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塵安回過頭,看到一個陌生的有些年紀的嬤嬤,梳著幹淨的發?髻,穿著藍白的冬襖,跪在了未央宮前。


    她額頭上有磕出來?的血跡,已經被冷風吹幹,結出了冰碴子。


    時塵安沒有立刻走過去,而是?問寒月:“這?是?誰。”


    銀姑不是?頭天跪在這?兒?,靳川言明知時塵安出來?走動是?能看到銀姑,卻沒有下令說要瞞著時塵安,反而讓劉福全多次暗示她,時塵安日後是?要在宮裏長住的,有些事不必瞞著她。


    寒月便覺得這?事可以和時塵安說。


    因此她回道:“是?在太後跟前伺候的銀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時塵安聽到太後心?裏就不大舒坦,她‘哦’了聲,沒動。


    銀姑見時塵安遲遲未動,她卻不敢起身,隻能膝行,可是?大雪積深,用腳走都深一步淺一步,膝蓋走更是?天方夜譚,她勉強行了一步,整個人就以極其?狼狽的姿勢趴在了雪地裏。


    時塵安有些看不下去,讓寒月扶著她往宮門走了幾步,卻仍沒有跨過那?條門檻,就這?樣隔著些距離問她:“你找我有什麽?事?”


    她沒問銀姑怎麽?認得她,這?事問了沒意思,隻能進一步佐證她被含冤拉入慎刑司的時候,太後就是?要她死?。


    時塵安冷著臉,銀姑卻還得腆著臉,向這?個太後曾經處心?積慮要弄死?的小宮女低頭求情。


    “時姑娘,求求你,救救太後。”


    時塵安聽到時候愣了一下,繼而有些羞惱,當?真是?被靳川言嘲諷對了,她這?菩薩心?腸果真是?聲名遠揚了,任是?一個害過她的人都能腆著臉來?求她饒恕,都覺得她能輕易饒恕她們。


    時塵安冷冰冰的板起臉來?:“抱歉,救不了。”


    第31章


    銀姑顯然不信, 時塵安要走,她糾纏了上來?:“此事另有?實情,姑娘或許可以?先?聽老奴分辯幾句。”


    時塵安止了步子, 她倒不是當真就被銀姑一句話就騙了過去, 她隻是想?聽聽,銀姑能厚著怎樣的臉皮扯出什麽不要臉的話。


    銀姑見她願聽,喜上眉梢。


    溪月和袁姑姑被送回?去?時, 銀姑就知道了時塵安是個心善的,她們栽贓陷害了時塵安, 時塵安都肯幫她們說話, 又何況是沒有直接出手的太後呢。


    她隻需要把太後的責任撇得幹淨些就好。


    銀姑未語先?泣, 道?:“溪月與袁姑姑昔年?受過太後的恩澤, 因此不忍看太後年?老還要離宮, 以?為是陛下虐待太後, 慢慢地竟對陛下生了點恨,因此她們知曉了陛下待你有?幾分情誼後,就想?殺了你, 讓陛下難過心上。那日原是湊巧,太後想?起了亡故的靜安王,知道?陛下不肯去?西郊行宮,這才?把陛下騙了去?, 或許也是她們看到?陛下不在宮裏, 正是個好時機, 方才?行動, 也就造成了如今姑娘對太後的誤會。”


    時塵安沒成想?銀姑當真能用一句輕飄飄的‘誤會’來?解釋當日之事, 她默了半晌,還是覺得銀姑把她當作了個傻子。


    時塵安問道?:“太後既清清白白, 陛下又為何覺得溪月是受太後指示?”


    銀姑道?:“因為陛下恨極了太後,隻有?讓太後背實了這個罪名,他才?能名正言順地把太後圈禁起來?,害她的命。”她的聲音發著抖,“你知道?那兩個人彘日日都用參湯吊著,就放在太後的寢宮裏,太後簡直夜不能寐,活生生被嚇出病來?啊。”


    她掩麵哭泣。


    時塵安聽得極其不是滋味,道?:“陛下獨斷專行,他無論想?圈禁太後,還是要太後死,都不必等到?今日。”


    銀姑道?:“太後到?底是陛下的生身母親,他怎能讓自己背上弑母的罪名,被天下人斥罵?”


    時塵安聽了搖搖頭,靳川言能力排重議把貪官剝皮填稻草,就說明他並不是個很在乎名聲的人,何況如此折磨自己的生身母親,這名聲也不能比直接害死母親好到?哪裏去?,他卻做得不假思索,可見在他心裏,也沒有?太在乎那個罪名。


    時塵安問道?:“靜安王意?圖奪宮謀反,罔顧與陛下的血脈親情,太後若是心裏當真有?陛下,又怎會因為想?起靜安王,而特意?裝病將陛下叫到?西郊行宮?”


    靜安王奪宮之事鬧得很大,時塵安當時雖遠在兗州,但也聽行走的客商談起過,這事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因此這之中很多傳聞都當不得真,但其中有?兩件事確實是沒有?傳變樣的。


    靜安王奪宮失敗,被挫骨揚灰,骨灰灑在了護城河。


    太後協助靜安王奪宮,遷出皇宮,入住西郊行宮,並皇帝死生不複相見。


    時塵安不知道?一對親生母子究竟起了怎樣的齟齬,才?能鬧到?這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荒唐地步,隻是想?到?深夜裏靳川言那滴眼淚,她就特別不是滋味。


    時塵安看著銀姑,這個對太後忠心耿耿的嬤嬤,直到?此時,麵對時塵安,仍舊把太後的責任撇得一幹二淨,把所有?的錯處都往靳川言身上推,這樣的偏心自私何嚐不是從太後身上襲承得來?的。


    因此時塵安也不肯對銀姑再提起靳川言了,她道?:“溪月行刑時對我說,陛下冷血冷情,不似太後待她有?情有?義,也不知道?現在她被削成了人彘,麵對把所有?罪責都推往外人身上推的太後,是否會後悔當初的一派忠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銀姑被她說得怔愣。


    時塵安卻提了裙邊,讓寒月攙扶著慢慢走回?了暖閣,她在冰天雪地裏待得久了,得回?去?烤烤火。


    未央宮發生的一切很快就如期傳到?了靳川言的耳朵裏,年?少的帝王伏案悶笑,結辮的長發束進玉冠裏,隨著他抖動的肩膀也輕輕地顫抖,愉悅地蕩在空中打擺。


    “她當真這樣說了?”靳川言抬起臉,因為笑得過於暢快,冠玉的臉泛著紅,他潤黑的眼眸格外得明亮,“劉福全,再跟朕講一次。”


    於是劉福全隻好把當時的情況又一次,一句一句地學給靳川言聽,靳川言聽得舒心極了,狹長的眼眸滿意?地眯了起來?。


    他並沒有?記錯,這是他長到?二十二歲,頭回?被人這樣堅定地信任。


    先?皇愛太後,因此在太後與他之間,先?皇永遠選擇相信太後,無論太後做得事多刁蠻專橫,找的理由多離譜荒唐,最?後被訓斥不孝的總是靳川言。


    太後愛靳川赫,因此在靳川赫與他之間,太後總是選擇靳川赫,便是後宮有?禮製,太後依然能借著先?皇的寵愛,偷偷地讓靳川赫僭越,逐漸養大靳川赫的野心。


    靳川言感覺自己好像總是那個多餘的人,他插不進任何的兩人之間,他隻能不斷地被迫接收冷落、遺忘與厭惡。


    以?致於時塵安是迄今為止,在他表現得如此糟糕,在外人不斷挑撥離間的情況下,還肯相信他的人。


    靳川言一遍遍感受這種被堅定相信的暖意?,若牛反芻般,直到?嚼爛為止,方才?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


    但靳川言不滿足於此,他問劉福全:“銀姑還在嗎?”


    劉福全道?:“回?陛下,還跪在未央宮前,陛下允諾她若跪滿五日,就放過太後,銀姑不敢不從。”


    “今天已經是第五日了,”靳川言舌尖頂著腮,輕笑,“確實該著急了。”


    他起身,活泛了下筋骨,便讓擺駕未央宮。


    未央宮前,銀姑惴惴不安,雖然靳川言與她做了承諾,但銀姑也知道?依著靳川言與太後的關係,這承諾能不能實現還是個問題,她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時塵安身上。


    在她看來?,時塵安不可能不幫太後,這個又蠢又心善的宮女?,都肯為溪月求情,怎麽可能不幫太後呢?


    這沒道?理。


    可沒道?理的事還是發生了,銀姑被她一通搶白,希望陡滅,心中的不安迅速增加,可想?到?行宮裏太後的慘狀,忠心又叫她不能起身。


    就在這樣的猶豫彷徨之中,靳川言回?來?了,銀姑的眼一亮,幾乎是命博般衝向?靳川言的轎輦,哭得淒慘無比:“陛下,求求你救救太後,無論如何,太後都是你的生身母親,沒有?養恩也有?生恩,你如此折磨得她生不如死,日後黃泉之下又將如何麵對先?皇?”


    這聲音嚎叫得無比大,確保了暖閣裏的時塵安也能聽到?。


    靳川言冷笑:“母後此時倒記起朕也是她的兒子了,當時幫著靳川赫奪宮時,她怎麽偏偏忘了?”


    銀姑哭道?:“太後失去?了靜安王,也被陛下軟禁在行宮,她已經得到?了懲罰,陛下又何必對一個老人趕盡殺絕。”


    靳川言不為所動:“朕的那些手?段當真對她使?出來?,她不一定受得住,朕對她已是網開一麵了。”


    銀姑察覺到?靳川言今日的語氣和氣勢格外得弱,沒有?素日的強勢和冷峻,她愣了下,不及細想?,隻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因此哭得格外起勁,好像她和太後當真是一對年?邁老媼,被一個不孝子欺負得毫無立足之地。


    靳川言卻挑起眉頭,疑惑道?:“再說了,朕又沒有?說過不放過她,隻要銀姑遵守諾言,跪滿五日,朕必然讓人挪走人彘,銀姑又何必嚎啕至此?”


    銀姑又得他承諾,極害怕是個空頭諾言,因此想?催促靳川言立刻下令,她道?:“奴婢自然會跪滿五日,隻是太後精神衰弱,陛下可否先?派人處置了那兩個人彘?”


    靳川言卻笑了,不知為何,銀姑總是害怕極了靳川言的笑容,明明生得那樣俊美的一張臉,每次笑起來?卻總有?種陰惻惻的感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道?:“你放心,朕又不是太後,不會言而無信,做不出哪怕自己的兒子在殿前跪滿五個時辰,卻仍就把貓殺了,不肯還他的事。”


    銀姑瞪大了眼,她回?憶了很久,才?從蕪雜的記憶裏找出了這件瑣碎的、並不重要的小事,因為年?歲太久,她對這件事的記憶都朦朧了,卻沒想?到?靳川言還記得那麽清楚,那麽深刻。


    直到?此時,銀姑才?後知後覺意?識到?,或許靳川言對太後的恨並不隻有?奪宮一件事,而是數萬件小事積累下來?的恨終於殺死了一個孩子對母親的孺慕之情,所以?在奪宮之變發生之時,靳川言才?能那麽冷靜,不慌不忙地抽調早就準備好的軍隊,撲滅了靳川赫所有?的野心。


    銀姑頹然倒地。


    靳川言收回?了視線。


    哪怕每日用上好的山參吊著,兩個人彘其實也活不了多久了,挪走就挪走,左右太後被嚇了一個月了,心裏早落下了陰影,這神經衰弱可好不了。


    並且他那句話點下去?,銀姑自然能意?會過來?他的恨,再伴著那場把靳川赫挫骨揚灰的戲文?,想?來?西郊行宮上仍舊會日日夜夜覆著沉重的陰影烏雲,叫太後寢食難安。


    靳川言就是要太後日日被折磨,日日寢食難安。


    他達成了目的,倒也沒覺得多快意?,弄兩隻早被他捏在掌心裏的螞蚱還不值得他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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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靳川言隻是迅速調整了心情,讓自己滿身寥落冷清地去?見時塵安了。


    第32章


    靳川言進屋時, 時塵安一本正經地坐在桌前,似乎在專心?致誌地練字,隻是澄心堂的紙仍舊雪白一片, 滴墨不沾, 打眼一瞧,就是個幌子。


    靳川言權當沒有瞧見,並?不拆穿她, 而是心?平氣和地問時塵安午膳用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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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之前時塵安跟他發了脾氣,要將他們之間的關係退回帝王與?宮女, 靳川言都沒有忘記管理她的食譜。


    時塵安一一回答了, 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靳川言的神色, 確認除了眉眼間添了幾?分寥落陰鬱之外, 他還?算如常。


    靳川言似乎沒有打算和她談一談他的往事。


    這?是正常的, 原本他就不必向她解釋什麽?, 他隻需要按照他的邏輯,繼續做那個獨斷專橫,霸道無比的帝王就可以了。


    但, 時塵安現在的想法?變了,她與?他相處那麽?久了,自然也能感受到靳川言溫柔的一麵,可是不知為何, 他麵對其他人時總是凶狠無比, 好像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信任與?戒心?。


    她不知道靳川言為何會?這?樣, 因此她想去?觸碰靳川言的靈魂。


    但靳川言如此冷若冰霜, 選擇三緘其口, 無疑是主動建立起了厚實的屏障,時塵安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邁出這?一步, 她糾結了半晌,最後試探地問道:“你?想不想用些茶點??”


    靳川言眄她:“餓了?”他叫寒月。


    時塵安道:“沒有餓,但奴婢前些日子吃到了好吃的茶點?,也想讓陛下嚐嚐。”


    靳川言便笑了,寒月進來後,他沒有吩咐寒月什麽?,隻是饒有趣味地看著時塵安,時塵安鎮定地點?了醒獅酥,核桃酪,藕粉桂糖糕,楓露茶。


    甜甜的食物?可以消解些心?裏的煩悶。


    因為時塵安要了茶點?,靳川言便沒有去?處理政務,兩人很罕見地什麽?事都沒有做,分坐在紫檀木桌子的兩端,不算近,卻也不能稱得上遠。


    時塵安原本以為與?皇帝共處一室的緊張與?恐懼卻是消了大半,除了些無言的尷尬之外,她心?裏沒有更多負麵的情緒了,她詫異地察覺到了這?點?,又忍不住側過臉,去?看靳川言在做什麽?,卻見他很閑適地坐著,察覺到她的目光後,也淡然地瞥了過來,與?她對視。


    時塵安下意識要躲開,但理智回籠讓她克製下了這?種衝動,頓了會?兒後,時塵安道:“奴婢家裏有隻大黃。”


    她說?完一頓,觀察靳川言是否會?覺得這?個話題無聊,但靳川言嘴角噙著笑,道:“恩,然後呢?”


    時塵安受了鼓舞,就往下說?了:“大黃是一隻老狗了,奴婢生下來之前它就在家裏,看家護院,還?要幫忙碌的母親看一下孩子,是一條忠心?的老狗,奴婢很喜歡大黃。但後來,饑荒開始,它就被殺了吃了。”


    時塵安原本是想拋磚引玉,搏一搏靳川言的同情,但說?到此處她的情緒也不自覺低落了很多,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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