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綰綰聽著他如同從前的語氣,想起延清年間,她用發簪劃過崔宏舟的脖頸,而後跑到竹林,遇到了一路尋來的他。


    她有些怔然,鬱行安此時正好插上發釵,手指無意碰到她耳尖。


    蘇綰綰的耳尖動了一下。


    鬱行安垂眸,視線定住,他抬起手,輕輕再碰一下,蘇綰綰的耳尖再次動了動。


    蘇綰綰驀然回神:“你在……做什麽?”


    為什麽要玩她耳朵?


    “你耳朵方才在動。”鬱行安道。


    蘇綰綰:“……”


    她仰臉盯著鬱行安,兩人靠得極近,視線交匯,鬱行安迎上她的目光,像是失了神。


    蘇綰綰抬手,輕觸鬱行安的耳尖。


    “你的也會動嘛。”她說,“還會紅——”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鬱行安倏然將她擁入懷中。


    “蘇三娘。”他將臉埋在她的頸窩,嗓音微啞。


    雪鬆和檀香木的氣息籠住她,壓抑許久的情緒驟然爆發。


    蘇綰綰愣了愣,伸出手,輕拍他的後背。


    她以為他會哭,或者說什麽別的話,但她頸窩幹燥,他一直沒有抬頭。


    安安靜靜的,像一隻被暴雨淋濕的小狗,跋山涉水回到家,疲憊地趴在她身旁。


    “對不起啊,鬱行安。”蘇綰綰將致歉的話再說了一遍。


    雖然她那些年也很難過,但看見他排除萬難朝她走來,不知為何,她為他感到的難過變得更多一點。


    也許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總是不小心共情到對方的情緒。


    倘若他沒有變心,這回,她也要勇敢一點走向他。勇敢地奔赴,勇敢地撥開所有誤解。


    鬱行安坐直身子,他比她更高一些,蘇綰綰看見他的胸膛,她視線上滑,看見他喉結,還有漂亮的下顎。


    “我不生你的氣了,”鬱行安垂著眼睫,低聲說,“你也是遭受蒙蔽,今後不必再道歉。”


    帶兵東進那兩年,他無數次設想兩人重逢的場景。最終她挪開視線,甚至還往後退了一步。


    他不是不生氣的,原來自己對她來說如此無足輕重,她就這樣將他拋下,隨意給他定罪,甚至不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


    後來,他看見她戴著那張仿佛與生俱來的麵具,讀到了她麵具下的難過。


    他的氣忽然全消了,開始後悔回應她時太遲了。遲了片刻,似乎都足以讓她這枝嬌養長大的花凋零無數次。


    “你莫要責怪自己。”鬱行安說。他眨了一下眼睛,試圖忘掉自己根本忘不掉的回憶。


    他抬起手,碰了一下蘇綰綰的唇角,低聲問:“可以嗎?”


    蘇綰綰抬頭,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她在他眼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似乎在低頭靠近,先是陰影,然後是一陣柔和的風。


    伴隨著微風,一個吻慢慢落下來。


    很慢,慢得蘇綰綰聽見自己心跳怦然。


    他終於貼上她的唇。


    一個輕柔的吻,在她唇上輾轉流連,如同一片不願離去的春日雪花。


    第54章 別苑


    馬車轆轤而行,日光從車窗縫隙灑進來,在兩人身上跳躍。


    蘇綰綰閉著雙眸,腳趾忍不住蜷縮起來。半晌,她聽見鬱行安輕聲道:“那些年,我一直覺得自己對你來說無足輕重。”


    蘇綰綰睜開眼睛,看見他稍微往後撤離,正低眸注視她。兩人距離很近,他的眼眸漆黑如海。


    蘇綰綰貼上他額頭。,


    “不是的。”她說。


    正是因為你太重要,才沒有勇氣聽你的解釋。


    鬱行安安靜半晌,俯下脖頸,兩人再次接了一個綿長的吻。,


    像是火焰在靜謐燃燒,又像缺了一角的人終於填補最後一塊空缺。像航海梯山終於追上舊日的月光,發現那月色溫柔,仍隻照耀彼此一人。


    過了半日,又似是須臾,馬車停下來,宦者在車外道:“聖人,地方到了。”


    鬱行安幫蘇綰綰扶了一下微斜的發釵,注視她良久,朝她伸出手。


    蘇綰綰心尖微顫,將手搭上他掌心。


    他手指修長,掌心寬大,帶有薄繭。蘇綰綰被他握住手,扶著下馬車。


    正打算上前攙扶蘇綰綰的宦者一愣,旋即低眸垂目,退至一旁。


    蘇綰綰舉目四望,見是一處連綿山脈,冬山如睡,群山起伏。他們已至山頂,一路穿過山色而去,至一精致別苑。


    長廊幽深,鬱行安一直沒有放開她的手,兩人的影子貼在一起。


    他不知何時布置好這處院子,仆從端上膳食,樂工奏起管弦,又有舞者跳胡旋舞。


    蘇綰綰無心觀賞這份熱鬧,隻覺得樂也朦朧,舞也朦朧,世間萬物皆混沌縹緲,唯有他們相牽的手無比清晰,攫取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掌心發燙,隨意飲了一盞佳釀,等到仆從端上一個個匣子,才徹底回神。


    她遲疑地望了一眼鬱行安:“給我的?”


    “嗯。”鬱行安的視線落在她手中酒盞上,“會飲酒了?”


    “學會了一些。”蘇綰綰這樣說著,打開一個匣子。


    匣中一個傀儡,她拿起,鬱行安教她撥動機關,那個傀儡便開始彈奏琵琶,彈完一曲,傀儡俯身,從袖中取出一字條。


    字條很小,蘇綰綰湊近了看清,上書:小娘子生辰大吉,伏願小娘子千秋萬歲,春和永駐。


    蘇綰綰問:“給我的生辰禮嗎?”


    鬱行安點頭:“你走的那一年,我本給你備好了生辰禮,打算帶你來這處別苑。”


    他道:“這是鬱家別苑,夏日景致更好些。”


    蘇綰綰沉默,打開剩下的匣子。匣中有書卷,有白玉,有簪釵首飾,還有各種她沒見過的玩具。


    鬱行安一一指給她看,第一年的禮物,第二年的禮物,第三年,沒有給她準備生辰禮。


    第四年和第五年,又有了生辰禮,但這更像是他給自己看的,因為禮物仍然精心,卻沒有再仔細地裝裹,仿佛隻是一個無望的寄托。


    蘇綰綰感覺自己喉嚨發澀,說不出話來。她張了一下嘴,將手搭上鬱行安的脖頸,要他低下頭。


    鬱行安低下頭遷就她,她先是吻上他的唇,接著又開始輕咬,又不舍得用力,輾轉纏綿,吻得那樣熱切綿長,最後終於不小心咬破了他的唇。


    鐵鏽味充盈在兩人的唇間。蘇綰綰想往後退,鬱行安的身影壓下來,抱住她,腦袋埋在她頸窩,聲音悶悶的:“蘇三娘。”


    蘇綰綰以為他在質問,心虛地移開目光,半晌後,她道:“抱歉,我不小心的。”


    她總是不小心傷害他,不小心咬破他嘴唇,不小心誤解他再逃之千裏。


    鬱行安抬起頭,摩挲了一下她的臉,把腦袋埋回她頸窩:“沒有怪你。”


    蘇綰綰讓宦者拿來膏藥,她讓他坐好,淨了手,仰起頭給他上藥。


    指尖點上他薄唇,他低頭注視她,漆黑瞳孔裏隻有她一個人的倒影。


    蘇綰綰被他看得一陣心悸,匆忙上完藥,往旁邊坐了一點。


    兩人看完胡旋舞,又逛了這個別苑。別苑似乎多年無人打理,最近才收拾出來。蘇綰綰走進一個院落,發現院中十幾間屋室,被褥已被收起來了,但仍看得出來,皆是娘子閨閣的模樣。


    鬱行安對上她疑惑的目光,解釋道:“我當時想著,出了國孝,我們便可成婚了。你有那麽多交好的小娘子,倘若你帶她們一起來玩,午間便可安排她們在此院落休憩。”


    蘇綰綰垂下眼睫,應了一聲,牽著鬱行安的手,逛完這處別苑。


    初冬未下雪時,能瞧的景致不多。她撓了一下他掌心的繭,說天色已晚。


    鬱行安便帶她上了馬車,一行人下了山,回到閬都。


    接下來禮部準備封後大典。蘇綰綰在閨中整理書卷,看見司馬忭的那個鐐銬,她扶了一下額頭,讓人將這鐐銬丟了。


    侍女道:“大裕末主被羈押在昔日的襄王府,他送出了一隻黑狗,守衛們將此事啟稟聖人,聖人讓人將這黑狗放生了。”


    “黑狗?”蘇綰綰回憶半日,才想起司馬忭府上似乎確實有一隻黑狗,她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以至於將這隻狗忘了。


    “正是,一隻黑色的老狗,很老了呢,牙都掉了許多。”侍女道。


    蘇綰綰按著自己的書卷,因為侍女提起了鬱行安,忽然想看看他。她見天色尚早,便坐馬車去往皇宮。


    經過昔日的越國公府門口時,她看見那樹梨花。她回憶起鬱行安當年站在這棵樹下的模樣。他似乎仍如當年,不曾遠去,也從未離開。


    蘇綰綰不知不覺入了皇宮。皇宮氣息煊赫,守衛如林。她去了千定宮,後又去了千椒宮,沒有瞧見人,她坐在步輦上,瞧見天光一點點沉下,遠方綻出萬道晚霞。


    她想,原來尋找一個人是這種感覺啊,總覺得他會在下一個轉角便出現,明明四處皆沒有,心中仍然不願放下希望。


    宮人們都不知道鬱行安的行蹤,她們不敢窺探聖顏。最後蘇綰綰得了一個醫者的指引,回到千椒宮,找到了鬱行安。


    他正坐在窗邊榻上,手擱至脈枕,奉禦低頭診脈。還有一個娘子站在他身前不遠處,神色關切,噓寒問暖。


    蘇綰綰看了一眼那個娘子,認出正是上回千定宮遇見那個。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宮女上前,通稟蘇綰綰的到來。鬱行安抬頭望見她,示意她過來。


    蘇綰綰走至他身邊,他拉著蘇綰綰坐下。


    奉禦抬首,睇了兩人相牽的手一眼,低頭後退幾步,說道:“聖人無礙,靜養即可。”


    鬱行安讓奉禦和那娘子退下,娘子送了個秋波,方才嫋嫋婷婷告退。


    蘇綰綰指節動了動。


    鬱行安握緊她的手,問道:“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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