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聞言,心知這不是自己能插嘴的話,索性默默閉了嘴。


    過了一會兒,見康熙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梁九功才琢磨著把上午去西苑的事兒說給康熙聽。


    康熙聽罷,饒有興致的挑了下眉:“哦?敢這麽對朕的旨意的,曹氏還是後宮第一人。”


    梁九功低了低頭,要知道男人稱呼一個女子的姓氏,是打從心底裏覺得這個女子是他的女人,看來皇上心底已經認定了曹姑娘了。


    透過薄薄的窗紙看著外麵順著風飄落的雪花,康熙疑惑道:“朕一直都想不通,明明昨日朕和曹氏在桃林時也算相談甚歡,去莊子上用晚膳時曹氏的態度也不曾改變,可何以在知曉朕的身份後,就又變得一如剛見麵時那般疏離冷清了呢?”


    不,曹氏現在對他的態度,是唯恐避之不及,若不是他的身份擺在這兒,恐怕曹氏見了他都要繞道走了。


    梁九功也不知道,於是賠著笑不說話。


    康熙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反而想的腦仁子疼,索性一甩手起身往外走:“跟朕出去走走。”


    “嗻。”


    梁九功從衣架上取下黑色大氅伺候康熙披上,又從守在廊下的小太監手中拿過油紙傘親自為康熙撐傘,兩人也沒帶隨從,就這麽踩在剛覆蓋了一層白雪的地麵上,留下了一個個尊貴無比的腳印。


    走著走著,康熙就走到了白日走過的那條石子路上,他猛地駐足往遠處看了半晌:“曹氏是住在那邊?”


    梁九功順著康熙的視線看過去:“是,曹姑娘就住在西苑。”


    見康熙毫不猶豫的就抬腳往西苑去,梁九功忙仔細伺候著跟上,心中卻默默的給曹玥點了根蠟,皇上聽牆角的老毛病又犯了,但願曹姑娘這遭能好好兒的。


    人工湖的對麵,有道小巧的影子突然掉了頭,消失在一處小路上。


    西苑,安凝剛伺候了曹玥洗漱完,正要把房門關上在外間守夜,安平突然就從她眼前竄了出來,擠進了屋子後催促著安凝趕緊關門。


    安凝心下疑惑,手上動作半點不含糊,把門關了後看著徑自進了內室的安平連忙道:“你做什麽去,姑娘已經歇下了。”


    回答她的,是安平留給她的背影。


    安凝憤憤的咬了咬唇,氣呼呼的跟了進去。


    曹玥今兒也算是學了一天的宮廷禮儀,身子早就乏了,隻是她睡眠一向不好,這會兒並未睡下,正靠著床頭翻著書看。


    書上突然落下大片陰影,曹玥一抬頭,就見告假回家的安平正站在她麵前:“你怎的這會兒回來了?”


    安平搖了搖頭,著急忙慌的跪坐在腳踏上,壓低了聲音道:“姑娘先別問,聽奴婢說,奴婢在剛剛回來的路上,見到有人正往西苑這邊來,隻是天太黑了,奴婢看不清楚,隻隱隱約約看了身形,像是一個男人,還有一個侍從。”


    安平沒把心中猜測說出來,但曹玥卻是知道,能叫安平如臨大敵的,恐怕也隻能是住在東院的皇上了。


    可這會兒都這麽晚了,他來西苑做什麽?


    曹玥把書丟在一旁,沉思了片刻,抬手把剛進來的安凝也招了過來,在她們兩人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記住了嗎?待會兒可千萬別露了怯,若是他不出聲,咱們就當沒發現。”


    兩婢對視一眼,鄭重的點了點頭。


    西苑的主屋裏燈火搖曳,院子裏卻黑漆漆的空無一人,唯有院門處有兩個守門的婆子。


    康熙用身份成功震懾了兩個守門的婆子後,堂而皇之的踏進了西苑的地界,而後熟練的找到了能聽牆根兒的牆角,在牆角站定。


    “......姑娘今兒辛苦學了一整日的規矩,膝蓋都青紫了。”


    隻聽曹玥冷著聲兒道:“皇恩浩蕩,莫說隻是略有青紫,就是要我的命,我又豈有不受著的道理?”


    “姑娘,您別這樣,您若是心裏難受,哭出來就是了,何苦要折磨自己呢。”


    安平聽的一頭霧水,扯了把安凝:“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我才不在姑娘身邊兩日,姑娘就成了這副模樣?”


    安凝帶著哭腔,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還不是因為......”


    話到嘴邊,又意識到即將說出口的人的身份而不敢胡亂說話,隻得含含糊糊道:“總之,姑娘是因為他才悶悶不樂的。”


    安平沒聽懂,還要再問時,曹玥突然落了淚,傷心不已:“我本以為與我共彈焦尾的隻是一位尋常的公子,那是我第一次因為一個人失態。從桃林離開後,我甚至還想著叫大哥去打聽他是哪家的公子,然後......然後......”


    “可是沒想到他竟然是皇上。”


    曹玥倏地捧住安凝的肩膀:“安凝,他為什麽要是皇上啊。”


    語無倫次的話裏充滿了傷心與不能理解。


    安平不解道:“難道是皇上不好嗎?”


    “當然不好。”曹玥倏然拔高了聲調,嚇了偷聽的正入迷的兩人一跳:“我隻是想與一個平凡人普普通通的過一生,彈琴對弈,烹茶賞雪,不想,不想......”


    話沒說完,曹玥撲在安凝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安平似是被曹玥哭成淚人的樣子嚇到了,手足無措的給曹玥擦了擦眼淚,絞盡腦汁的安慰:“姑娘快別哭了,小心傷了眼睛。奴婢今兒回來的時候,聽花嬤嬤說,老夫人已經去求皇上為您賜婚了,您想不想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曹玥聞言,慢慢停下了哭泣,又恢複成了那個待人待事都足夠冷淡的曹家姑娘的模樣:“無所謂了。我心裏這點子念想也該丟下了,所以是誰都好。”


    牆根的陰影處,康熙眼中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原來如此。


    屋裏丫鬟的安慰勸說還在繼續,康熙卻不欲再聽下去,轉身離開。


    康熙離開後,其中一個守門的婆子眼看著康熙已經走遠,連忙加大了動作關門。


    關門聲傳進屋裏,曹玥停下了抽泣,主仆三人同時鬆了口氣。


    曹玥摸著紅腫的眼睛,酸澀脹痛的感覺難受極了:“也不知道我哭的這一遭劃不劃算。”


    能在他心底留下多少痕跡,又能叫他上心幾分。


    第9章


    一夜大雪紛飛,待第二日天亮時,整個地麵都被雪覆蓋住了,眼前一片潔白無瑕,令人不忍心在這片潔白上添上汙跡。


    曹玥捧著手爐站在窗前靜靜的看了一會兒雪景,忽的一陣寒風迎麵撲了過來,安凝忙把窗戶關的嚴嚴實實。


    “姑娘,今日左右也無事,不如您和安平一起調香吧?”


    反正今日也不知怎麽回事,教導嬤嬤沒過來,她們也不會主動去請。


    窗戶關上後,沒了冷風的侵入,暖閣裏漸漸回暖起來。


    曹玥看了眼正在一旁低頭調著安神香的安平,淡淡的點頭:“也好。”


    她這會兒心中不靜,依舊在惦記著昨夜的事,尋個事情做轉移一下注意力也好。


    安平忙起身把主位讓給曹玥,自己候在一旁打著下手:“說起來奴婢這手調香的本事還是姑娘教的呢,隻是在奴婢學會後,姑娘就再也沒親自調過香,奴婢原先還有些遺憾,誰知今日姑娘就彌補了奴婢這個遺憾。”


    安平和安凝都一樣,不是曹家的家生子,而是當年曹玥到了年紀要選大丫鬟時在外采買回來。


    不是曹玥不相信曹家的家生子,而是她更想自己培養兩個隻屬於自己的丫鬟,隻認自己為主的丫鬟。


    事實證明,曹玥當年選人的眼光不錯,安凝和安平兩個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曹玥把手爐遞給安凝,淨了手後拿起其中一味香料,打開蓋子聞了聞,覺得味道有些跳脫刺鼻,當即合上了蓋子:“這味香料以後不要用了。”


    她不喜歡這個味道。


    安平答應下來,拿過盒子仔細看了眼盒子外麵貼著的香料名字,在心底默默的記了下來。


    而後曹玥拿起了第二個盒子,同樣聞了聞後丟在了一旁,眉眼間有幾分懨懨,顯得情緒格外低落。


    “罷了,調香講究心平氣和,我今日沒什麽心情。”


    原以為自己遇到何事都會波瀾不驚,到頭來到底是高看自己了。


    這種把命運交給旁人審判的感覺,令她格外的恐慌,就好像又回到了前世她被呂後關在暴室裏的那些日子。


    許多個日日夜夜的心驚膽戰,在她不知如意是死是活的時候,在她被呂後做成人彘想死卻又不能死的時候,那種對自己命運無法把控的恐懼感達到了頂峰。


    曹玥閉著眼,雙手死死的攥著,她這是怎麽了,怎麽又想到了那痛苦不堪的前世?


    明明都過去了,都過去了的。


    安凝和安平見狀,神色慌張,好在很快就鎮定下來。


    曹玥這副模樣她們不是第一次見了,她們隻要好好兒的守著姑娘,莫要讓旁的東西驚擾了姑娘,等著姑娘醒過來就好了。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候,曹玥指尖倏地一用力,掐破了手心,在兩隻手的手心裏留下了幾個帶著血跡的月牙形狀的傷口。


    清晰的痛感把曹玥從噩夢中回過神來,緩緩的睜開眼睛,身心俱疲的吐出口濁氣,嗓音微啞:“我沒事。”


    兩婢也沒多問,安平去多寶閣上正準備拿藥,外麵陣陣腳步聲響起,然後是獨屬於內侍的尖細嗓音的通報聲:“聖旨到———”


    安平驀然轉身看向曹玥,曹玥收拾好心情,領著人出了暖閣到了廊下,便見以梁九功為首的一群禦前伺候的奴才站到了早已被下人清掃過積雪的院中。


    梁九功攏著雙手,笑眯眯的衝著曹玥行了個禮,態度格外的好:“曹主子,皇上有旨,還請您準備準備接旨吧。”


    曹玥的視線落在梁九功身後被小太監捧著的明黃色聖旨上,直直的看上兩眼後,才收回視線,聲線平平,毫無波瀾:“進來吧。”


    梁九功對此倒是習以為常,其餘禦前的人就是第一次見了,眼珠子差點沒從眼眶裏跌出來。


    梁九功這會兒沒空搭理這些少見多怪的東西,甩了下拂塵踩著輕盈的步子進了屋子,見曹玥已經在廳堂中央站定,忙遞了個眼神,叫人在曹玥身前放了個蒲團,看著曹玥跪好後,才接過小太監遞過來的聖旨展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曹家有女,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性行溫良,克嫻內則,淑德含章。茲仰承太皇太後,皇太後慈諭,著即冊封為昭嬪,賜景仁宮,欽此。”


    念著這些讚美女子德行的詞匯,梁九功的思緒不由得回到了昨晚。


    康熙返回東院後,梁九功本瞧著時辰不早,正準備伺候皇上就寢時,誰知皇上突然叫他拿了空白聖旨出來。


    下筆的時候那叫一個絲滑順暢,半點兒不帶猶豫的,一眨眼的功夫,位份封號,乃至於居住的宮殿都想好了。


    康熙滿意的看著自己想的封號,揚起唇角笑道:“日月為昭,這個字,再適合不過了。”


    他為日,她為月,乃是絕配。


    梁九功瞧著康熙分外滿意的神情,自己都要哭出來了,皇上是大方了,大手一揮初封就是嬪位,等消息傳回宮中後,不說後宮那些主子,隻說太皇太後就一定會有意見,誰讓曹家隻是個包衣呢。


    梁九功不自覺的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生怕自己的頭跟脖子回了宮就會分家,於是硬著頭皮勸道:“皇上,奴才知道您滿意曹主子,可曹主子初封就是嬪位,怕是多有不妥,還望皇上三思。”


    康熙方才在西苑聽到了那樣一番近乎表達情意的話,又想起了一個多時辰前孫氏跪在這兒為了曹氏苦苦哀求的模樣,心中本就對曹玥多有疼惜,這才憑著一腔激動與熱血寫下了冊封聖旨。


    這會兒聽梁九功委婉的提醒,康熙回過神來仔細一想,也覺得是有些不妥。


    可身為帝王,他是不會有錯的,更不會在一個奴才麵前承認自己是有些衝動的成分在裏麵的,故而康熙在嗬斥了梁九功後,聖旨還是在第二日如期下達了西苑。


    梁九功宣讀完聖旨,心底搖了搖頭,為曹玥入宮後的日子擔憂了一瞬,便彎著腰上前把聖旨交給曹玥:“昭嬪娘娘,您接旨吧。”


    曹玥在聽到位份時,方才還煩躁的心情奇跡般的平靜了下來,按照禮數磕了頭後雙手越過頭頂,掌心朝上去接聖旨,掌心上的傷痕便沒有半分遮掩的落在了梁九功的眼裏。


    梁九功瞳孔微縮,卻沒說什麽,恭敬的扶起曹玥後,笑著交代:“皇上說了,宮外倉促多有不便,娘娘您的冊封禮還是等回宮辦才顯得正式。”


    頓了下,又悄悄的看了眼曹玥的神色,梁九功繼續道:“皇上還說了,今晚會來您這兒和您一起用晚膳,娘娘您早做準備。皇上那裏離不開人,奴才就不多留了。”


    冊封聖旨來的格外突然,打了曹家上下一個措手不及。更多的,是對於曹玥初封就是嬪位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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