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弄堂口的低矮鐵門,那棵老梧桐仍然矗立在小樓門口,一個穿黑色大衣的高大身影立在樹下。


    她有半秒鍾的恍神。


    但極迅速地反應過來,轉身拴好門,走過去自然地問:“送孟杳過來的?”


    一句話把江何氣樂了,向斯微這張嘴還是這麽不客套——正常人不都該禮貌性地問一句,他是不是也留下來吃個晚飯?


    轉念一想,她沒直接嫌棄“你怎麽在這”,已經很有進步了。


    江何點了個頭,“她說落了個調料,去便利店了。”


    “哦。”斯微拖著行李箱打開了門,回頭,“你先進來坐會兒?”


    江何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隨意地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口袋裏手機響起,他拿出來看了一眼,眸光微頓,但很快恢複如常,衝斯微示意了一下,一邊往外走一邊接起。


    “難得啊,你也會往外打……”


    斯微隻聽到這麽幾個字,忽然直覺地猜到了電話那頭是誰。


    但她沒有深想,孟杳已經買好調料回來。


    江何看見孟杳,對電話裏說了一聲,便問:“晚上我來接你?”


    “不用,我晚上可能留在這。”孟杳考慮到他的起床氣,“要不你把車留這,我明早自己回去。你不是還有飯局?”


    江何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少喝點啊你。”


    孟杳好笑道:“我的酒量可比你好不少啊朋友。”


    江何無言,想說去年不知道是誰在孤山島喝得酩酊大醉六親不認,要不是他趕去接人,這倆女的就差表演海島裸奔。


    然而看看梧桐樹下站著的那位,再想想電話那頭的人,他什麽都沒說。“嗯”了聲,手賤地把孟杳的毛絨帽往下一扯,一閃身溜走了。


    *


    她們在二樓小窗邊煮起火鍋,蒸騰的熱氣很快在窗子上暈出一團薄霧,窗後老城夜景幽靜迷蒙。


    孟杳犯了職業病,撅屁股杵在桌邊拍個不停,構圖講究,橫平豎直,不許斯微入鏡,連角落的筷子斜放都被勒令改正。


    斯微無奈,索性下樓拿了兩瓶酒。


    “不是說不喝嗎?”孟杳終於放下手機,看見她手裏拿的還是兩支白的,詫異出聲。


    “還是喝點。”斯微總覺得心裏悶著點兒什麽,“等久了,饞了。”


    “……”孟杳瞅了瞅她,沒表態。


    “今天是在家,又不是在島上,喝大了也沒事。”斯微知道她在想什麽,不就是去年她生日,她們倆喝得太放肆,有心理陰影了麽,“而且就一人一支,以咱倆的酒量,小意思。去年喝成那樣是因為喝雜了,那調酒師發揮得過於自由。”


    她倆酒量都不賴,天生的,兩支白的確實不在話下。


    孟杳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笑了笑,接過她一氣兒撬開的酒瓶,“行吧,就喝一點。吃火鍋不喝點確實不像話。”


    “就是。”斯微樂滋滋地下了一筷子肉。


    “來吧,恭喜我第一次完成七位數的訂單!”斯微舉杯,拿著酒瓶。


    孟杳也直接拿酒瓶碰她的,笑說,“等我什麽時候拍到大製作了,也找你做周邊。”


    “給你打折!”斯微抿了口酒,皺起眉,端詳瓶身說明,嫌棄道,“這什麽呀……也太難喝了。”


    孟杳笑,“八成是你什麽時候從樓下便利店拿的吧,這牌子本來就難喝。”


    斯微吐吐舌頭,放下酒瓶,還是另開了飲料。


    孟杳有些意外,這酒絕沒有難喝到那個地步,笑她:“你是不是酒量變差了?”


    斯微撇撇嘴,無奈承認:“可能是,好久沒喝,退步了。”


    “心理陰影?”


    斯微幽幽看她一眼,“去年那次喝完,我姨媽直接出走一個月。”


    孟杳知道這事,語氣正經起來,“你確定不是因為你工作太忙?”這一年是靈感浮島的上升關鍵期,斯微和薑南都忙得飛起,最多的時候同時推進三個 case,通宵加班是家常便飯。斯微直接熬到內分泌失調,吃完火鍋還得去熱中藥。


    斯微理不直,但氣很壯,“所以我這不是要休假了麽。”


    孟杳見她謹遵醫囑地不沾辣鍋,又好笑又心酸。


    斯微嚼完一片毛肚,倒自顧自地說:“……要不我順便去物色一個草原漢子好了,談戀愛調整內分泌。”


    孟杳頓了一下,沒說話。


    這一年,她其實一直想和斯微聊聊裴澈。他們倆分手鬧得太突然,前一天裴澈還在記者麵前公布戀情,後一天兩人就徹底消失在彼此生活的交集中。可自從去年孤山島那晚,酒醒後斯微就正式將此事翻篇,該工作工作,該約會約會,雖然還沒有遇到心動選手正式戀愛,但一切都一如往常。


    如同她過去的每一段戀情。


    孟杳知道,哪怕當時有什麽過不去的,這一年也都過去了。這麽多年,她相信斯微甚至超過相信自己,斯微會讓自己開心。


    她和江何也向來灑脫,不過是一個朋友和另一個朋友談了戀愛又分了手,並不叫他們為難。而且兩個人都有分寸感,從來沒有在斯微或裴澈麵前提過另一個人。


    比如今晚,她知道江何其實是和裴澈一起吃飯。


    比如去年九月,裴澈去了東大,念生物科技的碩士。


    比如一個月前,裴德安病重入院,培安對外封鎖了消息,但仍有各種捕風捉影的小道信息流出。


    這些斯微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孟杳不打算提。


    因為斯微已經讓一切過去。


    “我跟你說,我這次不是參加了他們那個劇的收官演唱會嗎,那個男主角,真的好帥的。”斯微一邊涮牛肉,一邊聊起出差中見到的明星。


    “我查了他百度身高 188,但目測至少 192 吧,寬肩窄腰長腿……”她毫無羞澀地露出一點“色欲熏心”的貪婪表情,嘿嘿笑道,“真絕……想談。”


    孟杳手一伸,再次和她碰杯,“談!”


    斯微揚起笑,汽水瓶在半空中碰出清脆聲響,“談!”


    兩人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頓火鍋吃完,已經快到十一點。孟杳幫忙收拾殘局,斯微則下樓去熱中藥。


    盤子收到一半,孟杳接到江何電話,說馬上路過秋園路,要不要順便接她回家。孟杳想了想,要是留在這裏,兩個人肯定又要聊到天明,斯微更沒覺睡了。於是答應下來,讓江何在門口等一會兒。


    下樓,正好看見斯微苦著臉灌中藥。


    “江何來接,我回家住哦。”孟杳拿起沙發上的羽絨服。


    斯微不客氣地白她,“哼,重色輕友。”


    “我是為你的內分泌著想,快謝謝我吧。”孟杳嗤聲。


    斯微撇撇嘴,吐著舌頭緩解中藥難聞的氣味,然後起身披上大衣,“他來了沒?送你出去。”


    “應該在門口。”


    打開門,冬風直往人懷裏鑽。孟杳低頭看見她還光腳穿拖鞋,“穿個襪子吧大姐,你這個寒氣真的是別想好了。”


    斯微就倚在門口,“趕緊回吧,你廢話比我中醫還多。”


    “……”孟杳無奈,小跑著出了弄堂,擺手讓她趕緊關門。


    弄堂外,黑色汽車靜靜等著。


    喝了酒的江何坐在副駕駛,看著駕駛座的人沉默著將目光落在車外。


    而向斯微站在那淡薄目光的盡頭,披著一件白色大衣,姿態閑散,笑著說了句什麽,露出兩枚淺淺梨渦。


    他始終沒有收回目光,直到那人擺擺手,裹進大衣轉身關上了門。


    江何張了張嘴,最終什麽都沒說。


    孟杳上車時,看見駕駛座的裴澈,也明顯一愣。


    江何打破沉默,笑說:“我也喝酒了,求這家夥送我們一程。”


    孟杳點頭,“謝謝。”


    裴澈笑了,“這麽客氣麽。”


    江何嗤聲:“就是,別跟他客氣,不喝酒的人不當司機多浪費啊。”


    裴澈笑意很淡,嗯了聲。車子駛離秋園路。


    第41章 不想見的人,總有辦法見不到的。


    一月中,斯微裝備齊全,獨自開啟北疆之旅。她沒有做太詳細的行程計劃,隻簡單訂好了幾個主要停留點上的酒店,租了輛車便開始隨性遊玩。


    在烏市吃了三天,各式樣做法的牛羊肉吃到上火,斯微掐著自己肚子上那一層小贅肉,收拾東西開去了將軍山。


    她滑雪技術不錯,買了聯票本打算自己玩兩天,然而第一天下纜車,看見粉紫色晚霞下一個教練耐心地給小朋友穿雪板,眼鏡摘起到額上,露出硬朗幹淨的一張臉,笑起來有點孩子氣。


    當下改了主意,跑回售票處,買了兩天的新手體驗課。


    斯微從前很不喜歡那種年華易逝的敘事,學生時代學詩詞就煩那些悲挽韶華的一唱三歎,長大了更討厭社交媒體上煞有介事地討論“25 歲是個坎”、“30 歲是個坎”、“35 歲是個坎”。


    人生不過百年,隔三差五就是坎。


    又不是個搓衣板。


    她從前也不覺得年齡的增長會帶來什麽負麵的變化。相反,她太喜歡長大,太渴望做成年人,18 歲之後的每一天對她來說都比前一天更好。


    但一些微小的改變就出現在這一年。


    三十歲的實感對斯微來說不是外表或身體的變化,而是 crush 次數的減少。不知是不是因為過去一年工作太多,斯微忙裏抽閑的幾次約會中,下頭的頻率比心動高太多。從前自詡心態開放審美多元,陽光開朗頭腦簡單的體育生談過,熱愛文學一句話拐三個彎的中文係學長談過,淡漠理智的高嶺之花也談過,總之各有各好,美美與共。


    現在卻變得極吹毛求疵,約會中看見蓄胡子的,覺得不幹淨,下頭;遇上拍電影的,覺得話多,下頭;連安安靜靜的小男生,她都覺得扭捏,沒意思。一年下來,居然沒有一瞬心動。


    因此,眼前雪山上的一點怦然,顯得尤其珍貴。


    斯微目標明確地走到排隊等待的隊伍裏,隔著滑雪鏡,有恃無恐地打量那穿灰藍色滑雪服的男人。


    滑雪場上多的是花裏胡哨的亮色裝備,這人身形極好,個高腿長,穿素淡暗色也掩不住的鶴立雞群。


    非假日,雪場人不算多,天漂亮得像《愛樂之城》裏的背景,斯微很久沒有這樣好的心情,就這麽悠哉地坐在長椅上欣賞那個漂亮男人溫柔耐心地教小朋友滑雪,直到不遠處傳來一道聲音——


    “小姐,你是買了體驗課嗎?”


    一回頭,等待區裏排隊的人不知怎麽隻剩兩三個,一個十分魁梧的黑衣教練喊她——


    “來吧,到你了。”


    斯微一愣,往另一邊指,“我排的是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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