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聲,推門進去, 門裏麵是小小的一居一室。


    窄窄的軒窗是向上推開的, 此時開了一半, 陽光從外麵斜落進來,照亮了整個閣樓。閣樓裏的陳設很簡單,隻有一張書案,一張木床,一個放滿茶具的博古架。木地板上擺放了很多炭盆,火星子還在劈啪作響,烘得室內熱乎乎的。


    一切都整整齊齊,唯獨書案上七零八落地鋪了很多卷書,有的攤開、有的合攏。一排毛筆擱在烏木的筆架上,旁邊是一個小小的箕形硯台,鏡麵一樣的墨水反射著瑩光。有一瓣杏花從窗外飄落,停在一卷書頁間,如同一隻雪白的蝴蝶。


    祝子安從博古架上取來一套青瓷茶具,坐在一張矮案幾前,攏了攏袖袍,開始為兩人沏茶。


    薑葵在等待的期間,走到窗邊的書案前,迎著陽光俯身下去,好奇地翻看那些攤開在案上的書。


    她發覺祝子安看的都是一些尋常的話本和遊記,其中還有幾本關於“落花點銀槍江大俠”的坊間小畫冊,裏麵畫的都是說書先生柳清河在書坊裏最常講的那些,內容生動又誇張,還有幾分幽默,看得她情不自禁笑起來。


    茶沏好了,祝子安遞了一個茶盞給薑葵。兩人隔著一張案幾各自坐好,他支起手肘托著下巴看她:“好了。你都看到了。這地方是我的秘密,你不準告訴任何人。”


    他又說:“不過你別來這裏找我。倘若我不在書坊,就是不想見你。”


    “你幹什麽不想見我?”她歪頭問。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想見你。”他嚴肅道。


    她哼了一聲:“那你還真是很容易心情不好。”


    “對啊。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他笑了笑,“有時候,前一刻還是好好的,下一刻突然就不好了。”


    她問:“祝子安,你真是書生?”


    “嗯。我是南方人。”他點頭,“十年前來到長安。”


    “你還在國子監上過學?”她想了想。


    “對啊。後來輟學了。”他頓了一下,搶在她發問之前答,“因為通不過課考。”


    她睜大眼睛:“你這麽聰明的一個人,還會通不過課考嗎?”


    “對啊。”他認真點頭,“因為我不愛讀書嘛。”


    接著他又笑起來:“要是通過了課考,再去考個進士,說不定我就不幹中間人這一行了。”


    “但是,”她打斷他的話,“你說過這不是你的臉。”


    “江小滿,別問了。”他歎了一口氣,“不是又怎麽樣呢?”


    他捧著一盞茶,慢慢地飲著:“我頂著這張臉,活了好多年啦。師父以前不也是名震天下的大俠,可是後來他頂著一張新的臉,做了那麽多年的酒坊掌櫃。”


    “也許他心底裏麵,自己一直是一個酒坊掌櫃,每晚就在地窖裏麵數一數藏酒,白天招呼幾個客人,多高興啊。”


    她說:“你以前答應過我,會讓我看見你真正的模樣。”


    “嗯。”他點點頭,“我反悔了。”


    她有點惱火:“你怎麽還反悔啊?”


    “對啊。我說反悔就反悔的。”他笑了一聲,“我不喜歡我真正的模樣。”


    他又輕聲說:“太難看啦。”


    她想了想,問道:“真有那麽難看嗎?”


    “真的。”他隨口說,“騙你的話,你可以打我。”


    緊接著,他跳過這個話題,繼續說道:“江小滿,你聽我說。我這些年賺的銀子,以後要拿來購置一座宅子,還沒想好在哪裏,反正不在長安。”


    “等以後你要是想我了,可以去我的宅子裏逛一逛。但是你肯定見不到我的。因為那時候我在雲遊四方啊。我會從很遠的地方給你寫信。”


    “也許宅子會置在江南?”他抵著下巴思忖道,“聽說江南有一種花,民間叫做六月雪。夏天的時候花開了,風吹起來,很漂亮……”


    “下雪一樣。”他輕聲說。


    “祝子安,你喜歡看雪啊。”她的聲音把他從思緒裏拉回來,“可是你在這裏就可以看啊。長安不是年年都下雪?”


    “以後每到下雪的日子,你一定要回長安看雪。”她說,“順道來看我。”


    “我喜歡。”他低著頭笑,“但是我怕冷啊。”


    他頓了一下,補充道:“我是南方人嘛。”


    這個人的每句話都合情合理,可是聽起來卻很像信口胡謅。他的眼瞳幹淨又清澈,滿是不容置疑的認真。他支著下巴凝望她,好似下定了決心要藏住一個很大的秘密。


    “好了。”他放下茶盞,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我們去鼓樓酒肆。今晚有人請客,我們去吃白食。”


    鼓樓在西市附近,距離東南角樓很遠。兩人先一道回了書坊,站在門口等洛十一駕馬車帶他們過去。


    黃昏時分,天氣轉涼,沁涼的風拂過長街。“十月小陽春”在一日之間就結束了,滿街繁花紛紛落了一地,仲冬時節正在馬不停蹄地趕來。


    祝子安攏著袖袍,輕輕地搓著手,在一盞昏黃的燈下,原地踱著步,仿佛一名在寒風裏等車的異鄉旅人,哆哆嗦嗦,蕭蕭索索。


    薑葵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去書坊裏找柳清河要了一個小袖爐,添滿了香灰和火炭,不由分說塞到他的手裏。


    “你不是南方人嘛。”她哼了聲,“那麽怕冷,用這個好了。”


    “多謝多謝。”他笑著接過,手掌貼在袖爐上輕輕摩挲,很像是貧窮書生靠著炭火取暖的樣子。


    這副樣子也和謝無恙一點都不像。那個人在取暖的時候,總是捧一個銀葉小手爐,低垂著眼眸,華貴又清寂,沉靜得好似一尊玉佛小像。


    霞光漸漸收盡,馬車停靠在書坊門口。


    洛十一在前麵趕車,薑葵和祝子安一齊上了馬車,撲麵而來的是炭火烘出來的暖意,整個車廂有如一座烤爐。


    薑葵被熱得連忙去拉開車窗簾,祝子安還是抱著那個袖爐,坐在對麵看她,唇角帶著一縷笑意。


    “請客的是北丐袁二幫主。救出了冷白舟,他老人家高興壞了,在鼓樓酒肆擺了酒宴。”他笑得狡猾,“到時候有一份大禮送你。”


    馬車很快停下了,卻不是停在西市鼓樓,而是停在長樂坊的窄巷前。喧囂的人聲如沸,遙遙傳進車廂裏。


    “我以為我們是去鼓樓?”薑葵怔了下。


    “嗯。”祝子安點頭,“先去喊人。”


    他起身探出車窗,朝著不遠處的打鐵鋪子高喊:“小白大師!請你吃飯!”


    鋪子前探出一位嬌小的姑娘,肩扛一把碩大石錘,挽了袖子大笑道:“奇了怪了!先生一向愛抱怨手頭緊,今日怎的忽然請客了?”


    “欠你一頓飯錢!”祝子安笑答,“今晚鼓樓酒肆,好酒好菜管夠!”


    他拉了簾子,坐回車裏,聽得背後傳來一句嘹亮的“好嘞”,轉頭悄聲對車裏的少女附耳道:“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錢。這回可要讓袁二幫主肉疼一陣了。”


    “祝子安,你果然是財鬼。”她小聲說。


    車軲轆碾過長長的青磚小道,經過長樂坊每條窄巷的入口。每當馬車一停,祝子安就探身出窗,把小巷裏的住客一一喊出來,大聲告訴他們今晚在鼓樓下有一頓不要錢的晚宴。


    黃昏的長樂坊裏熱氣騰騰,他的聲音穿透煙霧,明亮又清朗。他每一次喊完人、坐回車座上,都會壞笑著望向車裏的少女。她開始思考這家夥除了狠狠訛袁二爺一把之外,是否還在打她的什麽主意。


    馬車又停了,這一回停在阿蓉母子住的那條巷子前。


    祝子安下了車,轉身引著薑葵一同出來,走到烏木小門前叩了叩。


    開門的是小塵。這個清秀男孩有模有樣地行了個禮,領著兩人往後院裏走,邊走邊道:“祝公子,江少俠,冷白舟已經醒了,不過她不大高興,不肯喝藥呢。”


    小少年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她嫌我煮的藥苦,還罵我‘呆頭鵝’。”


    祝子安看他很是沮喪,試圖安慰他一句。他似是認真思考了一陣,慢慢說道:“別太難過。我模糊在話本裏讀過,女孩子罵你,未必是討厭你,反而是——”


    薑葵踩了他一腳:“你都在教什麽啊?”


    “對不住,我亂說的。”他低頭道歉,“小塵,別聽我的,聽她的。”


    兩人推開裏屋的門,床上坐著一個小姑娘,生了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滿臉都是囂張跋扈。聽見開門聲,她立即頤指氣使起來。


    小姑娘的聲音連憤怒時也又細又軟:“我都說了!藥太苦了我不喝!”


    她愣了一下,望見開門的不是小塵,而是薑葵和祝子安。


    “壞姐姐!”她衝著薑葵大喊一聲,趕忙用被子蒙住腦袋。


    緊接著,她在被子底下抬起眼瞼,又看見祝子安,興高采烈道:“好哥哥!”


    祝子安笑了一聲,悄悄對薑葵說:“你看我怎麽帶孩子。”


    他領著小塵走過去,拍了拍冷白舟的肩膀,板起臉嚴肅道:“小舟,聽話!小塵照顧你大半日,十分辛苦,你應當好好謝他才對。”


    小姑娘居然就聽話了。她衝著小少年揚起臉,不情不願地說了句:“多謝你。”


    祝子安拍拍她的肩膀,回身指了一下薑葵,又說道:“我今日托人傳話給你,讓你跟你爺爺說的事,你說了嗎?”


    “說了。”小姑娘悶悶地點頭。


    “說的什麽?”祝子安問。


    小姑娘轉過臉來,不甘心地瞪著薑葵,一字一句道:“是壞姐姐救的我。”


    “不可以叫她壞姐姐。”祝子安又嚴肅又耐心,“你往日仗著勢欺負人,她揍你是為了教你好。再說一次,是誰救的你?”


    “哦。”小姑娘悶悶道,“是江少俠救的我。”


    薑葵不太明白這番又正經又好笑的一問一答是在做什麽,她眨著眼睛看向祝子安,卻看見他憋笑憋得幾乎要咳嗽了。


    “你爺爺請客吃飯,你要記得邀請小塵。”祝子安又說,“小塵照顧了你這麽久,你請他吃飯是對他的感謝。”


    “哦。”小姑娘低著頭。


    她猶豫了一下,望向床前的小少年,幹巴巴地說:“我請你吃飯。”


    小塵呆了一下,似乎有些受寵若驚,還沒來得及回答,隻聽見小姑娘又低下頭,用自以為沒人聽見的聲音,細細軟軟地小聲道:“呆頭鵝。”


    祝子安笑出了聲。他拍了拍兩個孩子,轉身拉了薑葵離開。小姑娘滿是疑惑的聲音在門後響起:“祝公子,你不捎我們兩個一程嗎?”


    “等你爺爺接你們去。”祝子安頭也不回地答道,“馬車裏太小,隻容得下兩人。”


    薑葵遲疑道:“兩個孩子還是容得下吧?”


    祝子安推著她往馬車裏鑽,語氣十分確定:“容不下的。”


    洛十一在車座上揮起長鞭,趕著馬車小跑著往西市鼓樓的方向去了。祝子安打著嗬欠靠在窗邊,在車軲轆聲裏漸漸克製不住倦意,支起手肘輕輕撐住腦袋。


    他轉頭對薑葵說:“江小滿,你陪我說一會兒話吧。”


    “你昨夜沒睡好。”她搖搖頭,“你困了就睡一會兒吧。到時候我會叫醒你的。”


    他輕聲說:“好。”


    薑葵坐在他對麵,看著他倚靠在車廂壁上慢慢入眠。他一睡著就睡得很沉,路過的小販吆喝聲叫不醒他,車輪的劇烈顛簸也晃不醒他。


    他歪歪斜斜地跟著馬車的震動往下倒,她慌忙去扶他卻扶不住,最後很無奈地陪著他坐到同一側,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沉睡。


    她偏過頭,望著他。他沉睡的模樣,一次又一次讓她想到另一個人……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相似、又這樣不同的兩個人?


    “先生,江少俠,”許久之後,洛十一在馬車外喊,“我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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