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他立即說。


    她沒料到他反駁得這麽果斷,疑惑地望向他。


    他抓了抓頭發,緩緩搖頭,“上次我剛睡醒,你冷不丁朝我問話,嚇得我腦袋疼……太可怕了。我不要在你身邊睡覺。”


    她一愣,事情太久遠,她記不清了。她眨眨眼睛:“我有嗎?”


    他嚴肅道:“有。”


    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太多,她歪頭想了想,沒想起來自己對他做過什麽,隻好訕訕地道歉道:“好吧,對不住。”


    她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道:“這一次我不問你話。你好好睡一覺,我叫你醒來,什麽都不說,隻是看著你,好不好?”


    他想了想:“好吧。”


    頓了一下,他又說:“那你也睡一會兒。”


    她答應他:“好。”


    於是他閉上眼睛,一下子就睡著了。


    她遲疑了一下,坐在他的那一側。果然隨著馬車的顛簸,他歪歪斜斜地倒過來,腦袋枕在她的肩頭,睡得迷迷糊糊。


    這個人在睡覺的時候總是坐不穩。


    另一個人也是這樣。


    她的思緒恍惚了一刹那,但很快被近日之事填滿。


    他的呼吸聲清冽好聽,響在她的耳邊。她聽了許久,終於也犯困了。她歪著腦袋,臉頰輕輕貼著他的頭發,漸漸睡熟了。


    她睡得很糟糕。


    夢裏滿是一重重的黑影、被兵刃包圍的將軍府、以及沉重的血腥味。白日裏不敢去想的那些事,於黑夜中化作夢魘前來,糾纏著她的夢境,有如懸臨的刀劍。


    她仿佛在夢裏一腳踩空,產生了墜落懸崖的錯覺。


    這時忽然有一雙手輕輕環住了她,攜著清冽寒冷的淡香,無聲地托住了她。


    於是夢裏重重疊疊的黑影散盡,她沉睡在積雪和白梅的香氣裏。


    再度醒來時,她發覺自己被一床毛毯嚴實地裹了起來。毛毯裏塞了一個袖爐,烘得她整個人熱乎乎的。她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緋紅,連唇色都亮了起來。


    她從毛毯裏抬起頭,朦朧地看見那個人坐在她對麵,早已醒了。


    他支起手肘撐在窗邊,以手掌輕輕抵住腦袋,靜靜凝望著她。撞見她的目光,他的眼裏漫上笑意。


    “我醒得比你早。”他說。


    “哦。”她幹巴巴地說,不知道他在得意什麽。


    “你居然會主動讓我靠在你身上睡。”他說。


    接著,趁她聽不見,他很小聲地補充道:“……以前都是被迫讓的。”


    “哼。”她掀開毛毯坐起來,低頭理著衣袍,悶聲道,“那隻是因為你總是往下摔。我怕你摔到腦袋。”


    “況且,”她哼了一聲,“這也不是第一次。”


    他愣了一下:“不是嗎?”


    “前兩次你都睡著了所以不知道。”她撇過臉說,“你關心這個幹什麽?”


    沒等他回答,她問起了更為要緊的事:“現下什麽時辰了?”


    “辰時,要出太陽了,你睡了一夜。”他嚴肅道。


    她略吃了一驚,急忙起身要下馬車,“這麽久嗎?……我得趕回東宮了。”


    緊接著,她發覺他好整以暇地坐著,抬眸看著她笑。


    這家夥是在逗她玩。


    她惱火道:“到底什麽時辰了?”


    “剛過亥時,不算太晚。”他笑著答道,“馬車停在書坊前很久了,走吧。”


    流瀉的月光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坊。


    祝子安沒有領著薑葵去二樓,而是轉進裏屋從炭盆上抱了一張白巾,輕輕巧巧地往薑葵的頭頂上一扔。


    烘得稍稍發熱的白巾蓋在薑葵的身上,含著一分炭火的氣息撲麵而來。她茫然從下麵鑽出頭,眨著眼睛地問:“幹什麽?”


    “後堂裏燒熱了水。”他說,“你去沐浴更衣好不好?”


    她愣住,看他。


    “心情不好的時候,沐浴一下就好了。”


    他很認真地解釋,“清洗幹淨,換新衣服,一切都會變好的。你試試看?”


    她被他推著進了後堂,木門在她身後“吱呀”關上。


    門一關,滿室寂靜,隻有汩汩的流水聲在響。


    後堂裏燃著幾盞燈,霧氣在室內漂浮繚繞,火光與水汽交相纏繞。


    浴室的地麵上鋪著青石磚,正中央放了一個大浴桶,兩邊擺著幾個取暖用的炭盆。


    浴桶的水麵上浮著一件雪白褻衣,供人在沐浴時穿著。旁邊還擺了一個衣桁,上麵掛著幹燥溫暖的新袍子。


    薑葵靜立了片刻,褪去衣袍,解開長發,赤足踩過烘得發熱的地板,一點一點把自己藏身進溫暖的熱水裏,憋著氣在幽藍的水底下閉上眼睛。


    良久,她破水而出,露出一顆腦袋在水麵上,垂眸望著月亮的影子。


    粼粼的光一閃一閃,映著她的眼瞳。


    “……江小滿?”有人在門外輕敲窗欞。


    “嗯。”她說。


    “你好點了麽?”他低聲問。


    “嗯。”她又說,嗓音被水霧的聲音暈染得朦朧。


    “你……沒在哭吧?”過了一會兒,他又問。


    “我早就不哭了。”她搖搖頭,“等到時辰了,我就回東宮。”


    “你別回去了。”他忽然說。


    她愣了一下。


    “我說,”他的聲音溫沉,“你留下來吧。”


    作者有話說:


    小滿:(對祝子安)謝無恙大約還在睡覺。


    小謝:(麵不改色)他好能睡啊。


    第61章 我們


    ◎一起!◎


    白茫茫的霧氣裏, 窗邊那個人的剪影修長沉靜。


    “……留下來?”她的聲音茫然。


    “嗯。”他說,“別去東宮來回折騰了。劫法場是大事,這些天會很忙的。”


    停了一下, 他笑著補充道:“反正謝康在睡覺嘛。”


    “可我在東宮還有不少事要處理……”她遲疑著。


    “有可靠之人能代為處理嗎?”他問。


    “有一位顧詹事……”


    “那就都扔給他好了。”他漫不經心地說, “至於你不在東宮的這幾天, 讓他自己想辦法吧。他大可尋個借口對外宣稱你病了,反正你以前在將軍府也經常稱病。”


    “可謝無恙還在……”


    “他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他嚴肅道。


    屋裏的少女安靜了一會兒,似是在思忖著他的話。


    片刻之後,屋裏傳來“嘩啦啦”一陣水響, 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衣袍聲, 最後“吱呀”一聲, 漆木門打開了。


    屋裏的少女站在門口,低垂著頭,抱著半濕的白巾,一身寬鬆的軟袍。她的烏濃長發沿著肩膀垂落, 發梢在足踝輕輕打了個旋, 嵌著一粒粒晶瑩的水珠。


    “祝子安。”她低聲說。


    “嗯?”


    “我們真的要去劫法場嗎?”


    “真的。”他點頭, “不是為了哄你。”


    “我起初以為你是怕我跑去將軍府犯傻, 才拿劫法場這種話來哄我。”她輕聲說,“原來你比我還傻啊……”


    “我不傻。”他笑了一聲,“你聽我說。”


    他推著她踩過方木樓梯, 推門進了茶香嫋嫋的雅室裏。檀木矮案幾前, 他摁著她坐好,然後坐在她身後,一麵幫她擦頭發, 一麵朝她解釋。


    “我仔細想過了。”他的語氣認真, “朝堂上既已無可轉圜, 江湖人士出手最為合適。策劃劫法場一事,絕不會涉及宮廷中人……因此也不會牽連到謝康。”


    他繼續道:“江小滿,你想象一下,行刑之日當天,我們忽然出現,忽然劫人……是不是有點像話本子裏寫的一樣?”


    “你想製造成……”她低著頭想了想,“一群江湖義士劫法場那樣的奇聞?”


    “嗯。”他點頭,“隻要把人救出來了,往後總有再起之日。將軍府背後還有遠在白陵的薑氏本家,那些老人也在竭力相救,不過還需要時間運作。”


    “從沒人敢在長安劫法場。”她輕聲道,“那可是違抗天子的大罪。”


    他笑了下:“對啊。就是因為沒人敢去做,所以沒人想得到。你想想看,聖旨已下,所有人都認為事成定局,絕不會料到有人會去劫法場。”


    他低頭打理著她的頭發,語氣輕鬆,“沒人想得到,所以能成功。”


    “一定能。”他再次承諾,換了鄭重的語氣。


    她轉身回頭看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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