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什麽你知道是誰?”一旁,楚俊風的聲音忽然傳來,“這麽晚了,你怎麽跑到門口站著,是出了什麽事情嗎?”他問,聲音裏,有淡淡的安寧感,劃破了如霜的夜色。


    莫西北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輕輕一垂衣袖,擋住了手裏的跌打酒瓶,深深的吸了口氣才翩然轉身,“該我問你的,這麽晚了,你怎麽跑到我門口來了?”“今夜的月色太好了,怎麽也睡不著,忍不住出來走走。”楚俊風背著手站在院門口並不進來,漫不經心的又說,“我剛才仿佛看見有道黑影從這邊掠起,走過來就瞧見你站在門口,是有什麽人來窺探嗎?”


    “哦,應該是沒有,我剛才做了個噩夢,醒來時也覺得院子裏有點動靜,出來一看,什麽都沒有。”莫西北聳聳肩,正巧一陣夜風吹過,於是順勢說道,“估計是風大,把樹吹得亂搖晃,這個季節,這樣涼的風,怕是要下雨了。”


    “也許吧。”楚俊風點點頭,見莫西北打哈氣,一副準備回去繼續睡覺的樣子,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你的腳怎麽樣,還痛嗎?”


    “沒事了,就是有點酸,如果明天早晨還不好,我就用藥酒揉揉。”莫西北本想說完全沒問題,隻是即便隔著數丈遠的距離和這樣濃濃的夜色,她也能看到他眼中的關切和擔憂,心裏不是不感動。有些感情,注定了早就無以回報,那麽,何必欺瞞?


    “那……你早些睡吧。”楚俊風點點頭,轉身離開。他如今住的地方,同莫西北住的院子比鄰,隻幾步就回到房中。關起房門,他頹然的躺在床上,一直藏在袖中的手這時才緩緩伸出,手中握著的,同樣是一瓶跌打酒。


    一步錯,於是步步錯,或許都不是錯,隻是慢,一步慢了,然後就再也追不上,楚俊風想,不知道這慢了的一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追上,而追上的時候,他還是不是他?


    跌打酒的小瓶子,在莫西北手裏反複的被握緊,直到瓶子裏的跌打酒也終於被她掌心的溫度捂熱,再後來,莫西北總覺得,自己棲身的這個水藍色輕紗幔帳隔開的小小空間裏,也彌散著一股子跌打酒的味道,隻是,無論怎樣輾轉反側,人總是了無睡意,不僅不能睡,甚至也不能控製自己的腦子,不去想一些事情。


    這是她這個月裏,第一次認真的回想那天發生的每一件事情。


    那個早晨陽光明媚,她心血來潮,去看人踩文蛤,然後忽然有家裏的下人來回稟,鄰縣有人來送信,說是曾經看到過衣著打扮極像她一直找尋的慕公子的年輕公子。這樣的信息,這一年的時間,她得到的實在太多了,每次都是歡歡喜喜的去,然後不免失望而回。


    給了賞錢,她卻沒有遲疑,馬上帶著兵刃、銀兩,騎快馬趕向鄰縣。


    其實失望的次數太多了,莫西北早就明白,即便是再失望一次,也沒有什麽,她的心裏承受能力早就無比堅強了。


    按照送信人說的地方,莫西北騎著馬,七拐八折的繞進一個小村落,遠遠的就看見一個池塘,三五個七八歲上下的男孩子赤著上身,在池塘裏泅水嬉戲,聽得馬蹄聲,齊齊的轉頭,待看清來的是個年輕女子的時候,居然全都抱著身子,嗖嗖的鑽進水裏,好半天才在水麵上,整齊的露出幾個小腦瓜。


    “請問一下,”莫西北瞧著男孩們的反應有趣,本想進村再去打聽,這會反而改了主意,翻身下馬,站到池塘,問道:“請問,村子裏最近一年,可來過一個年輕男子暫住?”


    “不知道。”幾個孩子麵麵相覷,眼睛都眨來眨去的,最後,一個長得最壯的孩子虎著臉逐一瞪了所有孩子一眼,才略有傲慢的抬抬頭,回答的聲音很大。


    “不知道?”莫西北早將幾個孩子的反應看在眼中,原本對這個線索連兩成的相信都沒有,這時反而狐疑起來,隻是她也不著急,隻是笑笑說,“也對,都是隻知道玩的小孩子,村裏誰家來了人,又怎麽能讓你們知道。“誰說我們是隻知道玩的……唔唔……”一聽莫西北說他們全是隻知道玩的小孩子,幾個男孩都不樂意了,農家的孩子當家早,雖然不過七八歲,但是地裏的農活也會幹大半了,誰也不會把他們當小孩子看待,是以,一個男孩馬上不滿的抬頭,不過是話剛剛出口,就被方才那個最壯的孩子用力捂住了嘴按進水裏,發出唔唔的聲音“我們村子不歡迎你,你快走吧。”最壯的男孩見同伴在水下手腳亂動,連忙鬆手,繞是放手夠快,也害同伴喝了兩口水。


    “鐵錘,你有勁就了不起呀?”男孩浮起來,咳了兩聲,火也上來了,伸手就推搡那叫鐵錘的最壯的男孩。


    “我不是有意的。”鐵錘諾諾的任男孩推了他兩把才說,“鐵蛋,我也是為你好,你娘沒和你說,別隨便和陌生人搭話嗎,她可能是想把你騙去賣掉的。


    “可是她長得這麽漂亮,一看就是好人。“被叫做鐵蛋的男孩有些不服氣,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又瞧了瞧莫西北。


    “壞人臉上也沒刻字,你知道什麽。”鐵錘嗓門不小,“聽我的就沒錯了。”“鐵蛋,你別聽他的,你憑什麽聽他的。”兩個孩子爭執,一旁遊水的孩子也不安靜,七嘴八舌的吵了起來。


    “別怕他!”有孩子喊。


    “揍他!”也有孩子說。


    “你們再胡攪蠻纏,我可揍你們了。”鐵錘很快就被推搡得火起,直脖子吼了一嗓子.


    莫西北倒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卻讓一群原本玩得好好的孩子爭執起來,不過孩子的爭吵,大人越摻和越容易鬧大,所以莫西北也隻得退開兩步,牽著馬韁繩準備進村,不留神,身後鐵蛋忽然尖著嗓子大叫了一聲,“你除了會用拳頭嚇唬我們,你還會什麽?”


    接下來,身後是一片唏哩嘩啦的水聲,甚至間或有一些,濺到了莫西北的衣衫上。


    莫西北搖搖頭,加快腳步,卻聽見身後孩子的喊聲變了調,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喊,“你快放手,你會捂死他的!”


    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這一回頭,倒嚇了莫西北一跳,原來那個叫鐵錘的孩子,居然將鐵蛋的頭深深按入水中,眼見鐵蛋的腿已經漸漸無力踢打水麵,而旁邊的孩子都看傻了,除了亂叫和往岸上遊的,居然無人敢上前。


    “快放開他。”莫西北歎氣,往回退了兩步,手中的馬鞭一揚,唰的一鞭掃出,直指鐵錘的手腕。她的馬鞭是特別改良過的,一按繃簧,鞭身就能額外的彈出幾丈長,此時她出手力道不大,但是被鞭稍刺中,也和被針刺了一般的一陣刺痛。果然,鐵錘手一哆嗦,放開了鐵蛋,而莫西北手腕一翻,長鞭一卷,已經將鐵蛋的身子卷住,然後一抖一收,鐵蛋的身子已經被她硬生生從水中拎出。


    兩大團黑色的東西,隨著鐵蛋飛起的身體,呼呼的飛向莫西北,周圍原本四散看起來想去找人的孩子也各自停住腳步,都捂著嘴嘿嘿直笑。


    莫西北也在一瞬間明白了這些孩子地把戲。她慣於捉弄別人,怎麽可能吃幾個小孩子的虧,當場鞭身一甩。一邊抽空將腰間扇袋中的折扇抽出,唰地展開。輕輕在眼前扇了一下。


    “誒有!”


    “呸!”


    “啊!”


    “臭死了!”


    不同的聲音從不同地角度傳來,鐵蛋被她甩回到池塘裏,不偏不倚的砸在鐵錘身上,兩個人身子在水裏一沉又立即浮起,正趕上莫西北輕描淡寫的將鐵蛋扔向她的大團汙泥扇回去。兩個人沒人臉上一坨,連圍觀的幾個孩子也沒躲閃開。


    “你看,我就說她不是好人。”鐵錘在池塘裏洗了把臉,指著莫西北對鐵蛋說得理直氣壯。


    “我也沒說她是好人,早知道不用這麽臭地泥丟她了。”鐵蛋也在洗臉,很懊悔的樣子。莫西北拿眼一溜,這才發現方才自己救人甩泥的時候,在池塘戲水的孩子,不知何時。就少了一個。


    “你們爹娘沒教過你們,遇到壞人,要繞著走。千萬別去招惹嗎?”莫西北輕搖折扇,孩子的奇怪舉動。忽然讓她覺得心中一動。幾乎與此同時,一種似喜似悲的無力感也悄悄湧上心頭。仿佛有一種預感,在告訴她,要發生些什麽事情。


    “你要幹什麽?”鐵錘很明顯的變了臉色,不用招呼,幾個孩子開始向他身後移動,擺出一副似乎要進攻,也可能是方便逃跑的架勢。


    “替你們爹娘,教教你們待客之道。”莫西北信口謅了一句,腦海中迅速的回想來之前看地這附近的地形圖,小村應該背依絕壁,僅此一條通道。


    “你——你別嚇唬我們!”鐵蛋自鐵錘後麵探出腦袋,喊了一嗓子。


    “別叫,布陣!”鐵錘皺眉,忽然大喊一聲,整個人在水裏嗖的拔起身子,直向莫西北撲來。


    幾個孩子布地,是最簡單的九宮八卦陣,不過他們接觸陣法時間應該短,加上人手也不夠,八卦陣根本撐不起來。就武功而言,他們就更加不夠看了,每個人所學地,無非都是些皮毛。不過叫鐵錘地孩子,拳拳生風,落地後下盤穩健,到是很下過幾年的功夫。


    莫西北自然沒精神陪幾個孩子玩,閃身避開鐵錘帶著汙泥地手,抬臂出指,在鐵錘的手臂上一探,孩子的手臂立時軟成一團,再抬不起來。


    “這位姑娘,何必和小孩子一般見識?”莫西北收指,正想問問鐵錘,他究竟拖住自己要做什麽時,身後忽然有一個清越的聲音傳來,說話的人來得很快,幾乎是話聲到的同時,人也到了莫西北身後。


    一句話,十數個字,落在莫西北耳中,不亞於驚雷,不,驚雷隻能形容她這一刻的震撼,卻不足以形容她這一刻的心情,這句話,更應該是一場春雨,淅淅瀝瀝,綿綿密密的潛入幹枯的大地深處,潤物於無聲之中。


    “非難——”莫西北猛然轉過身來,在她身後兩三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一身粗布衣衫的青年,此時,鐵錘正撲奔到他身邊,嘴裏急著說,“姐夫,我不是讓木頭帶你去他家嗎,你怎麽來了。”


    青年對鐵錘的話仿若未聞,隻是看著莫西北,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幽的目光中,波瀾翻轉,火焰隱現,隻是,臉上的神情,卻始終是略有僵硬的冷漠。


    莫西北也在看他,除了熟悉的目光之外,麵前的人,是一副平庸無奇的五官,一身簡樸到粗陋的衣衫還有一臉木然冷漠的神情,但是她就是知道,就是知道,這一定是她要找的人。


    “非難,你沒死,我就知道,你沒死。”她笑,隻是眼中有淚,在所有圍過來的大人孩子的驚詫莫名中,縱身上前,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


    沒有熟悉的絲綢衣衫的軟滑,慕非難身上的衣衫紋理粗糙,磨得人皮膚發緊,隻是,味道依舊,是那種淡淡的陽光的味道,讓人浮躁的心,漸漸安穩下來。


    莫西北從來就不知道,自己也會哭得這麽厲害,眼淚幾乎是失去可控製,就這麽洶湧而出,潤濕了眼前大片的衣衫。


    慕非難的手,一直僵硬的垂在身子兩側,莫西北看不到,他緊緊握住的拳,顫抖著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她隻知道,許久之後,慕非難的手終於重重的落在她的腰間,再然後,那雙手又滑落到她的手臂上,用了很大力氣,將她的身子拉了出來。


    “非難?”莫西北詫異著,恍惚的聽到鐵錘在搖晃慕非難的衣襟,緊張的叫他姐夫,有一瞬間,她忽然很想大笑,不是慕非難失憶了,然後接受了別人給他的新身份,還娶了媳婦,不是這麽一段現代被編排得濫俗的八點檔劇目,在自己麵前真實上演了吧?“你別告訴我,你失憶了,你不記得自己是誰,更不記得我是誰了?”


    “西北,半年多不見,你倒還是一如既往,這麽開朗幽默。”慕非難笑笑,嘴角上揚,帶動了他臉上製作精細的麵具,終於有了點活人的表情,隻是如果說話的時候,他不是無聲的鬆開了雙手,又退開兩步的話,莫西北也許會覺得感覺更好一些。


    第十四章回憶


    “你沒有失去記憶,那麽,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有人叫你姐夫?”莫西北迅速抹去眼淚,哭哭啼啼不是她喜歡的說話姿態。


    “我沒有失憶,不等於我不能成親,畢竟,我也不小了,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了不是嗎?”慕非難仍舊笑了笑,低頭對鐵錘說,“這位姐姐是我的故友,特意從很遠的地方來看我的,你快回去告訴你姐姐,中午多炒兩個菜,好招待客人。”說完,拍了拍鐵錘的腦袋,催促著對莫西北一臉敵意的小孩先回家去。直到鐵錘三步一回頭,慢騰騰的走遠,才又微笑著對莫西北說,“你大概走了很遠的路吧,既然來了,不妨到我家去坐坐,鐵錘姐姐會做很多菜,當然比不上春風如意樓裏的名廚,不過她的手藝也很不錯你到底再玩什麽?”莫西北並沒有動地方,慕非難走了兩步回身看她時,她已經決定,自己應該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在感情上比較遲鈍,很多事情,不明明白白說出來,光憑她自己想,會讓她覺得太傷神,而且,通常也不會有什麽結論。況且,就目前的情形看,如果讓她什麽都不問,就這麽莫名其妙下去,她肯定會憋悶到發狂。


    “我沒有在玩,你知道的,那次爆炸那樣厲害,山都塌下去了大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過來的,當時昏迷了很久,後來才漸漸想起來,那些跟著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在最危險的時候全都毫不猶豫的撲向慕容鬆濤。用自己地血肉掩護了我。”慕非難似乎早就猜到莫西北會這樣問,此時說起來,語氣平緩。毫無波瀾,“我應該是跟著很多山石一起墜入了江中。本來被順勢衝到海上,也就是一個死人了,結果,卻被鐵錘的哥哥救起。當時我的傷真是很重,動也不能動一下。那船是村子裏偷偷出海捕魚地,船上人都說我活不了,帶回去死在家裏麻煩,隻有鐵錘的哥哥不答應,他一定要救我,就這樣,我來到了這個小村子。”


    “那後來呢?”莫西北地心猛然的沉了下去,當日山洞中的一切,已經成了夢魘。不能想,不能想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因為隻要一想當時的情形。自己都覺得絕望。而慕非難地故事,她也不想聽下去了。後來怎樣。還能怎樣?爛透的故事,她總是會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後來……”慕非難似笑非笑的歎了一聲,“後來的事情,說出來你一定很不屑,因為你這麽聰明,錢好像總會自己長腳往你這裏跑,而有些人,卻會為了幾串錢送命。我的傷很重,大夫看了,開出了不少貴重的藥,要是我能像現在這樣能走能跑,這些錢不過是信手牽來,但是當時我神智都不清醒。鐵錘的哥哥為了賺錢給我買藥,又偷偷下海捕魚,朝廷這幾年為了防倭禁海,他的船被逮個正著。鐵錘的爹爹帶著女兒去縣衙,原想著青天大老爺能給他們一個辯解地機會,結果……你猜猜結果怎樣?”


    “他們沒有錢,自然是沒有人肯聽他們辯解。”莫西北有些木然,覺得腦子用於思考的功能似乎已經停止工作,幸好這個問題,可以憑本能推斷。“如果隻是不肯聽他們辯解,也許還好,偏偏縣衙裏的師爺喝了酒從外麵回來,看到了鐵錘地姐姐……”慕非難停了會,深深的吸了口氣,“鐵錘地哥哥被當成倭寇,連審問都沒什麽就直接給砍了頭,鐵錘地爹悲憤的一頭撞死在縣衙門前地石獅子上。幾天之後,鐵錘的姐姐帶著兩口棺材回來。你知道,我的傷是怎麽醫好的嗎?”說到這裏,慕非難的聲音微微上揚,有一種悲憤的嘶啞,所幸周圍已沒有了看熱鬧的村民。


    “別說了!”莫西北倒退兩步,轉身想走,走得遠遠的。


    “西北,你在害怕呢。”慕非難聲音卻複又沉寂下來,“用在我身上的藥,是鐵錘姐姐買的,錢……”


    “我不想聽,你別再說了。”莫西北倉促的打斷了他的話,一顆心在胸口亂蹦亂跳,狂躁得無以自己。


    “你不想聽,我就不說這個了。”慕非難沉默了一會,才又說,“西北,過去我一直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我甚至認為,以我的武功和才智,無論麵對什麽樣的情況,我都能應對自如,哪怕是知道了你真實的身份,居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家公主,我也沒有覺得我們不能在一起。但是,這一次,我真的覺得自己無能為力,麵對這樣善良的人家的遭遇,我除了眼睜睜的躺在床上旁觀之外,居然無能為力。”


    “所以,你就娶了她。”不是疑問,因為莫西北自己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顫抖,無能為力,是,她也是第一次這樣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可以做什麽呢?可以殺了知縣,但是,殺了他能挽回兩條鮮活的生命嗎?也可以殺了禽獸師爺,但是殺了他,就能換回這個時代,一個女子的貞潔嗎?就能夠阻止流言飛語嗎?不能,如果一切都不能改變,那麽,還能做什麽?


    “村子裏流言飛語越來越多,鐵錘和他的姐姐都不敢出門去,無人的時候,姐弟兩就偷偷抹眼淚,到了我傷快好的時候,有一天鐵錘的姐姐來求我,她希望我傷好之後,可以帶著鐵錘離開這裏,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生活。”慕非難的聲音裏聽不出悲喜,就如同他戴著麵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喜怒的神情一般。


    “我當時就覺得不對,悄悄跟著她,結果她跑到山上上吊了,我知道,她早就存了這個心,可是,人活著行得正,又何謂人言?所以我……”說到這裏時,慕非難忽然停住,良久才說,“西北,我不說對不起、辜負你請你原諒的話,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不過為你引路的人不簡單,你要小心提防,我可能也要離開這裏了。還有就是,我也不是過去的我了,不是你喜歡的人了,你就當我死了吧,當我死在那場爆炸中好不好?”


    莫西北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隻是沉默的垂頭站在原地,然後轉身,略有茫然。


    “時候不早了,你真的不留下來吃午飯?”見莫西北轉身,慕非難忽然說,語氣裏悵然若失。


    慕非難現在的家建在村子的一棵老榕樹旁,三間草房子,一路上,他告訴她,如今在這裏,他叫做阿非,鐵錘的姐姐叫做容


    飯,莫西北吃得食不知味,記憶中,隻有容兒怯怯的、欲言又止的神情,她當時很混亂,隻以為是自己的忽然出現,讓人心生戒備,隻是今夜慕非難忽然出現,引得她不可控製的重想起當天的種種,這才品出,當天的情形,總有些說不出的不對。


    第十五章迷亂


    第二天一早,莫西北被來自腳踝處的酸痛擾醒,雖然扭得不重,可是小範圍的紅腫還是無可避免。擺弄了差不多半宿的跌打酒瓶早被她丟到一旁,幸好密封得好,沒有散滿床。她飛快的翻身起來,找出自己前陣子用剩的跌打酒,胡亂的揉了一陣子,然後飯也不吃,便風一般衝到馬廄,牽馬出來。


    “大清早,飯也不吃,這是要去哪裏?”莫西北本想悄悄從後門出去,偏巧休問和梅兒夫婦早起收集露水,剛剛經過,見了她要出門,自然要問一聲。


    “出去辦點急事,你們該吃飯吃飯,午後我就回來。”莫西北匆匆點點頭,飛身上馬,縱馬出了縣城。


    道路再崎嶇,快馬趕到鄰縣那個小村落,也不過兩個時辰,村口池塘依舊,隻是老榕樹下,卻沒有了那三間草房子,那天莫西北所見的一切,從籬笆院牆,到園子裏長得茁壯的菜苗一起,連同房子裏的人一起,居然一起消失得幹幹淨淨。


    許是莫西北在這裏盤桓得久了,有瞧見的村民過來,滿臉奇怪的問她在這裏找什麽?


    “原來住在榕樹下的人呢,他們什麽時候搬走的?”莫西北反複查看,毫無線索和痕跡,也正想找個人詢問,不想,她的話一出口,村民的臉上卻勃然變色。


    “是出了什麽事情嗎?”莫西北一愣。


    “沒有,沒有。”那人慌亂的搖頭,然後忙不迭的走開,任莫西北怎麽叫,也不再停留半步。


    仿佛是有什麽忌諱不能出口一般,莫西北發現,自己無論再向什麽人詢問,隻要提到榕樹下,對方總是搖頭避走,甚至一臉驚恐。


    越是所有人都不肯說的事情,莫西北就越是想知道,於是她闖到了這裏地保的家。


    想問出自己想知道而對方偏偏不肯說的事情,無外乎威逼利誘兩種手段,先利誘,地保的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死活咬定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那麽隻好威逼,莫西北嗖的抽出長劍,看也不看的往地保脖子上一架,眼前的人無端就矮了三分下去,隻是仍不肯說。沒奈何,莫西北隻得把眼投向炕頭縮成一團的地保的老婆。手指隔空一彈,地保的老婆身子一軟,暈了。這讓她暗自慶幸,師傅這手隔空點穴,實在是不錯,隻是當時自己學的時候,最遠的也不過一丈之內有效,今天隔了將近兩丈,居然也沒有失手,難得,既不傷人,又能嚇唬人。


    “你會什麽妖術?”地保渾身顫抖,話不成句。


    “這個和你沒關係,你回答我的問題,你老婆就還能醒過來,否則……”她哼了兩聲,搖了搖頭,很是惋惜的樣子。


    “和她沒關係,我說,我說……”地保見老婆半天一動不動,越想就越害怕,隻得說:“榕樹下原來有一戶人家,隻是後來兒子私自出海捕魚犯了朝廷律法,被砍了頭,他的老子和妹妹一起去縣衙喊冤,誰想到公堂之上,他妹妹竟被師爺看上,後來……哎!可憐呀,他家老子一怒撞死在縣衙門口的石獅子上,他妹妹被糟蹋了,也懸梁自盡了。他家裏沒了人,卻總有人說聽見那屋子裏有人哭,後來鄉親們害怕,就幹脆把那房子拆了,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不願意提起。”


    “你說是好幾年前的事情?”莫西北一愣,“那最近呢?最近幾個月,就沒有人來住在那裏?”


    “姑娘,青天白日,你能不能不嚇人,房子早拆了幾年了,怎麽可能最近還有人住在那裏?誰敢住在那裏呀?”地保聽了莫西北的話,越發的哆嗦得厲害,莫西北也怕把他嚇壞了,歎口氣將劍一收,走過去在地保妻子的身上一拍,解開了她的穴道,然後轉身出來。


    榕樹下確實沒有任何房屋存在的痕跡,莫西北想,地保說的也應該是真話,隻是,她也不相信,自己看見的,是一場虛幻,那麽,如今,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利用了這裏居民心中的恐懼,故弄出一場玄虛來。當然,這樣一場玄虛也不好弄,總需要適當的迷亂村民的心智,這裏的村民雖然不多,也有十幾戶,迷亂他們,耗費的工時也少不了,隻是不知道有人如此費盡心思,又想要達成什麽樣的目的呢?


    事實上,莫西北並沒有找到更多的時間去思考眼前的一切。


    信馬由韁的回程中,隔著很遠,就看到了通縣百姓用來報警的烽火,倭寇來了。


    對倭寇的作戰計劃,是莫西北和楚俊風商定的,此時她雖然不再通縣,但是楚俊風仍在,這樣一想,莫西北的心裏也就安定了不少,是以,看到烽火後,她並沒有立即趕回縣城,反而是直接折到了紫琅山下,將看到烽火按找部署趕來的百姓集合起來,啟動了原本設在這裏的機關。


    “莫姐姐,倭寇進縣裏了,我們為什麽不過去幫忙?”那天口氣很大,叫阿光的孩子不知何時湊到了莫西北身邊,一雙眼睛晶晶亮,手裏握著一把小劍。


    “那邊也有人招呼他們,我們堵在這裏,讓他們有來無回,以後再不能騷擾地方百姓,不好嗎?”莫西北站在小山坡上,在樹木的掩護下遠眺,通縣城內幾處都起了濃煙,這會已經不是用來傳遞信息的烽火了,而是實實在在有房屋起了火,料想此時,城內戰況必然很激烈。


    “可是我爹說,這些倭寇貪得無厭,要是朝廷不出動大軍徹底剿滅,我們殺得了一批人,很快,還會有另一批人來的。”阿光揚起小腦袋,從莫西北的角度看去,孩子此時正皺著眉毛,眼睛眨呀眨的,很困惑似的。


    “正本清源,你爹說的很對,不過時移世易,一時說一時的話,我們眼下沒有朝廷大軍可以依靠,就隻能先來點痛快的。倭寇要麽不來,要像現在這樣來了,咱們就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莫西北瞧著城裏的動靜,遠遠的喊殺聲漸漸清晰起來,似乎倭寇正在後撤,於是向另一棵樹上負責指揮的人比了個手勢,小紅旗一晃動,匯聚的百姓立即各拿斧鉞鉤鐮,閃身埋伏到路兩側的矮樹從中,準備的絆馬索也就位了。


    “莫姐姐,我該幹點什麽?”男孩阿光急了,他本是來探親的,年紀又小,莫西北自然沒有給他安排過正式的工作,今天也本是死粘著鄰居來的,此時見各人都有事情做,唯獨自己站在什麽地方都顯得礙手礙腳,忍不住連連跺腳。


    “你跟著我吧,一會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但是得聽話。”莫西北又看了看前麵,對他又說,“會爬樹嗎?”


    “會。”阿光鄭重其事的板起了小臉,用力點頭。


    “那,上來。”莫西北一招手。


    阿光雖然還是孩子,但是身手卻非常靈活,幾下爬到莫西北身旁,還不忘將身子往樹枝裏一掩,整套動作有板有眼,極為流暢,完全不暇思索。


    “你姓什麽?”莫西北暗自點頭,忍不住小聲又問了孩子一句。


    “戚!”孩子也放輕了聲音,回答了一句。


    “戚繼光?”莫西北原本的猜想得到了證實,自己反而忍不住一愣。


    “莫姐姐,你怎麽知道我叫什麽名字?”阿光被莫西北一口叫出名字,也很意外,當然,更多的是高興,眼笑得眯成一條縫隙,嘴巴卻合不上了。


    “阿光,”莫西北其實也很興奮,“你要好好學兵書,將來,咱們能不能把倭寇徹底剿滅,可要看你了。”“我一定要把這些壞死的倭寇統統殺掉。”阿光聽見莫西北這樣說,眼睛裏的光亮倍增。


    “好!”莫西北點頭,自城中逃竄出的倭寇已經跑了過來,她附在阿光耳上說,“為了慶祝你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理想,咱們今天先開一次殺戒,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說話間,小紅旗招展,走在中間位置的倭寇慘叫一聲,被絆馬索絆倒,瞬間被衝上來的百姓戳出一排窟窿。


    而走在最前麵的倭寇聽到後麵聲音不對,跑得更加飛快。


    通縣到海灘僅此一條道路,最前麵的倭寇想也沒有想到,來的時候寂靜無人的小路上,此時機關開啟,道路上布滿炸藥。


    在連天的爆炸聲中,楚俊風帶領的通縣百姓也揮舞著長槍、短刀呐喊著自後麵殺了過來,與埋伏在小路上的眾人會合。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出於求生得本能,殘餘的小股倭寇,反抗得更加厲害,當先衝上去得幾個精壯的漢子,居然被他們用刀生生劈成兩半。


    凶殘到極點的目光,漫天飛灑的血雨,讓跟在後麵還想衝上去的人一陣陣的心寒,腳步微微停滯得功夫,倭寇們已經迅速聚攏,瞧情形,似乎也抱了必死的決心,幹脆不逃了,準備索性在這裏決一死戰。


    雙方僵持了好一會的工夫,沒有人出聲,甚至連呼吸都不知不覺的放輕下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對方手中的兵器上,那些對峙的兵器,每一寸細微的移動,都好像要將一直漲水卻始終沉默的堤壩衝破,讓萬千波濤席卷衝刷,抹平


    “殺倭寇,報家仇!”一個莫西北叫不出名字的年輕人忽然怒吼一聲,揮刀衝了上去,年輕的血肉瞬間交織在雪亮的刀光中,等到不過幾步遠距離之外的莫西北和楚俊風揮劍衝到,隻餘支離破碎。


    “殺了這些畜生!”這血,終於點燃了人心頭的火,更多的人,怒吼著衝了上來,與倭寇混戰到一處。


    這期間,莫西北一直遊走於戰團當中,或擋住倭寇揮來的致命刀光,或掩護受傷的百姓後撤。事實上,砍翻幾個倭寇之後,她心中的火氣已經消退了不少,殺人不是她喜歡做的事情。從來不是,所以她開始覺得血腥味道刺鼻。隻是,如今所剩得小股倭寇各個身手不凡。雖然被包圍,眼見無路可退。卻忙而不亂,三人一組,背靠著背揮舞手中的倭刀,不一會,就把百姓手裏簡易地刀槍削得七零八落。不少人躲閃不及,也或輕或重的受了傷,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不得不揮劍直上,擋住大部分地攻勢。


    這一仗,一直打到玉兔東升,原本一直在樹上的男孩阿光扯下他一直背在身上地小弓箭,居然箭不虛發,接連射中了幾個倭寇。莫西北和楚俊風也趁日落光線晦暗,各自連連發出暗器,終於打散了倭寇三三製的陣型。大戰中,通縣的百姓還俘獲了三名倭寇。


    沒有得勝鼓。也沒有人有興致高唱凱歌還。


    清理戰場的時候。通縣百姓殺死倭寇四十六人,隻是也有十五人死於混戰當中。他們家中大都是二十出頭的男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通縣縣城不大,大家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此時,眼見身邊熟悉地人滿身鮮血的躺在地上,勝利的喜悅,很快就被這種無可言語的傷痛取代。


    有人自發的找來木板,將受傷的人抬起,也有人飛奔著回城送信,報告傷亡。火藥爆炸後殘餘的火藥味仍舊彌漫在空氣中,間或有縷縷青煙,在人周圍渺渺升起。


    “莫姐姐,我們為什麽要打仗?”方才一直生龍活虎的阿光默默走到莫西北身邊,眼睛裏,有閃爍的淚光。帶他來這裏埋伏地鄰家阿哥,剛剛也慘死於倭寇刀下,他出身將門,這些年雖然沒上過戰場,但是對殺戮並不陌生,心裏承受能力也遠比其他同齡孩子要強,隻是這時,站在昨天還笑著給他削木頭小刀的鄰家哥哥身邊,他心裏卻無比的覺得惶恐。


    “我們打仗,是為了更多得百姓安居樂業,不用打仗。”莫西北抬手,準備拍拍阿光地頭以示安慰,隻是手掌即將接觸到他的頭頂時,她想到了一些事情,於是手腕忽然一轉,輕輕拍在了阿光地肩頭。


    “可是,要怎樣才能不死人,又能打贏倭寇?”阿光長久地不出聲,就在莫西北以為他應該是懂了的時候,他忽然問。


    “那需要你去仔細地讀兵書了,方法一定會有,就看你能不能靈活運用,總之,今天的事情你記著,我們死了這麽多人,就是因為我們用了最笨的方法和敵人拚命,殺人一千自折五百的一戰,我們並不算贏了。”莫西北歎了口氣,又拍了拍阿光的肩,這才緩緩走到楚俊風身邊。


    “你去做什麽了,一大早匆匆忙忙的就走了?”楚俊風一直矚目戰場,並沒有側頭看她,隻是輕聲問。


    “去證實一件事情,”莫西北也是目不斜視,“我覺得很奇怪,很多事情都想不通,但是我總覺得,這裏發生的一切並不偶然,這些人的武功你也看到了,大多數都不是真正的東瀛武士。通縣地處偏僻,物產雖然不錯但是交通不便,百姓生活比起沿海其他地區,落後不知道多少年,這樣的一個地方,倭寇幾次三番下大本錢前來滋擾,不合情理。”


    “我隻覺得一件事奇怪,倭寇兩次滋擾,都正好趕在你離開的時候。”楚俊風忽然微笑,“看來和我們下這局棋的人,不止高明,也很了解我們。“怕了?”莫西北歪過頭去看他,一笑之下,眼中星光閃耀,楚俊風已經許久不曾見莫西北這樣得笑容了,一時心神微蕩,眼神略略挪開寸許,避開那耀眼得星輝之後才說,“西北,我說過,等辦完了我要辦的事情,就和你結伴去浪跡天涯,我們既然是夥伴,自然你走到什麽地方,我就也走到什麽地方,你不怕,我怎麽會怕?”“怕就說怕的,幹嗎扯上我。”莫西北順勢推了一句,不去想他話裏的意思,隻是快步走開,她相信這一戰之後,倭寇必然傷了元氣,短期內該不會上岸滋擾了,而她,也需要時間處理善後,並且思考眼下的一些看似千頭萬緒,實則可能環環相扣的問題。


    當然,首要做得,還是應該找出這個一直隱身幕後,同他們下這局棋的人。


    還有……找出慕非難,莫西北想,她一定要問他,編那樣的謊言讓人傷心,為的是什麽,還有,他和幕後得那個人,究竟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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