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弦愣了一下。


    他抬手指向東北方向。


    “抗聯的?”


    “不像啊!”


    “你沒有口音啊!”


    魏若來眼角抽搐了幾下。


    “我家祖籍,江南西道……八歲時全家移居“滬上”!”


    林弦這才點了點頭。


    “滬上人士?江南人士……”


    “那怎麽去東北了?因為,八年……抗戰?”


    魏若來皺了皺眉。


    他也抬起手,指著東北方向。斬釘截鐵的開口。


    “是十四年!!!”


    “抗聯,先打了六年。”


    “因為那個光頭和那群倭寇簽訂的協議;抗聯的所有活動,都屬於“非法抗戰”,孤立無援!”


    魏若來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冷笑。


    “非法抗戰?嗬……非法抗戰,在冰天雪地,在林海雪原,在白山黑水之間。”


    林弦的身體一僵。


    他點了點頭。


    “對,十四年……小時候學的是八年,現在課本上,好像已經改成了十四年。”


    “那也不對!”


    “你一個江南子弟,怎麽跑到東北去了?”


    魏若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上的,棉花露出來的棉布鞋。


    “我父親,當年在滬上,從事棉花生意,供我讀書,我在滬上讀了商科中學,又在潘序倫會計師事務所,實習半年。”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會成為一個會計,在事務所或者銀行工作!”


    “但在那個時代。”


    “人民如草芥……”


    林弦微微蹙眉。


    “哪怕是“滬上”?”


    魏若來抬起頭,兩個黑洞洞的眼眶,有赤紅的鬼火跳動。


    “你以為民國時期的滬上,是什麽樣子的?”


    “十裏洋場,歌舞升平,俊男靚女,風花雪夜?”


    “那是資本家和洋人所在的租界!”


    “但滬上,不隻有租界。”


    “你們這些年輕人,真的對萬惡的舊社會有概念嗎?”


    “華北大饑荒;川黔湘鄂贛大饑荒;北方八省大饑荒……你知道當年滬上,每年擠進來多少難民?”


    “古人以‘鶉衣百結’來形容人之衣服褸襤者,而滬上郊區人民之衣服襤褸,此‘鶉衣百結’四個字連一半也形容不出,因其衣服非百結,乃係千結萬結。”


    “普通人一件衣服是穿終身,或穿數輩,最先是一件單衣,破一洞,加一補,以至補到幾十層,有布片,有麻片,形形色色,冬夏全是此一件,晝夜仍是此一件。”


    “而此衣服尚不能普及於每一人,尚有多人穿草衣。兒童十五六歲以下,終年是赤著身,有太陽時,曬太陽取暖,無太陽時則藏於草中,女孩十五六歲時,仍多無破褲可穿,僅用麻片以遮身……”


    “我阿爸,雖然做點小生意,但因為要供我讀書,家中其實也不算富裕,他還要“孝敬”滬上的那些官吏,否則貨物,都入不了港……但那年,棉花減產,阿爸,沒錢孝敬那些官吏了……在港口,他和運輸部的民國官吏起了衝突,隨後在港口,被活活打死!”


    “我用草席子和一個板車,把我阿爸帶回的家。”


    “我想替他伸冤,替他討個公道,結果在滬上警察廳……連門都沒進,他們就管我要銀元。我把家裏的銀元都給了他們,但最後得到的結果,卻是我阿爸,死於腳滑?腳滑?他身上可是有彈孔啊!彈孔啊!他明明是被人用槍打死的?我聽見,滬上警察廳的警探在背後說,死的隻是一個小小的棉花販!”


    “死的隻是一個民國小小的棉花販……看那卻是我的父親。”


    “我那時,就意識到,民國……爛透了!什麽民主啊?還不是在吃人?”


    魏若來,低頭盯著自己腳上那雙布棉鞋,露出的棉花。


    “我知道,自己在滬上,替我父親,找不回公道了。”


    “但這個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


    “這個世界應該是有公道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草是綠的,水是清的,做兒女的能盡個孝道,想娶回家過日子的女人不該是個土娼,為國戰死的人要放在祠堂裏被人敬仰,讀書人能把讀的書派上用場;人……至少他媽的能活得像個人啊!”


    魏若來的表情,變得悲傷。


    其他的工人鬼魂,站在一旁,麵麵相覷。


    他們此前,似乎也未見過,魏老爺的情緒如此激動。


    林弦站在一旁,和曹老鬼對視了一眼。


    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不過,魏若來很快調整好了情緒。


    他抬起頭。


    “所以,我離開了滬上,經,在工人夜校讀書的表弟引薦,加入了那抹紅色……”


    “但民國官吏,不準許我們存在,他們封禁我們的刊物,逮捕工人夜校的學生,也不準工會存在……我們隻能東躲西藏。”


    “可就在這時,讓我們更加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了。”


    “東北……被民國高層,拱手相讓!大部隊被強行撤走,各路軍閥看戲,民國官吏,賣國求榮,和倭寇狼狽為奸!國將不國……”


    “當時所有的同誌,都被氣瘋了。”


    “但就在這時,我們接收到消息……東北地區,部分士兵,違抗軍令,不曾撤走,人民自發組成遊擊隊;和倭寇抗衡。”


    “不少東北的同誌,也沒有放棄!所以我們在滬上開會後,臻選出一批同誌,決定北上支援!幫助組建隊伍,對抗倭寇。”


    “我就這麽去了東北……”


    林弦倒吸一口涼氣。


    他點了點頭。


    但很快,他的眉頭又輕輕皺起。


    他看著魏若來身上,單薄的衣衫。


    “所以,您是死在東北的?”


    魏若來搖了搖頭。


    “不……我死在江南!”


    “我在東北,待了大概六年……大多數時候,都在山裏。”


    “說實話,作為一個南方人,從來沒在那麽冷的地方待過。”


    “第一年,我還很興奮,第一次看見天上飄下鵝毛大雪的時候,我抬著頭,傻樂了好一陣兒,可很快,我就樂不起來了。因為冷風吹在臉上,吹進嘴裏,像是有刀子,在我的臉上,在喉嚨裏刮。”


    “林海雪原很美……可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大雪寒天!那就受不了了。”


    “冬天真難熬啊!沒吃的,也不敢用槍打獵,因為害怕引來鬼子。老百姓倒是願意支援我們,但鬼子看得緊,他們隻能在沿路的時候,往雪地裏扔苞米粒。”


    “手腳都是凍瘡;槍栓有時候也會被凍住;特別疼得時候不敢哭,一哭眼淚也凍住了;晚上值夜,和戰友靠在一起,背對著睡覺,一睜眼,戰友卻已經被凍死了……”


    魏若來說到這裏,忽然笑了。


    可林弦分明看到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竟然落下幾滴血淚出來。


    “撒個尿都他媽會被凍住!!!”


    “可是,就是這樣,大家仍然不願意放棄。”


    “我東北的同誌,竟然還跟我講笑話,說這他媽叫,滴尿成冰……我真是服了這幫家夥!都這樣了,還講笑話……講笑話……”


    “那群東北百姓,也願意相信我們,我們這支“非法抗戰”的隊伍,竟然發展到了兩萬五千多人。兩萬五千多人,不當亡國奴……”


    “我們走投無路,躲在東北大娘家的時候,東北大娘,給我包酸菜餡兒餃子;把家裏僅剩的一點葷腥,全給包進去了。”


    “有藥商知道我們沒物資,所以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把藥送進深山老林,可後來事情暴露,他全家都被鬼子殺了,梟首示眾……我們連他的屍體都沒搶回來。”


    “有東北的嫂子,因為給我們送情報,回到家,女兒卻被鬼子糟蹋了……”


    “還有我們抗聯同誌的老婆,丈夫就義了,嫂子帶著孩子來投奔我們,有次敵人掃蕩,孩子哭了,馬上就要吸引鬼子過來了,我們藏身的地窨子要暴露。哄也哄不住,嫂子餓的也沒有奶水,眾目睽睽之下,嫂子把孩子掐死了……第二天,嫂子就跳河自盡了。”


    “最餓的時候,山上的樹皮,都被我們吃光了,大冬天吃樹皮,跟啃鋼板似的……嘿嘿,我也和東北的同誌學習的,變得幽默了……”


    “啃完了鋼板,才有力氣,繼續和鬼子打仗!我們雖然是打遊擊,但鬼子不敢小瞧我們,因為我們隊伍多,又熟悉地形,他們稍有不小心,我們就襲擊,他們駐紮在城裏的大本營……一把火,幾個手榴彈……炸了他們軍火庫,他們心疼,我們可不心疼……”


    魏若來忽然嘿嘿笑了起來。


    他指著自己的臉。


    “樂觀吧!幽默吧!”


    林弦點了點頭。


    “樂觀,幽默……威風凜凜。”


    魏若來揉了揉自己的臉。


    他笑得更誇張了……


    “都是跟那群東北同誌學的,不樂觀不幽默,根本堅持不下去……”


    “大家很少哭,也少抱怨,大家在冰天雪地裏,互相講笑話。幻想著,把白山黑水奪回來,把鬼子趕跑的那一天……”


    “二嘎子,跟我說,要是有一天,鬼子被趕跑了,他給我做殺豬菜,酸菜白肉燉血腸,我這個南方人,肯定沒吃過,再冷的天,喝上一口酸菜湯,就一點也不冷了……”


    “老楊,跟我講,他會做粘豆包,黃豆麵子,裏麵包著豆沙,他說,到時候給我包八百個粘豆包,讓我帶回江南去,分給我的親朋好友,讓我漲漲麵子,粘豆包不值錢,但是他老楊做的粘豆包,可值錢……”


    “孫大嘴,更誇張,他說要把他妹妹嫁給我,讓我別回南方了,他把自己妹妹介紹給我,他說他妹妹,叫鴨蛋,長得特別好看,但旁邊的同誌,立刻戳穿了他,他妹妹才八歲,讓我別信他的……但孫大嘴後來抓著我的手,說他就是舍不得我,怕我回了江南,就再也見不著了。”


    魏若來臉上的笑容忽然收起來了。


    “二嘎子,後來被鬼子俘虜了,砍掉了腦袋,也是梟首示眾……死之前,聽說連肚子都被刨開了……”


    “老楊,在雪地裏被鬼子圍困,本來想拉手榴彈自盡,但手榴彈被凍住了,他最後被俘虜不知去了哪裏……”


    “孫大嘴,受傷,被我救回,但因為不肯浪費醫療用品,最後拉著我的手,死在我懷裏,臨死的時候跟我說,白山黑水是他的家鄉,怎能讓給鬼子?壯士們,團結起,奪回我河山。”


    魏若來,抬起頭,看著漆黑的夜幕。


    “我們在林海雪原的時候,天空也和這裏一樣黑,隻是能看到漫天的星星……”


    “全麵戰爭爆發後,那些該死的軍閥,終於肯團結在一起,對抗日寇……但我們得到的消息,卻更加糟糕,華北淪陷,沿海淪陷,我們的同胞,距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更糟糕的消息,是物資匱乏,幾乎彈盡糧絕……毗鄰的遠東蘇區那邊,偶爾會給我們一些支援,但也不全是白給……”


    “抗聯,迎來了最難的一年;將軍這時找到我,給了我一個任務。”


    “他們和江南方麵的愛國商人,取得了聯係,他們願意為東北地區的抗聯,提供援助……所以他們想讓我奔赴江南……我的家鄉,去把援助帶回來。”


    林弦的眼神悲慟,但他還是低聲詢問。


    “什麽援助?”


    這一次,魏若來沒有開口。


    旁邊的,一個穿著軍大衣的鬼工人,身體前傾,聲音嘶啞。


    “黃金……”


    “一箱子黃金。”


    “拿去蘇區,能換槍,子彈,還有藥品。都是重要物資……”


    林弦此時意識到了什麽。


    “沒……拿到?”


    魏若來,低著頭,林弦看見,血紅色的淚珠,滴落到了地上。滴落到魏若來腳上布鞋的棉花上。


    他第一次,開始嗚咽。


    “拿到了……”


    “沒帶回來!!!”


    “在江南就走漏消息了。”


    “被搶了。”


    “當時江南也在動蕩,一夥子軍閥勳貴,當時正籌備著移民海外,他們已經很有錢了,但還覺得不夠,他們知道我手裏有黃金,就找到了我,把我打死……黃金,全搶走了。”


    “那是抗聯的救命錢!!!”


    “他媽的,我們抗聯,已經很苦了,沒有援助那麽多年,為什麽還要搶我們的錢!?為什麽呀……”


    “二嘎子,老楊,孫大嘴,我對不起你們啊!!!”


    “我要拿回黃金,那是我們抗聯的東西,死我也拿回黃金。”


    “拿回黃金……奪回我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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