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薑葵的本事,試探一個人是否會武功並不困難。她起初以為謝無恙會瞞她什麽,可是此刻他大方地展示了自己的所學,似乎坦坦蕩蕩、並無隱瞞。


    薑葵提劍而起,刺向謝無恙!


    謝無恙抬劍、挺身、踏步,揮出一道漂亮的劍芒,接下了薑葵的劍。


    兩人在池畔水榭上對劍,紛紛的劍花吹起清冽的風,帶動交織的衣袂。


    兩柄木劍的速度都極快,反複交錯再分開,劍尖碰撞出無數嗒嗒的叩擊聲,和著潺潺流水聲,響在清晨微漾的池水上。


    行雲流水般的動作間,兩道影子起起落落,從亭台水榭一路移到了池畔林間。金紅色的秋葉從上方墜落,被一陣又一陣劍風帶起,像金玉落了滿地。


    薑葵隻用了一分內力,把劍招一式式喂給謝無恙,觀察著他的反應。謝無恙微微有些喘息,但是呼吸不亂。他使的是最為基礎的劍術,每個接劍的動作都簡練明快,然而力道很足,想來是練了許多年。


    倏忽,薑葵以足尖在地上一踩,高高彈起在半空中,劍與人連成一線,直刺謝無恙的胸口!


    她突然提了內力,用了一式殺招!


    驟然發難,是因為她想試試謝無恙是否有所隱瞞。在對劍過程中,兩人的專注度都提到了很高的程度,注意力極為集中。在這種情況下,若是一方忽然起了殺招,另一方必將下意識地用出自己最強的劍招來抵擋。


    謝無恙最強的劍招,會是什麽呢?


    呼嘯的劍風席卷而來,寒芒刺破微涼的空氣。


    “啪——”木劍落地的聲音驚起樹上鳥雀。


    樹下,箭衣少女持劍而立,長長的劍鋒抵在對麵少年的胸口,劃破了一寸衣服,距離心髒隻差毫厘。


    “你幹什麽?”薑葵斥道。


    她的長劍襲來的刹那,對麵的人閉上眼睛,直截了當地鬆開手,他的木劍墜落在地上。


    幸好薑葵的劍收放自如。換作旁人,在謝無恙放棄抵擋那一式殺招的同時,哪怕木劍也可能危及他的性命。


    “你為什麽不擋?”薑葵扔了劍,瞪著他。


    “不會。”謝無恙望著她。


    “……”薑葵被噎著了。


    他的眼神誠懇。薑葵想了一下,她方才那一式殺機畢露、鋒芒四起……像謝無恙這樣水平的習武者,確實不會擋。


    ……但是他直接扔劍的行為還是很過分。


    至少應當抬劍防禦一下吧?


    對於一名劍客而言,棄劍投降是十分令人不齒的舉動。盡管謝無恙算不得是什麽劍客,可是他的表現實在很令人生氣。


    她惱火地跺了下腳,一時找不到發泄的機會。


    “夫人,別生氣。”謝無恙說。


    他變戲法一樣從衣袖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小錦囊,恭恭敬敬地遞到薑葵麵前,神情真誠又溫和,似是在向她道歉。


    薑葵哼哼著拆開那個錦囊,愣了一下。


    那是一包蓮子。一粒一粒的、青翠欲滴的、新鮮蓮子,全部都被人從蓮蓬裏剝出來了,摞成一小團,放在紅色的小錦囊裏。


    這是今年夏天最後的蓮子了。吃光了,便再沒有了。


    薑葵想起謝瑗說過,謝無恙“今年不知道怎麽回事”,總是守著他的那一池蓮蓬,不許旁人去摘。原來他是想把那些蓮蓬都收起來,剝好了、再藏起來。


    也許他是想自己吃?可是這一回惹惱了薑葵,隻好獻出來給她賠禮道歉。


    薑葵坐在池畔的太湖石上吃蓮子,爽朗又清甜的夏日氣味在舌尖湧開來,她的眉眼便一齊彎起來。


    謝無恙抱著劍倚在樹下看她。


    滿是水汽的風從池上吹來,經過她的發絲、再落到他的麵龐上,帶來早秋的涼爽氣息和少女幽而淡的體香。


    他又困了。


    薑葵吃完了那袋蓮子,想要原諒一下謝無恙方才棄劍的糟糕行為,卻發現謝無恙倚在樹下,閉著眼睛,似是在躲懶。


    不行,她薑小滿絕不會這麽容易被賄賂。


    “謝無恙,起來,我們還沒有練完呢——”薑葵提劍走過去,站在他麵前,伸手去拉他的肩膀。


    “啪。”木劍落地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次是兩柄木劍一齊落地,拍起滿地秋葉。


    樹下的少年在她抬手的瞬間,緩緩朝她倒過來,半個身子靠在她的懷裏。他身上有溫沉的檀香氣味,從發間湧到她的鼻尖,悠悠漫漫。


    薑葵眨了下眼睛,他正慢慢往下跌倒。


    於是她歎了口氣,伸手抱住他,把他扶起在自己的身上。他歪歪斜斜地靠在她的肩頭,呼吸聲沉沉,不似假裝。


    他原來是靠在樹下睡著了。


    ……為什麽有人連站著也能睡著?


    薑葵觀察了謝無恙一陣,發覺他的臉色很蒼白,大約是又發病了。她很無奈地拖起他,帶著他去了東宮偏殿,把他整個人泡進藥池裏。她怕把他泡得發脹,沒敢像昨天顧詹事那樣泡他一個時辰,隻等了一盞茶的時間,就把他從水裏撈了出來。


    麵對著濕漉漉的謝無恙,薑葵有些犯難。


    顧詹事恰好不在,她又不能讓其他宮人看見謝無恙的這種狀態。


    “好吧,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她咬著下唇,“暫且幫你一下。”


    薑葵找來了一張寬大而柔軟的白巾和一件幹爽的檀香味的外袍。她跪坐下來,閉著眼睛給她的夫君換衣服,迅速地解開帶子、褪下外袍、再往他身上套衣服。一旦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膚,她的手指就驚得跳起,飛快地躍過去。


    她像套一個麻袋那樣給他換好了衣服,然後捧著他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間,一點點地幫他擦頭發。


    他睡熟的時候實在像一個布娃娃,這一點也讓她想起祝子安。


    這一次謝無恙醒得很快。他睜開眼睛時,撞見少女自上而下審視他的目光,有一瞬間以為時間退回到了昨天。


    他抓了抓頭發,再次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換過了。


    “顧詹事來過。”薑葵悶聲道,麵不改色地撒了一個小謊。


    她發覺,謝無恙隻要睡著了,就會睡得很沉,仿佛怎麽樣叫他都叫不醒。有時候她甚至擔心他是不是睡死過去了,他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半是茫然地望著她,帶著如夢方醒的倦意。


    “好。”謝無恙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背過去一下……我整理一下衣服。”


    薑葵背過身。謝無恙低著頭,默默地解開衣袍,全部重新穿了一遍。他整理好亂七八糟的領口,捋平了皺成一團的衣擺,把白色裏袖紮到腕上……好不容易恢複成那個端莊持重的皇太子。


    “好了。”他低聲說,“……多謝夫人。”


    薑葵回身看他。被逼著早起練劍又被拖去浸了藥池的謝無恙,此刻的氣色罕見地好了起來,臉頰上微微紅潤……耳廓好像也微微紅了。


    “哼。”薑葵別過頭不看他,“你該去崇文館了。”


    謝無恙離開以後,薑葵回到寢殿裏,抱起軟乎乎的被子,快樂地睡起了回籠覺。


    等她睡飽起來,顧詹事已經把沒看完的東宮文簿賬目送去了西廂殿書房。謝無恙一直沒回來,她便獨自用了午膳,前往書房讀文簿。


    書房幹淨整潔,兩張楠木案幾上放著成堆的卷宗。掌書女官為薑葵送來一碟小食,而後探身推開了窗。午後的陽光照得整間宮室亮堂堂的。


    薑葵含著一口冰甜的糕酥,鋪開一張紙,提了筆,開始給祝子安寫一封信。


    昨日聽完謝無恙的解釋,她產生了一些新的猜測。


    在她與謝無恙成婚之前,有人急匆匆地要殺她,必定是為了阻止將軍府與太子黨的政治聯姻。按照之前在通化門下的所見,大約可以斷定此人就是岐王。


    再根據謝無恙所說,太子黨的政治目標並非奪嫡,而是為了與北司的宦官集團爭奪兵權。然而,兵權是重中之重,太子黨拉攏將軍府的行為,在岐王看來,無異於是公然宣布奪嫡的野心。


    如今薑葵已經成婚,殺她不再有意義。如果岐王的目的是擊潰太子黨,那麽他的下一個目標,除了太子黨魁首溫親王謝珩,就隻剩……謝無恙本人。


    本朝秘聞,當今天子乃是弑親上位,因此反而最恨兄弟手足相殘。皇長子與皇太子盡管私下不和,卻在一切公開場合都擺出了兄友弟恭的姿態。岐王並不敢在明麵上對謝無恙做什麽。


    但是……如果他借助江湖勢力呢?


    那位突然出現的中間人“白頭老翁”,似乎就是衝著宮廷鬥爭而來的。


    祝子安以往從來不插手朝廷之事,此番為了幫薑葵追查暗害她之人,難得破了一次例,甚至為了她還受了傷。他會願意繼續幫她查下去嗎?


    寫完信,薑葵把信紙折疊成很小的一團,藏入縫在袖子下的貼身口袋裏,計劃著什麽時候再翻出宮牆,去書坊遞信。


    上一回她竟然被人跟蹤了,還是謝無恙提醒她才察覺。這一次,她要找一條更為隱蔽之路。


    收好信紙以後,薑葵開始一卷卷地查閱文簿。她提了一支筆,在紙上勾選可疑之人與貪腐官吏,列成一份名單,思考著如何把這些人從東宮送走,再換一批新的可信之人。


    “吱呀”一聲,謝無恙抱了一卷書,從門外進來。


    他應當是方從崇文館回來,穿了一身整齊的青衿服,披著一件暗雲紋外衣,天青色的領口交疊起來,半遮住清秀的鎖骨。


    薑葵抬頭看了他一眼。她想起那日在藏書閣裏,他也是穿著青衿服,手中握著一卷書,倚靠在書架上低頭翻閱,還友善地為她指過路。他這樣的打扮,就像一位愛讀書的學生,整個人似被墨香味浸過一遍,有一種好聞的書卷氣。


    她連那日他的聲音都想起來了。


    “喏。”那個聲音溫溫吞吞的,被滿室的浮光籠罩。


    薑葵甩了甩長發,跳過這段回憶。


    “你坐這裏。”她指了一下背後的書案。


    兩個人背對背坐著,一人一張書案。薑葵在翻閱一摞文簿,謝無恙在回複一遝信件。書房裏一時間安安靜靜,隻有漫卷的陽光堆積在如山的書卷上。


    許久以後,薑葵有些累了,回過身想說話。這個下午,謝無恙表現得很聽話,薑葵決定表揚一下他的勤勉。


    她還未轉過頭,背後響起書卷墜落的聲音。那個人一寸一寸倒過來,倚靠在她的背上,外衣半脫落,腦袋歪著擱在她肩頭,一隻手垂下去,另一隻手還握著一卷書。


    他又靠在她身上睡著了。


    ……她現在覺得這個人一定是故意的。


    作者有話說:


    小謝:(麵不改色)我沒有。


    提問:小謝在老婆身上睡著了幾次?


    第38章 吵架


    ◎小夫妻。◎


    謝無恙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醒過來的時候, 他發現書房裏空無一人,自己躺在橫七豎八的書卷堆裏,臉上還草草蓋著一張宣紙, 一團墨漬蹭到了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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