麻話一堆。扶枝,是我說的情話不如他,你才不願做我王妃嗎?”


    蘇綰綰:“……”


    她正打算說些什麽,鬱行安平靜道:“殿下可知,我與蘇家已過納彩之禮?”


    司馬忭:“那又如何?扶枝,你退了親事,我迎娶你做正妻,好麽?我欲娶你,想了很多年了。”


    鬱行安輕笑一聲:“我和蘇家不會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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