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塵安訝異地看著皇帝。


    皇帝道:“我在宮裏有些勢力,你認我做義兄,旁人知道你是我的義妹,自然不敢欺負你,最重要的是,你不用在乎那些宮規,想戴什麽首飾就戴什麽首飾,想穿什麽衣服就穿什麽衣服,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看你愛看的書。”


    他微壓了腰,俯身凝視時塵安,黑如曜石的眼眸裏似有誘惑在流淌:“你還能日日見到我,與我生活在一處,我們就像普通的家人一樣,攜手共生,你也不必再懼怕黑夜。”


    時塵安聽到後半句,有些動容,睫毛微顫。


    她從來沒有和皇帝說過她害怕黑暗的事,皇帝也從來沒有問起過,但每回夜學結束,都是他耐心地送她回家,而後才轉身離去。


    時塵安感激小川,但——


    “我殺過人,”時塵安低著頭,“我不是正當防衛,我是抱著讓小要去死的心殺他,我捅了他好多刀,哪怕知道他已經沒了呼吸,我還是沒有停下……你確定要認這樣的我為義妹嗎?”


    皇帝道:“那不是你的錯,就連陛下都沒有追責你,不是嗎?”


    “陛下自己也殺人……不一樣。”


    皇帝歎氣:“傻孩子,你以為我是一無所知地來到你身邊嗎?我若是介意,也不會主動替了小鄭來教你。那不是你的錯。”


    他又說了兩回。


    時塵安不後悔殺了小要,她害怕的是小川知道她發狠捅了小要那麽多刀,盡管她可以辯解當時她過於害怕、氣憤,乃至失去了理智,但旁人也有權利用異樣的目光審視她。


    因此她方才忐忑不安地把當時發生的細節告訴皇帝,她害怕皇帝蒙受她平日乖巧的欺騙,等某日知曉真相會惱羞成怒,與其如此,還不如她盡早了斷,也算保全一點體麵。


    可是皇帝連說了兩回“那不是你的錯”。


    在知道她如何殺人殺得失去理智後。


    在知道她有過怎樣猙獰扭曲的內心後。


    他同她說那不是你的錯。


    他還同她說:“往後,我不會讓人再提起這件事。”


    時塵安是有panpan哥哥的,但與她血脈相連的哥哥自詡家中長子,要繼承家業,十分看不起‘拖油瓶’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伺候不說,還變著法子欺負她,還要逼她換親。


    時塵安因為這個血脈相連的哥哥,對天底下所有的兄長抵觸萬分。


    ——直到小川提出要認她做義妹之前。


    時塵安毫不懷疑那麽溫柔體貼的小川,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哥哥。


    而那麽溫柔的小川竟然願意做她的哥哥。


    時塵安受寵若驚:“陸大人臨行前曾與我說,他要替陛下去辦一個差事,若是辦好了,可以跟陛下求個恩典,將我放出去,小川,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在時塵安眼裏,小川的勢力再大,宮裏的日子也不如在宮外舒坦。因此她毫不猶豫地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了小川。


    但小川非但沒有喜上眉梢,反而將原有的笑意給收了收,他道:“時塵安,若是我不願離開,你還願不願意留在宮裏陪我?”


    第19章


    時塵安輕輕“啊”了聲,怔住了,她從未想過要留在宮中,就好像她從未想過有人願意留在宮中一樣。


    她沒料得會得到這樣的回答,略顯局促地看著皇帝,她看到皇帝垂落羽睫,好似蓋下一層陰翳,她聽到他低著嗓子道:“這深宮是我的家。”


    時塵安這才意識到太監與宮女終究是不同的,宮女離了宮,還能做回人,可去了勢的太監離了宮,就成了招人笑的流浪狗,如此還不如留在宮裏,宮裏好歹有許多一樣去了勢的人,顯得他不像個可憐的怪物。


    時塵安垂了眼皮,她道:“陸大人不一定會向陛下討這個恩典,陛下也不一定會同意陸大人。”


    她終究還是沒有辦法正麵回複皇帝。


    皇帝有留在後宮的理由,正如她有離開後宮的夢想,時塵安清楚地認識到,她的夢想不願為任何人退步,哪怕那個人是給予了她溫暖的皇帝。


    *


    劉福全察覺到皇帝的心情並不算好。


    這是很少見的事,以往哪怕被大臣們逼得再煩,隻稍在豹房待上一個時辰,皇帝總能恢複心平氣和。


    如此這般悶著神色離開的,還是頭遭,隻是不知究竟是事情煩到連時塵安都安慰不了皇帝,還是惹惱皇帝的根本就是時塵安,劉福全想得頭大,隻覺這二者同樣恐怖,讓他感覺難以招架。


    他正把這一日發生的事重新提起來,從頭到尾捋一遍,便聽皇帝叫他:“劉福全。”


    劉福全不敢怠慢,抱著拂塵,顛顛地跑到皇帝身邊。


    皇帝道:“朕打算認個義妹,你準備一下。”


    劉福全的嘴巴能塞進一個雞蛋,他謹慎問道:“是以陛下的身份,還是小川的身份?”


    “直接以朕的身份去認,時塵安不會同意。”皇帝壓下目光來,有些不耐煩,顯然是覺得劉福全說了個廢話,“lj先讓小川認,小川認完,朕再認。做了小川的義妹,她總不能不認朕。”


    這話聽上去,倒仿佛皇帝上趕著要當一個小宮女的義兄似的,劉福全聽得納罕,又暗暗讚歎時塵安的福分。


    在這個深宮沉浮幾十載的老太監眼裏,做男人的妹妹,總比做男人的女人要幸福。


    劉福全忙應了下來,他正要退下準備,又被皇帝叫住。


    皇帝道:“可有陸行舟的消息?”


    劉福全道:“陸大人恐怕才至兗州,忙著賑災,便是要寫折子,也要等忙完一段時日了。”


    皇帝長眉微斂,他細細一算,陸行舟這批米銀賑下去,還不算數,總要熬到明年芒種後,買來新的種子,發給百姓,看他們種下去,種子抽芽,長高,結出麥穗來,如此,至少又要半年。


    他總不至於蹉跎了這半年,連個小姑娘的心都籠絡不住。


    皇帝道:“你下去。”


    *


    時塵安一宿沒睡好。


    她因為應不下要在宮裏陪著皇帝的諾言,因此昨夜並未同意要做皇帝的義妹。


    皇帝那樣好,精心給她過生,卻遭了她的拒絕,時塵安記得那時皇帝失望的目光,這讓她愧疚地翻來覆去,一宿沒睡。


    次日,她頂著烏青的眼問溪月:“二十五歲後,你們都預備出宮?”


    溪月與同伴互看兩眼,都笑了,道:“當然。”


    溪月道:“早些年還在長信宮時,因我梳頭的手巧,很得太後的喜愛,那時或許還有野心,可太後一離宮,從前的寵幸如餘暉收盡,我又成了沒權沒勢的宮女,既如此,何必還留在宮裏?”


    其餘兩個人亦是相似的理由。


    溪月望著時塵安:“怎麽,你不想走嗎?”


    時塵安還沒回答,溪月自顧自道:“你得陛下器重,有遠大前程,離宮倒是可惜。”


    時塵安搖搖頭,她將皇帝送的頭麵收在匣子中,妥帖地放置起來,雲鬢之間仍隻簪一枚最普通不過的素銀簪子。


    她道:“我是要離宮的,深宮裏的日子實在不適合我,隻是有人希望我在宮裏陪他,他待我很好,比親爹親娘都要好,我若是拒了他,倒顯得我沒心肝似的,況且我也見不得他失望的樣子,因此有些猶豫。”


    溪月眯起眼,看著時塵安。


    另個宮女笑道:“深宮裏難得能結下真情,確實要好好珍惜。”


    都是見慣人心黑暗的人,因此她們也懂遇到真情的難能可貴,也就沒人怪時塵安感情用事,反而感歎起來真心難尋。


    時塵安聽了更加猶豫不決了。


    溪月道:“既如此,叫她跟你一樣離宮,不好嗎?”


    時塵安為難道:“他不願離宮。”


    宮女笑道:“願意留在宮裏的,大多活得不賴,你盡管投奔她去,後半生保管你衣食無憂。”


    時塵安不說話了。


    就連小川自己都說他在宮裏有些勢力,想來日子過得不錯,皇帝又肯教他識字,從前沒有實現的抱負沒準陰差陽錯在宮裏就實現了,她若叫他走,實在自私。


    可她又實在不願留下……


    時塵安想找個機會與小川說一說內心的想法,若他知道了,還肯與她來往,那自然是好的,若是不願,也是他們緣分走到了頭,時塵安會感到難過可惜,卻也無可奈何。


    時塵安糾結了一日,終於下了決心,卻不想她鼓起了勇氣,皇帝卻把結拜的牌位,線香與紅帖紙筆都備好了。


    時塵安以為皇帝意會錯了,忙道:“日後若有了機會離宮,我是要走的。”


    皇帝捏香的手略緊,方才若無其事的將線香分給時塵安:“難道你離了宮,我們天南地北在各處,就不是結拜的兄妹嗎?”


    皇帝摸了摸她的發:“你能離宮,我替你高興。”


    這話自然是假的,但生在皇家的人慣會演戲,十分的虛情,也能被他說出幾分的真意來。


    時塵安接過香,因為皇帝的大度,心裏更為愧疚。


    她抬頭看他,清澈的眼眸中寬容地倒映出皇帝虛偽的神色來,皇帝頓了頓,撇開了視線。


    “將你的姓名,籍貫,生辰八字寫在紅紙上,我們換了帖子後,是要把它燒給天地看的。”他指導時塵安,兩人生疏地進行儀式。


    隻是時塵安的那份名帖上寫滿了字,皇帝拿出去的卻是空的——他當然不能以假的名字和身份與時塵安結拜,即便隻是逢場作戲,但他隻要想到這世上或許正有這樣一個能合上他亂寫的籍貫、生辰的“小川”,皇帝便不高興。


    因此他寧可拿著一張空的名帖與時塵安交換燒了,左右,這都是為了先騙過時塵安,等日後她對皇帝的印象好些,他再言明身份,屆時自當還時塵安一場風風光光的冊封儀式。


    永嘉,他可是連封號都已經想好了。


    如此,做了公主,有了無上的尊位和舒適的後半生,時塵安也沒有必要再離宮了。


    時塵安認認真真燒完名帖,對著天地牌位磕了頭,要起身時,皇帝彎腰扶了她一把,那雙骨骼感很重的手如她所想那般,結實且有力,穩穩地將她扶起來。


    她站在皇帝一旁,離肩膀還有些距離,她需要像仰望大樹一樣仰望著他。


    皇帝低頭看她,唇角略微彎起:“在看什麽?”


    時塵安道:“我在想,這樣好的小川,也成了我的兄長,做了遮蔽我的大樹,村頭的算命先生沒有說錯,我確實是有福氣的。”


    皇帝唇角的笑淡了點:“我不好,傻姑娘,往後你就知道了,你才是世上最好的人。”


    他們散在亥時,皇帝照例將時塵安送回了屋舍。


    時塵安叫他在外頭等了等,回身抱出重新烘烤過,還散著柴香的氅衣,遞到皇帝手裏。


    皇帝道:“不冷了?”


    時塵安抽出厚厚的夾襖給他看:“宮裏發了冬衣,不冷了。”


    夜晚風冷,她淨著手被風一吹,手指凍得發顫,皇帝立刻將她的手塞回袖子裏去:“冬日要生凍瘡的人,還這麽不知保養,這手也忒冷了。”


    他目光銳利掃來,是在懷疑時塵安沒有天天喝黃芪泡紅棗,或者把血燕偷偷倒了,時塵安忙對天發誓她日日食補,一餐不落。


    “那為何你的手還這般冷。”皇帝沒有立刻將手從時塵安的袖子裏抽出來,反而用自己的手裹著時塵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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