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呼呼的夜風灌得時塵安瑟瑟發抖,一股股透心涼從脊背倒回心裏,她從小營養不良,體格也不強壯,這風一吹,便凍得牙齒打戰,但她一聲沒吭,隻把書本抱在胸前,聊勝於無地擋著些風。


    皇帝忽然道:“拿著。”


    他將竹製的傘柄遞過來,兩人交握時,他碰到時塵安冰冷的手指,皇帝微微蹙眉,而後將身上披著的大氅解下。


    時塵安退後了一步:“你走回未央宮還要好些路,把氅衣給了我,你該著涼了。”


    還帶著皇帝身上的熱氣的大氅不由分說披在了時塵安身上,沉沉地壓在時塵安的肩頭,壓得她握傘柄的手都稍鬆了些,她抬頭,皇帝給她係上係帶,他壓著鋒利的眉眼,氣質冷峻。


    “我那有些血燕,明日叫人送來,給你燉了吃了,補補身子。”皇帝道,“小雪都還沒到,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時塵安不明白隻是手冷而已,哪裏就要吃血燕了,她道:“冬天到了,人總是冷的。”


    她頗習以為常:“再冷些,還要生凍瘡呢。”


    時塵安是早就習慣了,在家時,禦寒的冬衣總是有限,她還好些,不用總是出門去對抗寒風,隻是雙手需要浸在冷得徹骨的冰水裏洗衣洗菜洗碗,每回都會把手凍成紅蘿卜,凍瘡自然是難免。


    皇帝道:“你摸摸我的手。”


    他自然地把手伸了出來,時塵安不疑有他,也好奇地伸手去觸碰——這世上當真有人的手在寒冬裏還能溫熱嗎?——她碰了,皇帝的手果然是熱的,明明他的手缺少肉脂感,蒼白修長,但時塵安此時卻從他的體溫中感受到了奔騰的生命力。


    不像她的手冰冷,仿佛凍死人。


    時塵安吃驚地看著皇帝。


    她沒有注意到皇帝垂了眼眸,正專注地看著這隻曾讓他驚鴻一瞥的手,經過一個月的將養,皴裂的肌膚終於重新愈合,麗嘉恢複了這個年紀該有的白皙,隻可惜,過往勞作的痕跡仍舊頑固地殘留在時塵安的手上,而今經過時塵安刻苦練字,手指上有多了枚繭子。


    平心而論,這並非一雙美麗的手,但每一次皇帝看到,都難以克製心中的澎湃,他想用自己的大掌將這雙飽經滄桑的手包裹起來,替她砥礪風雨,讓她從此不必再受霜雪侵擾。


    但時塵安沒有察覺到皇帝的心潮湧動,她吃驚地像是發現了什麽稀罕物似的,笑起來道:“哇,小川,你的手真的好暖和。”


    她心無旁騖地捏了捏皇帝的手,似是不舍得暖烘烘的小手爐似的。


    皇帝的眼眸微動,他抽回了手,道:“明天送來的補品是給你補氣血的,你要好好吃,補補你的小身板,我每天都會檢查你有沒有乖乖吃。”


    他從時塵安手裏接過傘柄,替她把手藏回氅衣裏,再三確認遮得嚴嚴實實的,吹不到一點冷風後,他才重新撐起傘,送時塵安回了臥室。


    *


    皇帝出了豹房,就看見劉福全躬身候著他,劉福全身後是停了許久的轎輦。


    永巷寂靜,太監無聲落轎,皇帝抬腳坐進轎輦裏,隨手把油紙傘遞給了劉福全,劉福全自然看到皇帝的氅衣不見了,但他並未多說什麽。


    轎輦抬起,穩穩地向文淵閣地方向走去,那裏還候著幾個大臣,為著該如何處置王進寒之事,今晚怕是又有一場硬仗要打。


    劉福全抬起眼,看著單手支著額頭,閉目養神的皇帝,近來皇帝公務忙碌,每日不過睡上三個時辰,就連午後小憩都是奢侈,劉福全以為他會暫停來豹房,卻不想,皇帝不僅沒有停止,還比以前更為期待來豹房了。


    尤其是和大臣們吵完架後,皇帝總是嫌棄文淵閣空氣渾濁,悶得難受,寧可晚上多熬夜看會兒奏折,也要早些來豹房坐著,散散氣。


    劉福全自然明白原因,一邊是頑固守舊,蠅營狗苟的大臣,一邊是皇帝心目中需要他守護的江山社稷的代表,皇帝自然願意親近時塵安。


    因此,劉福全竭力成全皇帝的任性,並絞勁腦汁做好了掩護的準備。


    今晚,皇帝在踏進文淵閣前,給了他兩個任務,一個是給時塵安送去補氣血的補品,這不難,另一個是給時塵安準備生辰宴,這也不難。


    劉福全從容吩咐完小鄭,小鄭道:“幹爹,你說這時塵安往後有可能做我們的主子娘娘嗎?”


    或許過去小鄭還不服氣劉福全對時塵安的另眼相看,但如今皇帝都願意百忙之中給時塵安上課,過生辰,難道還不能證明皇帝對時塵安的上心嗎?


    畢竟對於掌權者來說,金銀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最值錢的是時間。


    因此,小鄭覺得後宮位分對於時塵安而言,就是探囊之物。


    畢竟,常在也是個位份不是?時塵安家世再不好,有皇帝的寵愛在,一個常在還是做得了的。


    小鄭自覺判斷無誤,信心滿滿地看著劉福全。


    劉福全卻道:“不會。”


    小鄭:“啊?”語氣裏是濃濃得不可思議。


    劉福全道:“你需知陛下隻是在時塵安身上尋個慰藉,天下女人那麽多,時塵安唯一能勝過她們的就是不沾銅臭氣的幹淨,若她真做了常在,就是泯然眾人矣,陛下哪裏會記得她。”


    小鄭還是聽不明白。


    劉福全道:“你沒做過男人,你不知道,男人就是如此,意氣奮發時,喜歡的女子總是潑辣難掌控的,而等他垂垂老矣,野心不在時,又偏愛溫柔淑良的女子。女人,不過是男人人生裏的一種折射而已。”


    小鄭呆愣愣地聽完,道:“也不知道時塵安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她過慣了好日子,若有一日陛下棄了她,她還能承受得住嗎?”


    劉福全道:“那就不關我們的事了,你記著,我們的主子隻有陛下1銥誮。”


    又過了一個時辰,文淵閣的門終於開了,大臣們魚貫而出,臉色難堪得可怕,更有甚者,腳步虛浮,跨門檻時差點摔倒,還是劉福全手疾眼快扶了一把。


    往日威風凜凜的三品大臣如今卻膽怯得不知所措,連聲道謝都說得含糊不清,劉福全回頭望去,隔著幕簾,皇帝如淵藪聳立的身影清晰可見。


    劉福全微微歎氣。


    今夜無端起風雨,這長安城終於要在皇帝手裏徹底變天了。


    是夜,皇帝下令活剝王進寒、戶部尚書、兗州刺史的皮,並以稻草填充之,將新做的稻草人懸掛至長安城門之上,警告天下文武百官。


    天下文人嘩然,一時之間筆伐口誅不斷,直言皇帝暴虐殘忍,嗜殺成性,所謂失道者寡助也,日後定然步夏桀帝辛後塵,亡國肇始。


    皇帝充耳不聞,執意要將剝皮之刑寫進刑律,遭到群臣激烈反對,冒雪的天氣,紛紛跪倒在勤政殿前無聲地向皇帝施壓。


    君臣之間又一場拉鋸之戰徐徐展開。


    這事鬧得太大,前朝的風還是不可避免地吹進了後宮,沒見過世麵的宮人一個個被嚇得呆若木雞,說都說不出話來。


    正巧她們午膳吃到一道白斬雞,女孩子不愛吃油脂多的雞皮,這不算什麽,擱在平時用筷子將雞皮夾開便好,可今日的食廳格外得安靜,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雙筷子上,黃澄澄的雞皮被撕開,露出白生生的肉……


    有人受不住,捂著嘴巴跑出去吐了。


    溪月拿筷子的手都是虛的,她夾筷青椒都夾空,還在安慰別人:“殺頭都看過的人,還怕這做什麽。”


    她不說這還好,一說這話,大家的胃裏都有些不舒服,有人小聲道:“我們又不是時塵安,怕難道不是常事嗎?”


    隔壁座位的人忙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那人忙禁言,害怕地瞅了眼時塵安。


    時塵安正在夾酸辣土豆絲,她聞言一頓,道:“殺的是貪官,貪官是壞人,本就該死,你們又不是貪官,怕什麽,吃飯。”


    “話是這樣說,可生剝人皮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麽草菅人命的事是陛下做不出來的?”盡管後宮有命令不得妄議皇帝,可是在恐懼麵前,沒有人把這條禁令當回事——不是不怕,而是再不說出來,她們要瘋了。


    “時塵安,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


    時塵安看著齊刷刷望過來的目光,她知道她現在的回答肯定又會引起她們的議論,但她仍然堅持道:“這回,我不怕陛下。”


    第17章


    果不其然,這話一出,食廳驟然寂靜。


    唯有時塵安麵不改色地夾起一塊白斬雞,蘸進新調的醬汁裏,切的細碎的蒜與小米椒在油裏先爆過一遍,方才與香菜一起拌入醬油之中,滑嫩的雞肉裹上一層汁液,鹹香無比。


    味道確實好極了,時塵安吃了三塊方才停筷,然後她旁若無人地離開食廳,她聽到身後切切的私語:“果然有些寵愛不是一般人掙得來。”


    語氣中倒是充滿了對時塵安的感慨敬佩。


    但時塵安此言確實並非為了討好皇帝,她說得就是心裏話。


    她是兗州人,是人禍的受害者之一,她恨那些貪官恨到巴不得生啖其肉,自然覺得皇帝這件事做得好極了。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慶幸皇帝是如此慷慨地施暴於這些貪官,如果可以,她多希望那些貪官的眷屬親人能被流放到兗州去,當回災民,也嚐嚐看親人活活餓死在眼前究竟是什麽滋味。


    聽說皇帝正準備這樣做,那當真是好極了。


    時塵安心裏高興,夜學時就表現了起來,她總還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皇帝察覺出來了,他近來疲倦得很,兩指捏著挺直的山根,看到時塵安昂揚的精氣神,一日下來的倦怠也不由被掃開了些,他道:“什麽事值得這樣高興。”


    時塵安卻不好一五一十告訴皇帝,她含糊其辭:“今天廚房做的白斬雞很好吃,我吃了好多。”


    她說這話時桌案上還放著一盞血燕,用琉璃盞裝著,膠質的燕窩用冰糖熬開,像一朵蓬勃綻放的花。


    皇帝敲敲桌子:“肚子再撐,也要吃燕窩,吃完,幫我做正事。”


    他今天拿了好幾份冊子,說要時塵安幫忙謄抄,順便也是完成這一個月下來對她學習結果的檢查,時塵安拿起勺子,小臉皺巴巴地吃著名貴無比的燕窩。


    自那晚後,皇帝頗為關心她的身體。


    他還把她拉起來,比了下身高,雖說兩人之間差了八歲,時塵安也不過堪堪十五的年紀,還小,但她竟然隻能到皇帝的胸前,這惹得皇帝直皺眉頭。


    他重新翻了豹房的食譜,宮人每日份例有限,不過一葷二素,遠遠不夠一個孩子成長需要的營養。


    皇帝皺眉,讓禦膳房擬了一份食譜,扔給了小廚房,從此後時塵安的每頓飯有魚有肉有菜,早起還有新鮮的□□喝,保管頓頓營養均衡,同時每日一品的血燕也跟上。


    時塵安從前家貧,最多隻能吃個半飽,不知不覺胃口就被迫養小了。如今夥食得到了改善,她的小肚子幾乎每頓都吃得圓溜溜,撐得難受,那多一份的血燕更是成了負擔。


    時塵安小聲和皇帝商量:“小川,這燕窩我就不吃了罷。”


    她氣血不足,按份例領的茶葉也沒了,改成了黃芪與紅棗,得天天泡著喝,她覺得喝這茶就夠了,燕窩實在不好吃。


    皇帝不允許:“什麽時候長到和我齊肩高了,什麽時候再來和我談條件。”


    時塵安歎氣,自知抗議無效,認命地吃完整盞血燕,而後迫不及待地丟下勺子:“小川,你要我抄什麽?”


    隻要不再吃燕窩,時塵安便能立刻恢複活潑生動的模樣,皇帝默不作聲將琉璃盞移開,向時塵安招手:“過來。”


    時塵安聽話地起身,走到皇帝身邊,皇帝雙手挾住她的腰身,毫不費力地將她抱了起來,放在手上顛了顛,疑惑不解:“怎麽還那麽輕。你每天都有乖乖地把所有飯菜吃完嗎?”


    “吃完了,都吃完了,窮人家的孩子可不會浪費食物。”時塵安沒心沒肺地握起皇帝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按去,“你摸摸,我的小肚子到現在都還撐著呢!”


    麵對時塵安純潔無比的眼神,皇帝總有種養女兒的感覺。


    隔著衣服,他摸到了圓圓的小肚子,這才稍顯滿意:“幫我來謄抄這份冊子。”


    皇帝讓時塵安謄抄的是王府的抄家名錄。


    王進寒在內閣坐了二十年,斂盡天下錢財,光是抄出來的家私都能厚厚集成冊子,更遑論金銀。


    皇帝預備將這份冊子和陸行舟陳上的災情實錄,編纂成書,在民間發行,讓那些文人睜大他們的狗眼看看,他們護著的究竟是什麽樣的狗東西。


    皇帝不在乎他們罵自己,但他們要為幾個該死的貪官,去咒他的靳氏江山,皇帝也不介意挖個坑把這些儒生盡數活埋了。


    ——皇帝當然做得出來這樣的事,隻是當下他需要更多的血液補充進朝堂,將因為王進寒之死而開始動蕩的朝政穩住,他才選擇了發行抄家錄這樣溫和的對策。


    瞧,他都能為了江山收斂脾氣了。


    皇帝的舌尖抵著牙齦,笑了下,分不清是不是自嘲。


    那邊時塵安已經抄完了一頁,她從動筆開始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等她將寫滿古董字畫的紙頁翻過,她終於忍不住問道:“這些抄出來的東西最後都充進了國庫嗎?”


    皇帝道:“國庫沒有銀子,陛下叫人把它們都賣了,拿去賑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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