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冷。”鬱行安像是被一層熱流湧過。


    在她身邊,他總是感到一種,讓人心悸的溫暖。


    不過兩月,蘇綰綰聽聞,山北道再陷落七州。狄人有屠城的習慣,但凡所過之處,屍橫遍野,慘絕人寰。


    這是一個陰天,天上剛開始飄雪。蘇綰綰今日夢見阿娘,起得遲了,正提起裙擺奔跑在肖家的廊廡上,生怕誤了上課的時辰。


    鬱行安在廊廡上等她,對她說,他要去山北道。


    蘇綰綰腳步不由停下來。


    兩人相對而立,鬱行安抬手,拭去她額角跑出來的汗珠。


    肖家仆婦皆知兩人正談婚論嫁,見兩人說話,便各自回避。


    蘇綰綰抬頭,仰望著鬱行安,和他漆黑的雙眸對視。


    “好。”蘇綰綰笑了一下,“倘若這便是你想做之事,我願你一路平安。”


    “嗯。”鬱行安擦完她的汗,卻並未收回手,而是幫蘇綰綰理好跑散的碎發,“偶爾遲一會兒,百裏老夫人不會怪罪你的。”


    蘇綰綰感覺他的手指修長溫熱,她深吸一口氣,並未如以往一樣躲開。她抱著手中書卷,直視他,輕輕應了一聲。


    “蘇三娘。”鬱行安望著她,低聲道,“我回來後,聖人也許會將我外放。”


    “沒事的。”蘇綰綰道,“我幼時讀《孟子》,你猜我最愛哪一句?”


    “哪句?”


    “我最愛其中那句‘雖千萬人吾往矣’,待你回來,或許已是來年,或許狄人被趕出大裕,或許山北道也可與民休息。到時國孝已過,我折一枝芍藥,去長亭接你。”


    鬱行安微笑,他笑容很美,讓人心跳驟停。


    “蘇三娘。”他說,“有時我想吻你。”


    蘇綰綰耳根一熱,迅速環顧左右,又抬頭看他。,


    他似乎被她的反應逗得發笑,收回手,後退一步:“去吧,去讀書吧。”


    蘇綰綰往前走幾步,又回頭看他:“你何時走?”


    “四個時辰後。”


    蘇綰綰:“這麽急?”


    “嗯。”


    “那我們互通書信。”


    “好。”


    蘇綰綰便往前走,她轉過回廊時,往方才站的地方望了一眼,發現鬱行安仍站在那裏。


    隔著柳絮一般的飛雪,他目送著她,始終沒有離開。


    ……


    光陰如流水一般從指縫滑過,蘇綰綰格外關注山北道的消息。


    她有時會收到鬱行安的來信,她總覺得這些信上麵有血的味道,細聞,卻又沒有。


    快到他生辰的時候,她隨信送了一份賀禮過去。這賀禮寄得很慢,等收到他的感謝時,已經又過去了三個月。


    鬱行安在信中說,感謝她的禮物,他置於枕邊,夜夜不曾離身。北地貧瘠,他無以為贈,隻好作詩十首,聊贈於卿。


    此時已是春光漏泄,李白桃紅。蘇綰綰讀完這封信,又將那些詩反覆讀了十來遍,才走出書房,踱去自家花園。


    園中一棵煙柳,她踮腳折下一柳枝,綰成條狀,回了書房,提筆寫回信:閬都春來,草長鶯飛。我有一煙柳扶枝贈於你,祈君平安。


    她寫完,又讀了好幾遍,塗塗改改,重新謄抄一遍,才命人寄出。


    之後便是上巳節,閬都眾臣已出了國孝,再加上北方戰事態勢轉好,眾人便如往年一般,去淵河邊遊樂。


    蘇綰綰今年沒去,她去了肖家,同百裏嫊一道讀書。夕陽西下時,閬都忽然戒嚴,侍女臉色蒼白,奔進來道:“聖人崩了!”


    蘇綰綰一時怔然,兩日之後,才得知詳情。


    大裕的上巳節,聖人通常在紫雲樓上與民同樂。從皇宮到紫雲樓,有一夾道,聖人通常從夾道中進出。但今年上巳節,執金吾不知為何嘩變,在夾道中誅殺聖人,又被其他大臣誅殺。


    聖人年輕,膝下隻有兩個公主;德宗雖然有五個兒子,但夭折了四個,如今隻剩一個襄王司馬忭。再遠的便是分封至各地的宗親,血緣遠不說,閬都眾人也不知他們的品性。


    不過十餘日,皇位空懸的消息飛傳四海,好幾個節度使蠢蠢欲動,閬都眾臣驚慌爭執,恰在此時,襄王府竟然拿出一詔書。


    詔書是司馬璟的筆跡,上頭說,若朕身死,又無皇子,則傳位於襄王。


    蘇綰綰覺得這詔書實在是匪夷所思,但中書舍人們一一勘察,竟指不出半點疏漏。有人說要等鬱行安回來再定奪,立刻有人跳出來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莫非要坐視各地節度使帶兵入閬都不成。


    總之,博弈爭執了十餘日,司馬忭坐上皇位,長歎道:“某隻是代行聖人之職,若另有賢能,某立即退位!”


    蘇綰綰給鬱行安寫信,說了這件事。她擔心信被其他人拆開,便根據兩人經曆,用了一些隻有他們才懂的隱晦之語。,


    她想,鬱行安一定讀得懂她,他會怎麽回信?


    但是,她等了許久,從春等到夏,等了兩個月,都沒有等到鬱行安的回信。


    她去尋鬱四娘,說擔心鬱行安出了事。


    鬱四娘瞠目:“二兄沒出事,他給我回了信。”


    鬱四娘拿出自己收到的信,蘇綰綰看了信末的日期,發現就在一個月之前。


    蘇綰綰心裏有隱約的酸澀,微笑道:“許是他忙忘了。他未出事便好。”


    鬱四娘連忙點頭:“定然是二兄忙忘了,或是沒收到!”


    夏季的蟬鳴又亮又響,不久之後,山北道傳來捷報,道狄人已被打退,複奪山北道十七州,鬱行安回朝。


    蘇綰綰聽聞此事,折了一枝芍藥,叫上蘇敬禾,連續幾日,都在閬都外的長亭等他。


    蘇敬禾笑道:“一枝芍藥算什麽,家裏那麽多芍藥,你當折一大把。”


    蘇綰綰:“一枝才好。”


    蘇敬禾問為何,蘇綰綰眺望遠方,微笑不答。


    一者,一心一意也。


    這日,遠方塵土飛揚,蘇綰綰看見一大群將士騎馬而來。


    鬱行安一身風塵,本該坐馬車,不知為何竟騎了馬。他麵如冠玉,或許是見多了殺伐,眉目帶了如雪一般的清冷。


    他一直遙望著長亭,望見蘇綰綰之後,他打了個手勢,眾將勒馬停下,他策馬至長亭外,翻身下馬,走至蘇綰綰麵前。


    蘇綰綰將芍藥遞給他,蘇敬禾和他寒暄幾句,自覺地往後退了二十幾步,負手遙望遠方,給這對少年人留出餘地。


    “你怎麽騎馬來呀?”蘇綰綰仰頭問道。


    鬱行安望著她,眉目如冰雪消融,溫和道:“騎馬快一些,我欲快些看見長亭。”


    快些看見你。


    蘇綰綰心中微跳,笑了笑,聽見宦者策馬來到長亭外,稟道:“鬱承旨,聖人急召!”


    鬱行安沒有搭理那個宦者,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小匣,說道:“路上看見的小玩意兒,順手給你帶回來。”


    蘇綰綰接過,道謝,卻不打開,而是問道:“你可曾收到我的信?我在那封信中提了上巳節之事。”


    鬱行安望了蘇綰綰一會兒:“收到了。”


    蘇綰綰攥緊小匣,問道:“那為何不回?”,


    宦者下馬,入了長亭,尖聲道:“鬱承旨,聖人急召!”


    鬱行安沒有回應宦者,而是低頭看著她:“抱歉。”


    他似乎想再安慰一下她,伸出手,不知想到什麽,又收回去。


    宦者來到兩人身邊,又催了一遍,鬱行安低頭,從袖中取出幾張紙箋:“我在路上寫的詩,莫要不高興了,我下回定然早些回信。”


    蘇綰綰想說什麽,鬱行安卻已經叫蘇敬禾過來照顧她,而後隨著宦者離開。


    他的身影越來越遠,將士們跟隨著他,他背影如竹,挺拔修長。


    蘇綰綰咬了一下唇,許久沒有說話。


    第47章 軒臨


    蘇綰綰回家之後,蘇太保將她傳至正房。


    侍女撩起門簾,她入內,向蘇太保問安。


    蘇太保放下茶碗:“去了城外長亭?”


    蘇綰綰立在他跟前:“是。”


    蘇太保打量她片刻:“你近來莫與鬱二郎見麵了。”


    蘇綰綰:“為何?”


    蘇太保拿起茶碗,呷了幾口,半晌道:“聖人遣宦者前來,言明國孝一過,便迎娶你為皇後。但如今閬都形勢尚不明朗。聖人雖即位了,但未必坐得穩皇位;倘若聖人坐穩皇位,鬱二郎便非良配。問名之後,還有四禮,我還需多加觀望。但為了避免激怒聖人,你近來要聽從我吩咐。”


    蘇綰綰攥緊手中小匣。


    蘇太保嗔道:“怎不回話?你明白了麽?”


    蘇綰綰垂眸:“兒不明白。”


    蘇太保皺眉教訓她。


    蘇綰綰偏過腦袋,望見窗外煙柳。


    蘺州多煙柳,阿娘嫁到閬都之後,在蘇家種了好幾棵,以緩思鄉之情。


    夏風吹拂煙柳垂絲,蘇綰綰忽然道:“兒不欲為皇後。”


    蘇太保愕然:“你說什麽?”


    “兒不欲為皇後。”蘇綰綰直視著蘇太保的雙眸,“兒五歲時結識聖人,彼時聖人尚為德宗四皇子。兒十歲時,結交林二娘,聖人害其落水,林二娘險些喪命。兒十一歲時,聖人闖入聽竹軒,欲讓兒贈其生辰禮,態度強硬,兒極不喜……”


    蘇太保放下茶碗,打斷她的話:“天地君親師,人之綱常也,你既為蘇家女,便不可違背綱常。何況聖人既為郎君,做出這些事也是尋常,你不可心存芥蒂……”


    蘇綰綰停頓片刻,平靜道:“如父親對待阿娘那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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