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緊皺起眉頭。


    小鄭也覺得此事荒唐無比,道:“桃月揭發您與時塵安有私情,穢亂後宮,慎刑司的姑姑便將時塵安捉了去,嚴刑拷打,隻是實在找不到小川的蹤跡,因此懷疑桃月撒了謊,此時連桃月也一並打上了。”


    皇帝聽他說完,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他不發一言,抬腳往慎刑司走去,小鄭忙安排轎輦,皇帝看也不曾看,小鄭隻能惴惴不安得跟在後麵。


    此時的慎刑司連個火盆都沒有點,冷如冰窖,寒氣凍得慘叫聲都微弱了許多,桃月依然嘴硬無比,咬死私情是真,她道:“或許是那太監覺得對食罪名太重,因此胡編了個身份誆時塵安,可笑時塵安蠢鈍至極,白白被騙還被自知。”


    “你說誰和誰對食?”


    金石質地的男聲冷冷傳來,鞭子停住,桃月在難熬的疼痛中吃力地抬眼看去,就見黑幽縱深往下的台階上,矗立著如崖如鬆的陌生男子,他穿黑色的氅衣,麵若寒霜。


    不知為什麽,桃月明明不知道他的聲音,卻隻挨了他這一眼,心裏就有了濃重的懼意,她不敢與男子對視,那男子卻步步向她走近,又重新問了一遍:“你說誰和誰對食?”


    桃月從他的眼神裏知道了這不是一個好糊弄與哄騙的人,她的那點小心思在他的洞察下被展露無遺,她明明還沒有開口說話,但她覺得自己已經被看穿了。


    桃月在這壓迫的眼神下,怯懦著,這時,她聽到那個不苟言笑的袁姑姑跪了下去:“奴婢見過陛下。”


    陛下?


    時塵安的事竟然驚動了陛下?她都鬧出了對食的醜聞,居然還能勞動陛下來一趟這肮髒的慎刑司?她就這麽得陛下的寵愛?


    桃月被嫉妒的火焰燒昏了理智,頓時口不擇言:“陛下,時塵安與太監對食……”


    她極力向皇帝證明受他寵愛的時塵安,不僅殺過人,手裏沾了血,還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浪□□人,她的品性髒得就和這慎刑司一樣,根本不值得被皇帝偏愛。


    陛下,一直以來,你都蒙受了她的欺騙啊。


    桃月用熱烈的期待的目光凝望著皇帝,卻見皇帝的眉眼間浮起了濃濃的嘲諷:“她與哪個太監對食?”


    桃月急忙道:“未央宮裏的小川,但姑姑去查過了,未央宮裏沒有這個人,奴婢想恐怕這人是有賊心沒賊膽,才編造了假身份去誆騙時塵安,這人也可惡,但究其原因,還是時塵安水性楊花……”


    皇帝打斷了她的話:“朕就是小川。”


    “什麽——”


    桃月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怔愣地看著皇帝,如墜冰窖。


    “白縝。”皇帝抬起鴉羽似的眼睫,他的目光若寒鴉展翼,垂下死亡的陰影,“把這個人——”他不記得桃月的名字,“還有慎刑司與此事有牽扯的人,全部關起來,好好審審,若是她們肯供出其他的參與者,就給她們留全屍,否則直接處死。”


    “陛下?”


    panpan袁姑姑驚愕地抬頭。


    她怎麽也想不到皇帝竟然不調查此事,也不給她申辯的機會,就這麽幹淨利落地處死了她們。


    “陛下,奴婢也是受這賤蹄子的蒙蔽啊。”袁姑姑垂死掙紮,要把這口鍋給桃月按實了。


    皇帝道:“非要朕把太後揪到你麵前,你才肯老實嗎?”


    袁姑姑失聲,她眼露絕望。


    白縝將她拖了出去。


    桃月還在掙紮,她不顧渾身的疼痛,拚命地想爬到時塵安身邊,把昏睡的時塵安叫醒。


    她要死了,此時此刻,隻有時塵安才能救她,她抬手,沾血的手還沒有碰到時塵安,一隻穿著烏金長靴的腳就把她無情地踹開,她疼得倒吸氣,卻看到皇帝脫下氅衣,小心翼翼地把衣衫單薄的時塵安裹了起來。


    她昏睡不醒,像一片快融化的雪安安靜靜地臥在他的懷裏,皇帝抱她時連一點力氣都不敢用,就怕她這樣破碎而去。


    他拔腳往外走。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桃月仍舊想不明白為何偏偏是時塵安,走了這大運。


    *


    未央宮很大,皇帝平素不宿在寢殿,而總在暖閣裏囫圇,因此皇帝抱著時塵安,徑自就去了暖閣。


    太醫早就候著了,皇帝剛把時塵安放在幹淨的床鋪上,就召他進來,太醫給時塵安塞了枚人參丸後才挽起袖子把脈,檢查傷勢,止痛凝血驅寒的藥方開了一張又一張。


    皇帝在旁靜靜地看著藥方送了出去,藥湯又端了進來,時塵安小小的身軀臥在明黃的床榻上,像一隻脆弱的狸奴。


    他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氣。


    到了夜間太醫還守在時塵安旁,暖閣裏的藥味很重了,皇帝覺得胸口被頂得難受,便往外走,但也沒有走遠,折身就能看到暖閣的門。


    白斂將口供拿了來,皇帝沒興趣看,直接下令將人處死。


    天上寒星零散,皇帝忽然道:“她不是頭回做這樣的事了,白斂,還記得朕養的唯一一隻貓嗎?”


    白斂當然記得。


    皇帝從小過得孤獨,身旁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因此自然而然養出沉悶的性子,以致於白斂第一眼見到他,還以為他天性就如此,寡言,高冷,不可近。


    直到後來皇帝養了一隻雪團一樣的貓,白斂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小貓,用手指逗它,似被霜雪塵封的眉眼第一回 有了陽光駐足。


    他給貓起了很多的名字,但高冷的貓咪一個也看不上,他卻也不惱,亦步亦趨地跟著小貓,‘咪咪喵喵’地喚它,那也是白斂頭回知道,原來金石質地的聲音也能這般又軟又糯。


    隻是可惜,那隻貓並沒有陪伴皇帝多時,它很快就被太後弄死了。


    皇帝找遍了東宮的每個角落,直至驚動了先帝,太後才肯出來施舍似的說了句:“它衝撞了本宮,本宮叫人將它打死了。”


    皇帝錯愕地看著她。


    先帝頗為寵愛太後,哪怕那是皇帝養的貓,她打死了也就打死了,並不當回事,因此太後望向皇帝的目光稱得上有恃無恐,滿不在乎。


    她甚至連給他看一眼屍體都不情願。


    皇帝隻能忍聲離開。


    白斂默默跟著他,怕他難過,也怕他想不開,但意外的是,皇帝很快恢複到了以前的生活,他讓人搬走了小貓的生活用具,重新恢複到了以前悶沉的樣子,好似那隻貓從未走進過他的生活,好似他生性寡言,高冷,不易親近。


    但,現在白斂知道了,原來皇帝從未忘卻,他一直都還記得那隻小貓。


    白斂道:“我記得。”


    皇帝垂了眼眸:“怪不得她那樣咒朕。”


    在太後眼裏,時塵安就是那隻貓,又一隻可以踏足皇帝的世界的貓。


    太後要皇帝永世孤獨,自然不允許他被愛,被親近,可以享受到陪伴,因此她再一次出手了。


    皇帝不會傻乎乎跑去行宮質問太後為什麽要這樣做,她連他都想殺,自然也不在乎殺一個宮女。


    他隻是覺得荒唐,冰冷的空氣都要把他的呼吸凍住,回流到他胸膛裏的隻有刺骨的冷氣。


    皇帝道:“白斂,你挑些人把行宮也肅清一遍。”


    他還是沒有殺太後。


    白斂道:“陛下能夠冷靜處理此事,臣感到欣慰。”


    太後到底是皇帝的生身母親,宮廷再黑暗,可以弑親,卻也不能弑父弑母,這是底線,若皇帝做了,史書就會記載此事,讓他被人千秋萬代地戳脊梁骨。


    白斂知道太後有多過分,因此他不願皇帝背上這個罵名。


    皇帝斜眼看他,笑了一下,寒氣從他嘴裏冒出,徐徐如煙,他道:“再找個戲班子,排出戲,日日將靜安王臨死前的慘狀演給她看。”


    冷靜?


    去他媽的冷靜。


    皇帝不殺太後,不過是因為在他看來,人活著還有千百種方法折磨她,哪裏如死了那般可以輕鬆了事。


    因此他要太後活著,活著失去自由,還要日日被誅心戳肺。


    暖閣的門開了,瀉出來的暖光照亮了皇帝陰騭的眉眼,他緩慢地一眨眼,太醫躬身道:“陛下,時姑娘醒了。”


    白縝看到皇帝臉上的陰雲似乎散了些,也或許隻是錯覺,他隻是繼續站著,過了會兒,他向白縝伸過手來。


    皇帝的手冷得像塊石頭。


    他說:“白縝,扶一扶朕,朕好像不會走路了。”


    第23章


    時塵安醒來, 發現自己處於夢幻般的環境之中,錦被暖香,珍畫寶字, 名瓷玉屏, 一一陳列,宛若仙境。


    她看得正?呆,忽有?個陌生老頭?湊上來, 給她搭脈,時塵安從他的衣服上認出來他是太醫, 便乖乖把手給他了, 她禮貌地問他自己的身體狀況, 太?醫沉聲道:“可得好好將養, 仔細落下病根, 英年早逝。”


    時塵安心一沉, 她輕輕應了聲,怔怔地看著床帳掛落的承塵。


    太?醫卻出去了,她心情低落, 原本是沒在?意的,偏偏太醫在外頭喚了聲陛下,驚得時塵安打?了個輕嗝。


    此時卻有?腳步聲有?遠及近,時塵安忙捂著嘴, 扯起被子蓋過頭?, 同?時緊緊閉上眼, 努力?裝死。隻是因為緊張過了頭?, 哪怕她很努力?地捂住嘴, 那嗝聲還是從嘴巴縫裏漏出來。


    時塵安絕望了。


    被窩之外,皇帝看著時塵安把被子從頭?蓋到腳, 密不透風的,無奈地道:“是我。”


    這是小川的聲音!


    時塵安眼眸一亮,掀開被子,仍舊是熟悉的臉,她還未及驚喜,卻看到了小川身上的衣裳,朱湛色的長袍,用金線繡著瑞龍祥雲,時塵安的笑容一滯,鹿眼瞪得圓溜。


    皇帝撩袍,側身坐下,問她:“身上可還疼不疼?有?沒有?餓了?爐上滾著魚片粥,要不要讓人給你端來。”


    時塵安仍舊懵懵地看著他,那雙眼澄靜如山泉,淺淺映出皇帝的影子來。


    皇帝抬手,手背放在?時塵安的額頭?,他的手很涼,貼了會兒,又去貼自己的額頭?,道:“吃了藥,終於退了些熱。”


    他見時塵安始終不說話,便叫劉福全把魚片粥和熬好的薑片茶端來。劉福全應聲就去了,眼神規矩,連一眼都未往皇帝的床榻上掃過。


    時塵安頗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腳,這一動才?叫她發現她的腳被厚厚地裹起,上了夾板。


    她略有?些吃驚,想起身看看,皇帝按住她的肩膀,告訴她:“慎刑司的鞭子厲害,抽斷了你的骨頭?,放心,太?醫已為你做了處理?,好生養著,日後不會影響你行走。”


    時塵安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你們還可以這麽平靜?”


    皇帝道:“什?麽?”


    被子被時塵安老老實實地蓋到了她的下巴下,隻露出一張蒼白小臉,小小的一團,像是被鎖在?床帳之下,她垂著眼,依然沒有?與皇帝對視的勇氣,但聲音細而堅定,她略帶疑惑道:“你們欺騙了我,不是嗎?為什?麽你們還可以這麽平靜,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門開了,劉福全用描金漆盤托著魚片粥和薑片茶進來,恰好聽到了時塵安的疑問,他差點把漆盤扔出去——就算早知道皇帝對時塵安是另眼相看,但時塵安這話說得也忒大膽了些。


    他憂心忡忡地望著皇帝,皇帝今日的心情可是被太?後折騰壞了,想來是沒什?麽心情再哄著時塵安了,畢竟現在?他已經不是‘小川’,而是名副其實、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皇帝陛下。


    但,皇帝道:“因為我很擔心你的身體狀況,想要你吃了飯,喝了藥,再聽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他向劉福全招手,劉福全立刻彎腰用一個小幾子把粥和茶放在?床邊。


    時塵安悶悶地看著劉福全,她想表現出一些情緒來表達蒙受欺騙的不滿,但因為皇帝文質彬彬,關?心滿滿,又率先表達了些歉意,倒讓時塵安發不出任何的小情緒了。


    她隻好悶悶不樂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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