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弦的身體僵在原地。


    他的腦子像是要炸開了一樣。


    他的五官不自覺的開始扭曲,原本清秀的臉,變得猙獰。


    那群小王八蛋。


    不僅霸淩,還他娘的殺人?


    林弦是第一次聽到張子耀這個名字。


    他之前在處理這個高中女生屍體的時候。


    她的魂魄,就站在自己身邊。


    可是她什麽也不肯說。


    隻是一個勁兒的哭。


    直到自己把她的屍體處理完。


    她看著自己恢複如初的身體。


    這個孩子,才哭著跟自己說了一聲謝謝。


    林弦知道這個小姑娘被霸淩了,但他不知道這個姑娘被霸淩得這麽嚴重。


    自己錯了。


    錯的離譜。


    在知道這姑娘是自殺的時候,他的心中,竟然有那麽一瞬間,責怪過這個姑娘懦弱。但她本是受害者……


    而就在這時。


    鄭春和走了過來。


    他黑洞洞的眼眶裏,有赤紅的鬼火跳動。


    “你應該做些什麽……”


    林弦呼出一口濁氣。


    “王嬌彤,張子耀;兩個人的名字我會記下來的。”


    “張子耀,若真是被人活埋,怕是沒辦法正常踏上黃泉路。”


    “我會在《鬼吏書》書上,找到關於他倆的懸賞,這樣才能收集到更多的情報,當然也是為了賺錢(陰德)……我會幫這兩個孩子討一個公道,我討厭不公平,但是我不會打白工,我要掙錢(陰德)。”


    鄭春和看著林弦,點了點頭。


    “能理解!”


    “我爹當年就是給地主家打白工,受苦受累,後來被打死了……”


    “隻要勞動,就應該拿到報酬,更何況你目前生活也貧困……”


    林弦看著鄭春和,點了點頭。


    果然,能理解他們現代社會牛馬打工人的,還得是同樣被壓迫過的先烈們!


    “優先處理你的仇人。”


    “霸淩王嬌彤和張子耀的那幾個小王八蛋,年齡肯定不大。”


    “但是你的仇人,半隻腳踩在棺材裏,不抓緊時間,我真怕還沒找到他們,那幾個老東西,自己就先噶了……”


    “但是在那之前……“


    林弦的雙眼閃爍幽芒。


    他先是走到,棺材旁邊,那跪在地上,抽泣的女人身邊。


    這個阿姨,和林弦是認識的。


    林弦記得她抱著她女兒的屍體,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


    此刻這個女人,跪在地上。


    身體仍然在發抖。


    她的臉上布滿淚痕,眼眶紅腫得可怕,她的下嘴唇滿是血痂,像是被咬爛了,現在仍鮮血淋漓;她的抽泣,每一次都像是要爆發出強烈的哭聲,可是又都被她咽了回去。


    林弦不敢想象,她是如何度過在靈堂的這兩晚的。


    林弦到嘴邊的話,看著這個女人,卻說不出口了。


    他轉過身。


    走向另一邊的男人。


    王嬌彤的父親。


    那個中年那人,頭發花白,林弦記得前兩天見他時,他的頭上還沒這麽多白發。


    他的脊背有些佝僂,眼眶裏的血絲,多得嚇人。


    他看見林弦,衝他走來,臉上,才勉強擠出一絲招待客人的笑意。


    他其實之前就看見林弦他們了。


    但他靠在大廳的柱子上,實在沒力氣招呼林弦他們。


    他精疲力竭了。


    林弦衝著眼前的父親點頭致意,之後衝著陶星璨,招了招手。


    陶星璨立刻捧著手裏的白色捧花,走到林弦身邊。


    “叔叔您好,我是來看望彤彤的!”


    那個父親,強打起精神。


    “謝謝你。”


    “你是她的朋友嗎?”


    “彤彤在這裏沒什麽朋友。”


    “她本來是個開朗的孩子,是我和她媽媽,覺得京城的教育好,強行讓她轉學到的這邊兒,結果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陶星璨一時語塞。


    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她隻是莫名其妙的紅了眼眶。


    林弦在一旁,眉頭微蹙。


    他知道,陶星璨和王嬌彤其實根本不認識。


    她隻是互聯網上,陶星璨眾多的關注者之一……


    而王嬌彤被學校的那群小王八蛋霸淩的時候。


    虛擬的互聯網世界,可能是她為數不多的慰藉。


    她給陶星璨發過私信。


    陶星璨回複過她,但她還是羞於在互聯網上,說出她的困境。


    羞恥心縫住了女孩兒的嘴。


    但就在這時,陶星璨止住了哽咽,很認真的看著眼前那個疲憊的父親。


    “是,我是彤彤的朋友。”


    “她是一個很美好,很善良的女孩子。”


    那個雙眼布滿血絲的父親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光彩。


    林弦站在旁邊,手掌攤開又再次握緊。


    “學校那邊,真的就這麽算了?”


    那個父親抬起眼皮,看了林弦一眼。


    “警察的走訪沒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學校提出拿六十萬,賠償私了,並且會承諾,對彤彤的班主任做出相應批評……”


    “但我和彤彤媽媽,不要那筆錢,我們隻想要一個真相。”


    “可是走法律訴訟的話,我們卻根本不知道去告誰……”


    那位父親此時把目光落在了陶星璨身上。


    眼神中透出期盼。


    “你是彤彤的朋友,知道什麽線索嗎?”


    陶星璨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隻是越發覺得心中酸楚。


    她知道,這對夫妻的往後餘生,都會被困在女兒死去的這幾天……


    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和王嬌彤的幾次對話,隻局限於網絡上。


    幸虧這時,林弦接過了話茬。


    “您的選擇是對的。”


    “她死的蹊蹺。”


    “我處理她屍體的時候,發現了一些傷疤。雖然已經麵目全非了,但那應該是燙傷的。”


    “這件事,不應該就這麽算了……”


    “但我暫時能提供的信息就這麽多了。”


    那個父親的麵色一下子就變了。


    他原本佝僂的身體,一下子變得挺拔了。


    頹廢的表情,被憤怒取代。


    他的額頭爆起青筋。


    但他眼角的餘光,瞥到了不遠處的妻子。


    他又把這份憤怒,給強行壓了下來。


    他握住了林弦的手。


    “謝謝,感謝你。”


    “如果您還記得什麽別的線索,請您務必聯係我。”


    林弦點了點頭。


    他沒有把太多的信息提供給這個父親。


    這麽多年。


    他超度過眾多的鬼魂。


    知道應該怎麽和亡魂的家屬打交道。


    王嬌彤死亡的真相,他暫時還不能對她的父母全盤托出,因為自己沒有證據,還會引來警察。


    警察來了,讓自己提供證據的時候。


    自己總不能說,自己能看見王嬌彤的亡魂,她的亡魂親口說的……


    他小時候,其實這麽幹過。


    每次自己這樣做的最後,都是以被帽子叔叔批評教育收尾。


    他爹那時候,總是會點頭哈腰的跟警察道歉,等警察離開後,扭頭就拿起家裏的掃帚……


    他會幫王嬌彤還有張子耀,討回公道的,但不是現在。


    他告訴這個父親,王嬌彤的死有蹊蹺,也是為了讓他們夫婦,有活下去的期盼……哪怕這個期盼……是複仇……


    林弦看了陶星璨一眼。


    “我有工作,要去火化區。”


    陶星璨愣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好,你去工作,我在這裏陪一會兒叔叔阿姨。”


    林弦沒有再說什麽。


    他扭頭走出了這間空曠的告別廳,隨後和靈堂門口的,負責跟拍攝像的絡腮胡大哥。交換了一下眼神。


    絡腮胡大哥,立刻會意的點了點頭。


    他知道,林弦要離開鏡頭一會兒,去處理自己的私事。


    而絡腮胡大哥,會留在這裏,陪伴陶星璨。


    攝像大哥,也實在不想跟著林弦,去拍攝殯儀館……


    加班本來就煩。


    加班的地方還是殯儀館……更他媽的煩了……


    要不是導演下了死命令,並且承諾給他發獎金,他才不願意過來。


    而林弦此時,也終於,再次得到了,逃離鏡頭監視的機會。


    他加快步伐,離開悼念區的範圍,向著火化區走去。


    而隨著靠近火化區,林弦的視野裏,鬼魂的數量,也逐漸多了起來。


    鄭春和,跟在他的身後。


    呼吸越發的沉重。


    林弦覺得背後都陰森森的。


    “你緊張什麽?”


    鄭春和咧了咧嘴角。


    “我有預感,我會在這個地方,拿到我多年以來,期盼的線索……”


    “五十六年,我每一天,都想找他們一家索命。”


    林弦嘿嘿幹笑兩聲。


    “祝你如願,祝我旗開得勝……”


    林弦一邊說著,一邊帶著鄭春和,進入了火化區的大樓。說是大樓,並不準確,這裏更像是工廠車間……


    殯儀館的火化屍體的時間,一般在白天。


    晚上,這裏隻有值班室,還有一個大爺。


    不過林弦有員工工作證。


    所以可以直接刷門禁,走進去。


    這裏比悼念區的大樓要熱鬧……


    當然這個熱鬧,並不是指活人。


    眾多的鬼魂,聚集在這裏。嘰嘰喳喳……


    “誒!我的屍體,明天就要送到這裏火化了,等火化結束,我就要走黃泉路了,他奶奶的,我那個不孝的兒子,火化也不給我選一個好爐子,虧我當年掏空家底,幫他在京城買了房子……”


    “你至少還有兒子,我兒子比我走得早……多虧了警察同誌,要不我的屍體,就爛在家裏了。警察同誌確認我的身份後,知道我是孤寡老人,就把我送到了殯儀館,我的屍體明天也火化了,咱倆應該是一個爐子。”


    “真羨慕那些能用豪華爐子燒遺體的,穿得壽衣都是好布料,在這種地方,也能有單獨的包間……”


    偌大的火化區。


    此時卻涇渭分明的,被分化成了兩個區域。


    一個區域是一樓的大堂,眾多的鬼魂,聚集在這裏。


    另外一個區域,在這棟建築的二層,有一間,用單向玻璃圍出來的休息室!


    隻有少數的鬼魂,在休息室裏。


    大廳的鬼魂,抬頭望向二樓時,眼中有說不出的羨慕。


    鄭春和,皺眉看著這一幕。


    林弦在一旁,聲音低沉的解釋。


    “二樓的休息間,其實是視野寬闊的送別觀化室,選擇豪華爐火化的家屬,可以在那裏,直觀的看到,自己的親人遺體,入屍火化的全過程……”


    “到了夜晚,那裏就成了,選擇豪華爐子火化的亡魂的聚集地……因為豪華爐價格不菲,所以二樓休息間的亡魂,生前也大多都是權貴,最次的,也是大學教授。”


    鄭春和搖了搖頭。


    沒有多說什麽。


    但林弦覺得他的表情,似乎有些難過。


    火化區一樓大廳的另一邊,則有些熱鬧。


    一群穿著壽衣的老人模樣的鬼魂,圍繞著幾個年輕的鬼魂,問東問西。


    “誒呀,生麵孔,今天剛來的吧!這麽年輕怎麽死的啊?”


    “在互聯網大廠,加班猝死的……”


    “誒?真可憐。現在的年輕人,身體都太虛弱了。那邊那個女孩兒呢?”


    “車禍……”


    “就跟你們說,過馬路不能玩兒手機。”


    ……


    而就在這時。


    也有鬼魂,注意到了林弦和鄭春和。


    鄭春和的出現,讓那些鬼魂驚訝。


    這個鬼魂和他們,格格不入。


    身上的傷疤觸目驚心,身上的舊軍裝,更是讓那些鬼魂,議論紛紛。


    而就在這時。


    林弦從值班室裏,拉出來一個凳子,擺在了一樓大廳的正中間。


    他抬腳,站在凳子上,拍了拍手。


    吸引大堂內所有鬼魂的注意。


    “各位已死的父老鄉親……”


    “在座的應該有認識我的,但大多數,都是這幾天剛來的,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


    “同時,也是一名,鬼差!”


    “諸位,若是錯過了,在七天內,邁入黃泉路的機會。”


    “可以來找我做法事……我能幫諸位超度(送魂)!重啟黃泉路!”


    “當然,送魂,不能白送,諸位有錢的給錢,沒錢的,要打欠條……”


    火化區,大堂裏的鬼魂,此刻相互對視,議論紛紛。


    “還真有鬼差啊,我還以為鬼魂,都是自己個兒,走進的陰曹地府,傳說都是假的呢……”


    “這鬼差,還是個活人啊?”


    “超過了七天,不走黃泉路,就要給鬼差送錢了?這不是公然索賄嗎?這陰曹地府也太黑了吧,我要舉報!”


    “嗨!現在什麽不黑啊!車子在路邊多停一會兒,都要罰你的錢。”


    “怪不得人都不願意死呢,我就知道,陰曹地府也不是什麽好地方,那個猝死的年輕人可憐咯,去了陰曹地府,沒準兒還要繼續打工呢。我這種老鬼,去了下麵,不會還要繼續工作吧?”


    ……


    而就在這些鬼魂,越發聒噪的時候。


    林弦咳嗽了幾聲。


    “肅靜!!!”


    “自我介紹結束了,接下來,我想請諸位,幫我一個忙。”


    “當然,這個忙,也不讓大家白幫。”


    “能提供有效線索的,我可以幫諸位,給在世的親人,遞個話,捎個東西……要知道,諸位到了陰曹地府那頭,想要支使鬼差幫你們幹這些,不打點個幾百幾千點陰德,可沒人搭理你。”


    “下麵可不比人間,還是封建社會那一套,等級可森嚴著呢……”


    在場的鬼魂們,愣了一下。


    隨後立刻沸騰了。


    “我能請您去抽我那不孝的兒子一巴掌嗎?您就說,是他爹讓您抽的。”


    “誒呀……我在門梁上,藏了一個存折,裏麵有幾萬塊錢,那是留給我老伴兒的,但我腦溢血走得匆忙,能不能求求您,幫我老伴兒拖個話,把存折的事情告訴她,順便跟她說,別著急找我,讓她好歹看著我們的孫女,成家立業……”


    “鬼差大人,您先說什麽忙!我們也得看幫不幫得上啊!“


    ……


    不僅是大堂裏的這些鬼魂。


    此時隨著林弦的吆喝,二樓的休息廳,那些穿著名貴壽衣,會被豪華爐子火化遺體的鬼魂們,也都湊到了窗邊。


    林弦看場子熱得差不多了。


    把鄭春和拉到自己身邊。


    “諸位,都認得這身軍裝吧!”


    “大概能猜得到,這位的身份吧。”


    “實不相瞞,這位,是從高句麗戰場上下來的,曾經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了鴨路江,爬冰臥雪,為我們的國家,獻祭了生命。”


    ……


    鄭春和的臉上,少見的露出窘迫,他不太適應,被這麽多人……這麽多鬼圍觀。


    但他也知道,林弦這是為了幫自己打探情報。


    而大廳裏的鬼魂們,此時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死在高句麗,這是被炸死的,還是被槍打死的。”


    “身上那麽多彈孔,肯定是被打死的。戰死在異國他鄉,有七十多年了吧。”


    “偶像,偶像啊,偶像,我當年也當過兵,要不是因為,我已經是一個鬼魂兒了,我肯定找你合影!”


    ……


    林弦此時又咳嗽了兩聲。


    “合影的事情,稍後再談。”


    “這位英靈的犧牲,大家既然都記得,那我也不繞彎子了,我想向諸位打聽幾個人……王福,劉春霞,王桂英,王桂月……王福今年九十歲,劉春霞八十八歲,王福生前是紡織廠的廠長……現在退休,住在京城。”


    “王桂英,王桂月,是王福和劉春霞的兩個閨女!”


    “這幾個王八蛋,和我身邊的這位英靈,有深仇大恨……等他們死了,也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諸位要是有認識他們的,請積極提供線索,切勿隱瞞。否則就是包庇……諸位也不想被牽連的,不能投胎吧!”


    林弦的雙眼,閃爍幽芒。


    他把威逼利誘這四個字,運用的淋漓盡致。


    他其實還沒去過陰曹地府,但沒關係,這群鬼魂,對陰曹地府更陌生,靠著信息差,唬住這群鬼,夠了。


    大堂裏的鬼魂,相互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王福,沒聽說過。”


    “九十歲了,挺能活啊!不是好人,也能活這麽長?”


    “嗨,沒聽說過那句老話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


    大堂內,鬼魂的議論聲,越來越聒噪。


    可卻始終,沒一個鬼魂站出來。


    林弦的眉頭漸漸皺起。


    鄭春和的臉上,也露出失落。


    而就在這時。


    二樓的大廳,卻忽然有鬼魂,把頭伸出了玻璃……


    那是一個老人,臉上遍布老年斑,雙頰凹陷,眼眶黑洞洞的,他的聲音嘶啞。


    “王福,我認識王福……”


    “我和他住在一個小區。”


    “劉春霞,是他的妻子吧!我也認得她,那是個尖酸刻薄的婆娘,他們家的保姆,被她罵走好幾個……”


    “他們的女兒,過年時,我好像見過,一大家子人,也算是兒孫滿堂了。”


    “年齡也對得上。”


    “那個上過高句麗的……老哥哥,嗯,按照年齡,我應該叫你一聲老哥哥,他們怎麽招惹你了……”


    鄭春和,抬起頭,望著那個麵相老邁的鬼魂。


    他黑洞洞的眼眶,又流下血淚來,聲音嘶啞,竟然帶著哭腔……


    “他們沒惹我。”


    “但他們害死了我妹妹,我唯一的妹妹……”


    “我妹妹被他們拽到大街上,羞辱,謾罵,最後被活活打死了!”


    “我妹妹已經被打死五十六年了,死不瞑目,黃沙枯骨;他們一家過了五十六年的好日子,闔家團圓,兒孫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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