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土木堡之戰,朝廷五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皇上被俘。這些日子,當這個消息再也瞞不住時,整個京城開始變得人心惶惶,不,人心惶惶的何止整個京城,人心惶惶的整個天下。再加上瓦剌勢如破竹,攻陷了不少地方,正向京城進逼,京城裏很多文武大臣,都開始把家小,悄悄送往南方。


    這些天,我常常登上北門的城樓眺望,我的眼睛看不見,但是我的心卻能夠看到,那紫荊關外的土木堡,那個埋葬了我的父親,我的朋友兄弟,我最愛的女人的地方。


    永寧,你真的不再回來嗎?父親、睿思、簡芷、文彬,每一個名字,都足以讓仍舊活著的我痛徹心肺,為什麽你們都走了,那麽匆忙,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來。


    我知道如果上天能給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我會選擇和他們同去,生死同命,榮辱以共,這樣,至少我不會如此的遺憾,如此的痛苦。


    我總覺得,這樣的結局,是永寧早就預料到的,我也是剛剛知道,七月出發的時候,永寧已經給了她府裏的每個人一筆銀子,安排好了他們今後的生活;我也是剛剛知道,臨走時她叫人送給我的錦囊裏,那麵暗銅色的令牌,能夠調遣一股一直隱藏在暗處的力量,暗衛;而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暗衛的首領居然是文彬。


    我不知道,我從前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多少,但是我知道,永寧留下了很重的擔子給我,那擔子不僅是她最後的心願和信任,也是家國天下。


    太子見浚監國,但我知道,他終究不過是個小孩子,朝廷中現在每天討論的,都是要不要南遷的問題,這日在乾清宮議事,已經把妻、子送回南方的徐有貞,正借口“驗之星象,稽之曆數,天命已去,惟南遷可以紓難。”倡言南遷。


    永樂老臣禮部尚書胡濙聽了徐有貞的話,竟然也猶豫起來,說道:“朝廷南遷而去,先皇的陵寢,該由什麽人留守保護呢?”


    倒是於謙挺身而出,厲聲怒叱:“言南遷者,可斬也。京師乃天下根本,一動則大事去矣。獨不見宋南渡之事乎?請速召勤王兵,誓以死守。”


    我看到見浚在看我,自從土木堡的消息傳回後,這個孩子每天承受得太多了,我微笑著安撫禦座上的他,然後出班,麵向所有人說:“臣讚同於大人之言,請殿下下旨,此刻開始,有敢再言南遷者,立斬之。”


    堅守北京的旨意一下,河南、山東等地的軍隊陸續調到,防禦的部署也大體就緒。當時通州官倉存糧,恐被敵軍侵奪,群議焚毀,應天巡撫周忱建議倉米數百萬石,可充京軍一年餉糧,可令自往領運進城。於謙立刻請命文武京官預支本年九月到明年五月的俸糧,軍士各預支半年餉,各自到通州倉領取。更征用順天府大車五百輛起運通州官糧進京,同時號召人民有車之家,能運糧二十石納京倉者,官給腳銀一兩,特派都禦史陳鎰總管運糧事。於謙更命賞給新選餘丁官軍和舊操舍人及應募新兵每人銀一兩、布二匹,守城匠人、守門軍火夫和皇城四門內外官軍每人布二匹。


    二十一日,奉太後懿旨,於謙升任兵部尚書。


    二十三日,太子見浚代理朝政時,都禦史陳鎰奏稱:“王振傾危社稷,陷皇駕於敵手,請族誅王振,沒收其財產,以安人心。”


    見浚聽見族誅兩個字,明顯的哆嗦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複,群臣哭聲已經震動殿陛。


    王振私黨錦衣衛指揮馬順惡言斥罵,喝逐群臣,場麵一時混亂非常,最後竟然在殿庭上大打出手。


    王竑、曹凱同捉住馬順的頭發,咬下他肩膀上的肉,痛斥道:“你先前助王振為惡,狼狽為奸,凶威不小,今國家危急至此,你竟然還這麽狂妄?”


    見浚麵色蒼白,我靠近禦前,有些距離是臣子不能跨越的,我能做的,就是在這個時候,代替永寧安撫他,哪怕隻是一個眼神。這場混亂中,群臣一陣亂打,竟當場擊斃馬順。


    接著,群臣又要搜捕王振私黨宦官毛貴、王長隨二人,太監金英見事急,就趕快把毛、王從宮門推出,二人立刻被打死。與馬順一起,三人屍體陳列在東安門外示眾,據說,軍民爭相毆打泄憤。


    這一天,一道旨意,王振家族無論老少一概斬首,籍沒其家產。


    王振在京城內外共有私邸數處,窮極華麗,抄出金銀六十餘庫、玉盤百餘麵珊瑚高六七尺者俄二十於株、馬數萬匹,其他幣帛珠寶等物不計其數。不久,王振私黨郭敬、彭德清從大同逃回,並被抄家監禁。


    二十四日,於謙薦舉右都禦史陳鎰,安撫京畿內外軍民。陳鎰是文芝文蘭的父親,平素以廉幹剛直著稱,此次奉命族誅王振家屬,抄沒其家產,尤為軍民所信悅。


    二十七日,兵部榜示軍民職官及諸色人等有能報效殺敵者,一體按功升賞。


    這一日,我接到了一封暗衛送來的密函,是文彬寫來的,原來他曾同永寧定下了一個約定,當日亂軍中,他衝出重圍,潛入韃靼,如今,在前期潛入的暗衛幫助下,他已經成功的接近了韃靼汗王,他說他會盡其所能,挑動韃靼與瓦剌的仇怨和衝突,瓦解也先的力量。


    文彬的信,讓我鬆了一口氣,然而,局勢卻總是瞬息萬變的。永寧說可以仰賴的於謙,忽然的提出,要尊皇上的兄弟郕王為帝。


    “皇上出征之時,命太子監國,如今北狩,按理也該太子即位為帝,逸如想知道,為什麽大人要舉薦郕王?”我到於謙府中求見,於謙屋子裏居然隻有一桌一椅,唯一的裝飾,是牆上一幅剛剛寫完,墨跡淋漓的小詩,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我忽然覺得,今天,我已經不能改變於謙的想法,因為,他,真的已經準備為國舍棄一切。


    “太子年幼,於朝政過多仰賴太後,若是平時,也還罷了。然而,此時卻是多事之秋,所謂天下多故,國賴長君,如今也先來勢洶洶,太多國事需要當堂決斷,王室近枝,隻有郕王一人正值盛年,不立郕王,我不知道,還可以立誰人?”於謙的回答果然是理直氣壯。


    在於謙的堅持和力主下,九月初六,郕王即位,是為景帝,遙尊皇上為太上皇。


    十月初一日,在大同附近徘徊許久的瓦剌軍,終於還是挾持太上皇大舉入寇,十月初四,攻陷白羊口,十月初九破紫荊關。紫荊關都指揮韓青出戰敗死,右副都禦史孫祥堅守,降閹喜寧引導瓦剌軍偷越山嶺內外夾攻關門,孫祥督兵巷戰,壯烈犧牲。於是瓦剌軍從紫荊關和白羊口兩路進攻京師,聲稱奪取大都、複辟元朝。


    這些天裏,朝廷中,諸將對戰守的策略議論紛紛,兵馬司建議完全折毀九門外軍民房屋以便屯駐;都尉王通主張在京城外挑築深濠;總兵官石亨提議全軍退守城內,堅壁清野,以避賊鋒。


    於謙卻堅決主張出城迎擊,說:“絕對不能示弱,讓瓦剌軍隊看輕我們。”並親自率軍布置於德勝門外,準備抗禦瓦剌的主力軍。


    十月十一日,瓦剌軍列陣西直門外,將太上皇押在囚車中,推到德勝門外,叫守將投降。


    同一天,我們迎擊瓦剌軍於彰儀門土城北,敗其先鋒,斬數百人,奪還所擄千餘口百姓,軍威大振。


    首戰失敗,也先以送還太上皇為條件,約於謙、王直等出城議和。


    於謙堅持主張抗戰,不派使臣。


    十月十二日,我請旨往德勝門守城督師,形勢讓我不能完全永寧的期望,好好的保護見浚登上皇位,那麽,我至少還可以代替她,保衛家園。


    我們在德勝門外的一戰格外慘烈。那一天的天氣很壞,早晨起來就很冷,到了瓦剌軍攻城的時候,刮起了大風,既而,雨雪交加,風雪入眼,對麵看人都很困難,軍士們用身體保護懷中的火銃,脫下衣服給火炮擋雨,每個人都隻有一個信念,就是絕對不讓瓦剌軍隊踏入德勝門一步。這一戰中,也先的親弟弟也在搏戰中被炮火擊斃。瓦剌軍又轉攻西直門,都督孫鏜率軍迎戰,兩軍展開了大搏鬥,、高禮、毛福壽等率兵從南麵來助戰,石亨領兵又從北麵趕到。瓦剌軍三麵被圍攻,才向西南退去……


    之後幾天的戰鬥,我幾乎沒有合過眼,最後自己都不知道,是一股什麽樣的力量,在支撐著自己瘋狂的揮舞著手中的兵器,砍殺著眼前的敵人。


    “瓦剌兵退了!”不知是誰的一聲嘶喊,喚醒了夜色中已經激戰了五天五夜、昏沉而疲憊的人們,他們紛紛以手中的兵器撐地,艱難的起身。京城內外,一眼望去,夜色也阻不斷那硝煙彌漫,隻是再聽不到神機營震耳的火炮、火銃子的聲音,也沒有了瓦剌士兵的陣陣喊殺,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更多的人激動的加入到了嘶喊的人群中,到了黎明時分,整個京城已經一片沸騰。


    這一天,是正統十四年十月十六日。


    第二年秋天,太上皇被迎回國,幽禁於南宮,當時還發生了一件挺轟動的事情,就是掖庭一名自稱萬貞兒的宮女,主動要求去南宮,服侍太上皇和皇太後。聽說這消息後,文蘭說難得她有情有義,這樣的人人避太上皇惟恐不及的時候,確實是難得。


    這一年裏,文蘭生了一個男孩,幾個月的時候,隻要一逗,就常常嗬嗬的大笑,笑容天真,眉眼都很像簡芷。


    文彬成功的挑撥起了瓦剌和韃靼的爭端,在一場政變中,也先被殺,此後的很多年裏,邊疆平靜,沒有再起過戰事。


    而文芝的下落,卻一時成迷,隻知道瓦剌太子為了躲避也先的暗殺,帶著她離開了宮廷,自此不知下落。


    而我,也決定辭去官職,去土木堡,去陪伴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親人、朋友和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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