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暮沉沉的, 恐怕要不了幾時街上就會點燈了,方雲蕊抿著唇看了看天, 對海林道:“一會兒你告訴三姑娘,說我明晚書院有事,要她不必來接我了。”


    明晚書院要帶她們去采夜曇花的花粉,她的確是無法出來了,剛才沒說隻是不想楚玥愧疚。


    罷了,燈會而已,她素來沒有這樣的福氣。


    方雲蕊上了馬車,重新從國公府回女學去,這條路她走了兩遍,對路徑其實很熟悉了,可今日的馬車似乎拐了幾個彎,都是令她陌生的。


    方雲蕊心裏一怕,即刻掀起簾子問那小廝道:“你帶我去哪兒?”


    駕車的小廝渾身一抖,詫異道:“不是去燈市街口嗎?”


    “什麽?我是去女學......”方雲蕊心裏一急,正要分辯,就聽見一個熟悉的音色響在前方。


    “不是說要去放花燈嗎?”楚嵐正站在街口,長身玉立,他那雙寒潭似的眸中倒映著萬千燈花,宛若璀璨星河。


    “表哥......”方雲蕊抬眼望去,心口又不受控製地悸動了一下,她感覺到自己沉寂下去的希望好似在這一瞬升騰而起,波濤洶湧著,渾身上下隻覺得震顫。


    從未有過哪刻,她心裏滋生出了一個這樣鮮明強烈的念頭——她想到他身邊去。


    馬車內,少女纖細的身姿被厚實的披風包裹著,領子處的一圈柔軟絨毛輕搔著她白皙的脖頸,楚嵐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她少一件銀狐皮的圍脖,當送她,必定要比她身上這件更襯得她好看。


    “還不下來?”楚嵐催促了一聲。


    方雲蕊這才如夢初醒似的,她伸出白皙柔軟的手指扒在車軸,緩緩下了馬車,小步跑到楚嵐身邊扯住了他的袖子。


    京城這麽大,燈會上的人這麽多,她與楚嵐並肩走在街上都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何況方雲蕊因著擔憂,還給自己戴了麵紗。


    楚嵐習慣性地揣著手,她便悄悄拽著楚嵐的袖子,這樣就不怕走丟。


    衣袖時不時被拽一下、又拽一下,力度不大,反倒讓人覺得小心翼翼的,楚嵐目視前方,無意識地勾了勾嘴角。


    “表哥。”方雲蕊喚他,“你是知道楚玥沒法來了,才帶我來這裏嗎?”


    她聲音不大,有幾個字楚嵐沒有聽清,隻微微彎下身詢問:“什麽楚玥?”


    方雲蕊望著他的神情便知楚嵐不知道楚玥的事了,他是因為自己在除夕那晚問了他,才帶她來的。


    單是因為她想來,才帶她來的。


    整顆心都歡歡喜喜。


    方雲蕊原本隻是想來看看,可等她來了之後才發現,這街上琳琅滿目許多東西,都是她不曾見過的,攤子上賣的小玩意們精巧又討人喜歡。


    她左看看右看看,卻始終緊緊抓著楚嵐,不肯湊到跟前去瞧。


    走了數步,楚嵐停下來給青墨指了幾處,道:“把這些都買下來。”


    等青墨去買了,方雲蕊才發現,買的都是她方才認真看過的東西。


    “不用不用。”方雲蕊連忙擺擺手,“我要這些東西沒有用處的,實在不必浪費這個錢。”


    楚嵐卻道:“擺著好看,便是它的用處了。”


    “可是......”方雲蕊聽見這話,其實已經很想要了,可她覺得讓楚嵐給她買,這樣不好。這話當著楚嵐的麵,她沒辦法說出口,可是了半天,隻好道,“可是我要去書院,沒辦法把它們帶去。”


    “讓珊瑚去一趟,給你收在住處。”


    方雲蕊這下是徹底沒了理由了,她側目看著楚嵐,心口的悸動又熱又快,原來他什麽都想好了,他總是這樣,總是把一切都布置得妥當周到,總讓人覺得安心。


    今時今日,方雲蕊其實不大想再反複欺騙自己了,她想自己對楚嵐生出的那種向往,大約不隻是簡單的依賴或敬仰,大約是還存著別的一層意思的。


    一層直到今夜她掀開馬車車簾,看見那一幕的楚嵐後才意識到的意思。


    有個念頭在她心尖上悄然生長,她不受控製地想起今日國公爺說,楚嵐娶妻不必重門第的,他喜歡就好,楚嵐也應了這話。


    真的可以嗎?


    方雲蕊緊張地連手心都出汗了,楚嵐應當也是喜歡她的罷?否則何至於幫她幫到這種地步?他們最親密的事都做過了,不就是夫妻嗎?


    隻有夫妻才這般的。


    這一瞬間裏,方雲蕊真的想了好多好多東西,她想起楚嵐初次給她授課的那個明麗的下午,想起四方院各房對峙的時候楚嵐幫她說話,想起那日在梅園楚嵐對她的教誨,想起除夕那晚綻放在楚嵐頭頂夜空的煙花......


    最終想起,某個夜裏,楚嵐托起她的下巴,要她從此抬起頭來做人。


    這些過往,點點滴滴都像是印刻在方雲蕊的記憶裏一般,此刻都無比清晰地積壓在她心口,逐漸化為一股虛妄的衝動。


    “表哥,我......”


    她開口想說些什麽,那人修長如竹的手遞給她一隻新出爐的糖包,散著熱氣。


    方雲蕊下意識接過,咬了一口,甜絲絲的味道沁了滿口,將她虛妄的衝動一份份填補殷實。


    “你怎麽?”楚嵐還在自人群中打量著別人家的小丫頭都愛買些什麽吃,問得漫不經心。


    方雲蕊手心一緊,緊緊拉住了楚嵐。


    “表哥,你何時娶妻?”


    楚嵐頓了頓,沒在這個問題上深究,隨口答她:“隨祖父的意思便可。”


    他對娶妻生子,至今未生過半分向往。


    “那......”方雲蕊緊張得手都開始顫顫發抖,一雙明媚的眸子緊鎖在楚嵐身上,一絲也不肯放過他的神情。


    楚嵐終於意識到有些不對,他停下了打量逡巡的視線,帶著幾分探究回頭看她,從前並未見過她說話這般吞吞吐吐。


    “那我......”方雲蕊咬緊了唇,輕輕地問,“可以喜歡表哥嗎?我想和表哥......”


    頓了頓,她含混說出三字:“做夫妻。”


    “...什麽?”楚嵐其實聽清楚了,隻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應該給出一個怎樣的答複,隻覺得身上有些躁,緊跟著煩悶起來,隨之而起的還有一股莫名的心顫。


    “我傾慕表哥。”方雲蕊鄭重說了一句,身上顫得厲害,她眼巴巴等著楚嵐的答複。


    燈影重重,她身上的紅梅在此時璀璨得奪目,那雙低斂的眸子變得無比生動起來,仿佛熠熠生輝。


    楚嵐卻在頃刻間斂盡了神色,他用再淡然不過的神情輕飄飄掠過方雲蕊,道:“我並無此意。”


    方雲蕊一怔。


    楚嵐隨後又補充道:“方氏,你當安分守己。”


    一陣火辣辣的熱意燒過方雲蕊耳邊,紅霞一般攀至她雙頰,仿佛被狠打了一巴掌似的,從未這般後悔和狼狽過。


    她怎麽就忘了,他們是怎麽開始的?楚嵐一直都懷疑她別有所圖的,她分明嘴上說著不行,二十分的理智緊緊拉著自己不要讓自己陷進去,可一層一層的希冀還是將她的心思推了上來,推至唇邊,竟然就這樣脫口而出。


    是啊,站在楚嵐身邊的那個女子,即便不是高門大戶出身,也不可能會如同她這般,在一個男人麵前失得連一絲尊嚴都不剩。


    她真是荒謬,真是可笑至極,她都不知道自己方才為何就那樣吐露了,原本堅定起來的心性在這一刻被擊潰坍塌,什麽也不剩了。


    方雲蕊紅了眼眶,她竭力忍著,才沒有在楚嵐麵前掉下眼淚來。


    娘曾經告訴她,遇見了戀慕之人,是要表明心意的,否則不經意便會錯過。倘若那人也喜歡你,便是兩情相悅。


    男女兩情相悅,是這天底下最難得之事。


    方雲蕊從前不信這話,後來信了,又覺得她這樣的人,恐怕沒有資格去跟人表明心意。再後來這種想法被楚嵐一點點衝淡,她開始覺得也許自己是有一點資格的,也許她可以。


    可現在方雲蕊認清了,她不可以,從來都不行。


    她猛然從自己的少女情懷中清醒過來,後知後覺自己做了一件多麽荒唐的事,她怎能妄想自己,去做探花郎的妻子呢?


    身份也好,地位也罷,這些東西她在意與不在意,也都牢牢地和楚嵐拴在一起,不是說忽視了就能忽視的。


    “啊,我知道了。”方雲蕊說,她雙目有一瞬短暫的黯然,而後又恢複了常色,唯有藏在袖中的指尖不住輕顫。


    體麵,一定要體麵。她告訴自己,不能連這個都失了。


    第59章


    方雲蕊拿在手裏的糖包早就冷了, 她也沒了再吃的心情,隻是這個拿在手裏也不好,丟掉也不好, 最終隻能是她硬著頭皮把糖包吃掉了。


    兩人都不約而同沒有再繼續方才那個話題,就當是沒發生過似的, 方雲蕊隻想早些回去, 卻被楚嵐引來了河邊,還不動聲色遞給她一盞新買的花燈。


    這個時候,方雲蕊哪兒還有什麽心思放花燈啊,她伸手接過, 連心願都不想寫了, 腦子裏空白一片, 啪嗒一聲就把花燈丟了進去,看著它飄遠了。


    楚嵐見狀, 低低瞥了她一眼, 隻瞧見一個烏黑的頭頂。


    “若覺得餓......”他無意識地開口與方雲蕊搭話,沒有細想自己為何想在此時與她說話。


    “時候不早了。”方雲蕊卻忽地起身,打斷了楚嵐的後話, “我該回去了,不然書院要閉門了。”


    楚嵐便再沒了話要說, 兩人原路折回, 方雲蕊上了自己的馬車,一直低垂著眉眼沒再抬頭,楚嵐也隻好揮手示意小廝將她平安送去,自己也上了馬車。


    靜默坐了半晌, 待馬車緩緩駛動,他想——喬家二郎的事, 得盡快辦了。


    從燈會回來後,方雲蕊一直便覺得自己身在雲裏霧裏,她躺在床上,文雀嘰嘰喳喳地同她說話她也沒有去聽,隻是呆怔地坐著。


    不一會兒,文雀說了半天無人理會,自討沒趣,便也吹熄了屋裏的燈睡了。


    方雲蕊本清醒著,覺得自己今夜恐怕是怎麽也睡不著了,沒想到周遭黑下來沒一會兒,她就兩眼皮子打架,帶著困意睡了過去。


    朦朦朧朧的,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娘穿著身綠色的春衫,坐在荷花池畔。她本是笑著,看到方雲蕊之後雙目立即嚴厲起來,橫起一對柳葉眉瞪著方雲蕊,質問她:“你是想做妾不成?”


    “不!我不想做妾!”


    方雲蕊答著,可娘的表情分毫未變,凶神惡煞地瞪著她,又問了她一遍:“方雲蕊!你是不是想與人做妾!?”


    這聲音好似要穿透她的耳膜一般,一下子將方雲蕊從夢中驚醒。


    她一身冷汗,睜大雙眼躺在床上,看著漆黑的屋頂,腦子裏突然格外清醒過來。


    她這是在做什麽?被少女情懷衝昏了腦袋不成?虧她之前還自詡清醒,沒想到糊塗起來竟這般糊塗。


    告訴了楚嵐她的心意,她是想幹什麽呢?讓楚嵐娶她做正妻不成?還是讓楚嵐納她為妾?


    一時間當時楚嵐那樣的反應,竟成了最相宜的反應,否則他還能怎麽說?


    方雲蕊緊緊捂住自己的心口,許是因為這一陣後怕,自己在這幾日內翻滾起來的愛慕之心就這樣被衝散了。


    她真是昏了頭。她再次悄聲罵了自己一句。


    前兩日分明還想著,是自己好不容易把日子過好一些,現在又不惜自己將這份不易破壞了。


    真是不該,著實不該那樣說。


    方雲蕊想,她是時候該與楚嵐斷了,合該再也不去見他。


    一番被驚醒,方雲蕊清醒得再也沒能睡著,一直睜眼到黃先生來叫她們起床,她便麻利地起身,盡快讓自己投入到了新一日的學習之中。


    什麽心意、什麽楚嵐,那些都不是最緊要的,眼下她隻該放眼於拿到皇後親賜的玉牌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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